典礼结束,男女宾客依旧分开了。女客全部盘踞在三间正房内,款待女客的三桌海参席,在堂屋里安成一个品字形。
筵席是复义园承包的。为了包席,黄澜生还劳了很大的神。因为复义园开始不敢承包。说是海味蔬果还现成,唯有鸡鸭鱼肉不好买。要哩,必得到乡场上去设法。怕的是,城外不清静,到时关了城,拿不进来,怎么办?后来,由于黄澜生担了保,托人向营务处弄了一个准予通行的字样;又由孙雅堂在筹防局打了招呼;并且每席加银六钱,喜封赏号在外;这样,复义园托不过人情,才答应了。
大一点的男女孩子都跟着妈妈在堂屋里坐席,小一点的便由女仆丫头带着,在假山后面树荫底下吃中席。中席又名肉八碗,大抵红肉、烧白、膀、笋子、海带汤之类的菜肴,是专门用来款待底下人或次一等客人的。
男客在新添的一列厢房内起居,筵席也安在这里。虽然两桌,但每桌只坐了七个人,比女客少多了。
婚礼是前所未有的新式礼,坐席时候,也便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仅只由新郎恭让两位介绍人坐到两桌的首座。余客都不要新郎安座,新郎也颇洒脱,就不安座。而且不等举筷,便让客人宽衣,说是吃得舒服些,自己首先脱去西服上衣,只在雪白衬衣上套了件半臂。
葛寰中脱去马褂,并把扣带也解了下来,交与何喜拿去收在轿衣箱里。举起酒杯——当然是那个时候时兴的允丰正仿绍酒了!——向同桌的黄澜生说道:“澜生兄为我们新郎婚事,委实费了心,劳了神,又出了力。我们新郎今天是单枪匹马,照应不能周到。我以老友资格,权且代表他来敬三杯——请干!”
“哈哈,葛太尊,这代表敬酒的事,我以为不该是你。”田老兄在隔桌首座上笑说,“苟以疏不间亲而言,理应颠倒过来,叫黄澜翁来敬你才对啊!”
“今天此刻,澜生兄是大宾。我代表敬的,乃大宾而非襟兄。且等敬了这位大宾,当然还要敬老兄的。”
黄澜生已经高举酒杯道:“我们对饮吧。不必俗套,闹什么你敬我,我敬你。”
其实还是在你敬我,我敬你。四热吃还未上席,将就十三巧小冷碟,便轰饮起来。
这时,高金山忽然从院坝里跑进厢房,向周宏道说道:“邵监督来了。”
接着便听见院坝里一个人旋走旋说:“来晏了,来晏了。没赶上观礼,实在对不住!”
周宏道业已把上衣重新穿好,抢到门外,恭恭敬敬说道:“邵先生真个动了步……不敢当!不敢当!……”
孙雅堂悄悄问郝又三:“这是什么人,宏道如此殷勤他?”
“就是绅班法政学堂监督邵从恩号明叔的。”
“哦!原来是宏道的东家。我也该去周旋一下。”
但是他刚站起来,邵从恩已被好些人包围着,都在打招呼。
“明叔,我才打算过一会儿到你府上找你哩!”这是郝达三的声音。
“邵先生,是否去谒见过赵制军来?”这是董修武的声音。
“明叔先生久违了!听说回来不久。这一次的旅途,可辛苦啦!”这是葛寰中的声音,特别响亮。
“邵明翁,这里坐。虚位待久了!”这是黄澜生的声音。
“邵先生才来吗?”“邵先生好嘛?”分辨不清是谁的声音。
邵从恩却安安详详地先向周宏道作了三揖,道喜道贺。然后才回头对每一个打招呼的人,拱手周旋。就连刚刚离座的孙雅堂跟前,他也走到了。还笑容满脸,很亲切地请教了贵姓尊章。经郝又三介绍说是周宏道的襟兄,他连忙作了一揖。
比及坐定——就坐在黄澜生的右手——才向郝达三、葛寰中说道:“两兄可晓得朝廷又钦差了一位大员到四川来查办川事,并且会办军务?”
“是哪一个!”
“是岑云阶岑宫保。”
两个人——也可以说是两张桌上的人,都大为诧异地说:“!有这等事!”
黄澜生登时用两根指头在方桌边沿上一敲道:“嗯!昨天在院上就听见说了。但不知道确实不确实。”
“怎会不确实?我在院上,赵季和亲口告诉我,我到这里来时,已见贴告示地方,围观的人颇不少,而且都兴高采烈。我来不及下轿子去看。想来,定然是赵季和所说的、岑云阶用电报拍来的告蜀中父老书了。”
葛寰中举起酒杯,深深喝了一口道:“这确是一件非常重要的消息!此公一来,四川局面必然会大变的。”
田老兄在隔桌上大声说道:“有没有人去把他那篇文字抄一通来看看?”
没有一个人应声。
邵从恩道:“何用着急哩。此间散了席,到处都看得见的。”
郝达三用筷子头把邵从恩的手臂一触道:“我问你,老赵可曾问到京城的事?”
“没有谈到那上头。我今天去会他,重要是谈伯英、梓青、表方诸人的事情。……”
立刻,两桌的人全都住口了。这时,也才听见堂屋里女客们又说又笑的声音,热闹极了。各自的女仆、丫头、小娃娃一定都挤进堂屋闹新娘子去了。
“……想不到赵季和果然不服输。我刚刚问他为何闹到捕人?他便盛气凌人地力言伯英诸人对不住他,不惟辜负了他的维护之意,反而妄事生非,着着逼人,以致他不得已才取了严重手段来对付诸人。……他说,现在四川人都在反对他,似乎四川乱事,是他一手造成,而伯英诸人反而受了冤屈。他说这全系不知底里的话,是不足为据的。……他又说,四川乱事并不如外间所传之盛,假以时日,他一定能够敉平。他举了川边的乡城、稻城为证,表示他具有平乱的经验。……谈到后来,我据理与他争论了一番,他的声口才渐渐缓和了。说目前局面,已经不是分辨是非时候,而是如何收拾这个乱摊子。因而才说到朝廷偏信一面之词,既差了端午桥来,又加派了岑云阶来。他不相信事权分到三个人手上,而能弭乱,他恶狠狠地笑说:‘但恐治丝益紊耳!’……我乘机劝他正本清源,解铃系铃,不如把拘捕诸人放了,或许可以早得解纷。他却摇头不肯说,假使伯英诸人真有本事,能放能收,他未始不可奏明朝廷,酌情减罪,戴罪图功。怕的是伯英诸人并无此种本领,放了后,反而增加罪戾,不若让他们在来喜轩中饮酒赋诗,逍遥自在,倒还好些。……一句话说完,他是不肯放人的!”
坐在方桌下端第四位上的董修武,颇有用意地笑了笑道:“赵制军最后一番言语,依我看来,倒是实情。何以呢?因为拿现在情况来研究,若说把蒲先生等人放了,乱事就能平息,嗯!恐怕未必!”
葛寰中点头说道:“有道理。”
郝达三气愤愤地道:“不然!现在各地同志军、义军、民团纷纷起事,完全是为了营救伯英、梓青他们而然。如果把伯英、梓青他们放了,大家达到了目的,当然就会释兵解甲,各归各业,岂不就天下太平了吗?”
董修武把剪光头发的脑顶摸了摸,还是那样笑道:“这是郝老先生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的话……”
邵从恩插口说道:“董先生的话固然有道理。可是伯英诸人出来以后,假使各地的同志军犹然猖獗不听安抚,那就足以证明这班人之号称营救蒲罗只是一种借口,而其目的,不过在于造乱,使民生不得安宁。这样一来,泾渭分明,不特政府可以放手用兵,无所用其顾忌,就是社会人士也不会再受其欺罔的了。”
董修武光着眼睛把说话的人瞅着,颇想反驳他几句。但是一看,十几个人中间,有一多半的人都在点头磕脑,表示同意。新郎虽没有点头,看样子也没有反对意思。他只好冷冷一笑,拿起筷子去捡四热吃中的冰糖蒸火腿。
郝达三还不住口地称赞道:“好极了!明叔见解真个高人一等!这道理,应该向老赵谈谈。”
“谈过的,”邵从恩得意扬扬地说,“所以到末后,他才不那么固执了,晓得四川绅士到底不完全是他的仇人。”
郝达三叹了一声道:“那么,或者有点转机,也说不定。”
“还不行哩。因为赵季和又慨然说:‘明叔,若是你早回来几天,这事倒好商量。现在四川的事,已不是我一个人可以为政的了。’他接着就问我过宜昌时,可曾去会过端午桥。我告诉他,本想去同端午桥谈谈川汉铁路情形的,却因我到宜昌的当天,端午桥就由于朝命再三督促,已决计由陆路绕道施南入川,启程走了,不再等待蜀通轮船出险。”
周宏道在主位上忙着让大家吃菜喝酒,便接口问道:“蜀通出险?这是怎么说起的?”
“你们还不晓得蜀通上月在忠州石堡寨地方搁了浅吗?”
“我们怎会晓得?一则不见报载;二则那时都闹争路事情去了,也注意不到这种小事上。”
“其实蜀通就不搁浅,端午桥还是会迟迟其行的。因为蜀通体积很小,我问过,充其量,一次只能装载二百多人。端午桥带的湖北新军有一标之众,加上军需、军械、军粮,蜀通也委实载不完,仍然要用民船载运。川江的上水船,你们大概都知道,从宜昌到重庆,不走二十天,也要走半个月,而且凶滩恶水,危险万分。……”
葛寰中连忙点头道:“是的,坐民船走这条路,确是危险。所以明叔先生才宁可走崎岖的山径了。”
“我这次起旱,倒不完全为了避免水路危险。老实说,山路也非常难走。原因是起旱到底快一些。”
郝达三喝了半口酒,又趁热吃了两筷子蹄花红烧海参,然后从高贵手上接过水烟袋,一面夹烟丝,一面说道:“我不解端方来川,为啥子要带上那么多军队,他怕的是谁呢?明叔,我莫问你,沿途上可曾听说这个人到四川来,到底持的啥子宗旨?是听四川绅士的控诉呢?还是真如外间所传,是来给老赵撑腰子的?”
这问题一提出,在隔桌上吃酒、吃菜、摆龙门阵的人都注了意。张细小露的丈夫张物理,因为与郝又三坐在一排,遂把郝又三的膊子一拐道:“老伯这几句话问得很对。端方这个人的宗旨,确是值得研究。”
另一个在各中学堂教外史外地,并在高等学堂给一个日本教习当翻译,也是新由日本留学回来的姓柳的小胡子——这人也和张物理一样,一回到上海,便全身换穿了中国衣服,并且还戴上一片头发网子,脑后拖一条油光水滑的假发辫,生怕被人讥讽为染了革命党的恶习气。——接着说道:“这并值不得研究。依鄙人见解,端方的宗旨,百分之百便是赵制台的宗旨。”
这人去日本留学之前,和田老兄很熟,田老兄当下便歪过头去问道:“何以见得呢?”
柳小胡子摇头摆脑地说道:“这是事理之常呀!因为端方是满洲旗人,赵制台是汉军旗人,都是旗人,当然所抱宗旨便无二致了。”
田老兄把眼镜朝鼻梁上一耸,正待驳他,郝又三忙拦住道:“莫尽管打岔,听邵先生说吧。”
邵从恩早已一板三眼地说了一会儿了,“……京城里几乎是众口同声,连苏星煌、萧恕秋都是这么说的。都说,端午桥这次之所以由一个革职永不叙用人员,居然不到两年之久,便开复功名,钦差督办川汉、粤汉铁路大臣,原来是花了一笔很大运动费的。有的说是四十万两,有的说是四十万元,总之,数目都不小。……然而按照借款合同看来,两路上的用钱、用人大权,都操于洋稽核之手,所谓督办大臣,只算一个傀儡。以今日情况而言,傀儡还说不上,简直是一面挡箭牌……因此,京城朋友一致怀疑,以端午桥之精于打算,何至于花了那么大笔数目,仅只充当一个无实权、无油水的督办大臣而已哉?当然,督办大臣只能算是过渡,最后目的还是想当总督部堂的……我对这种假定,起初还不大相信。比及路过武昌,才证明了京城朋友们的话,确有来历,真所谓“夫人不言,言必有中”78了!……原来端午桥的目的,就在两湖总督这个位子上!我在武昌时,有人告诉我,端午桥一到武昌,瑞莘儒便感到芒利在背。两个人表面很融洽,其实彼此都在勾心斗角。到底由于瑞莘儒在内里的背膊大,才逼得端午桥不能不西上宜昌来接管了川汉铁路。……然而临到伯英诸人被捕,四川事情越来越糟,成都电报邮政中断,省外传说纷纭,中枢不能不派遣大员来查办之时,端午桥还又耍了一次狡狯,联翩函电,密保瑞莘儒就近带兵入川。不消说,瑞莘儒一动之后,无论如何是难于回任的了。……”
葛寰中不待他说完,便插口说道:“呃!端午帅确乎有这种本领。不过这种机密事情,明叔先生从何而知之的?”
席桌上的八大菜已陆陆续续端上又撤下。罗升、高金山、高贵、何喜、张禄,以及周宏道临时在绅班法政学堂要来的两名小工,不断地在斟热酒,换凉酒,端席点79,递水烟袋,递今天特备的铁筒三炮台纸烟,递雨前茶,递春茶,忙得不堪。
邵从恩一面应主人邀请,端酒杯,举筷子,一面回答说:“是宜昌铁路公司里一位管文案的朋友秘密告诉我的。”
葛寰中向着周宏道点了点头道:“定是我们在蜀通上碰见的那个委员。你还记得他姓什么?”
“叫尹希贤的吧?”
“着!就是尹希贤。……此人是朱云石的亲戚。许多关于端瑞二人的秘密,都是朱云石向他摆谈的。”
黄澜生接着道:“朱云石?……这个名字很熟。是个什么样的人?何以他能知道两个大脑壳的机密大事?”
郝又三在隔桌说道:“朱云石就是朱山,五月二十一日在同志会上慷慨陈词,把指头划破流血的那个人。……邵先生,我也要问,朱云石咋个会晓得这些秘密?”
“朱云石在端午桥幕中当的是文案一席,许多密函密电都经过他的眼睛,如何会不知道?”
郝又三不由圆睁两眼高叫道:“朱云石竟自跑到端方那里去了!……唉!好无廉耻!他还是同志会推举的代表哩!”
田老兄笑道:“你这话就怪了。难道当了同志会代表,就不许改行去当师爷吗?”
邵从恩摇摇头道:“不然,读书人的出处,到底慎重些好。不过端午桥网罗人才的手段也忒高明。你们请想,连那个在日本与章炳麟并称民党二俊、曾在《民报》上写过文章的革命党人刘光汉,都被他网罗在幕中,还保举了个道员功名哩。”
董修武、周宏道、田伯行、郝又三、柳小胡子几个向来倾佩章太炎、刘师培的人,几乎同时愕然称怪道:“!有这等事!”
郝达三却蹙起眉头道:“我说,明叔,这些话不忙说它,还是请你继续谈谈端瑞二人的事。”
“没有了。现在端午桥已经奉命入川查办,可见瑞莘儒的道行毕竟高些。至于瑞莘儒之甘愿拨调精兵一标交其率领,并另调一协之众布置在川鄂边境,不惜把武昌重镇,搞成一座空城,我看是有深意存焉的。……”
黄澜生道:“是什么深意呢?”
“这是我揣测之词,不足为据。或者,为端午桥助声势,对赵季和示威力耳!”
葛寰中正伸着象牙筷子去捡菜,遂顺手用筷子在海碗上一敲道:“如此说来,端午帅的目的,又从两湖总督那面转到四川总督这面来了。”
邵从恩点头笑道:“我看是这样的吧?”
董修武也笑着说道:“那么,端赵二人又会短兵相接了。”
郝达三道:“明叔,你这番话绝非揣测。你何妨稍微漏点机关给老赵,看看他的意思如何?”
“何用我去漏机关,想来赵季和比我还清楚些,他的耳目长哩。因此,一提到端午桥,他才那样满腹牢骚。不过从他口吻问听来,他对端午桥的牢骚,似乎还不及对岑云阶的大。对于岑云阶,他简直不客气地说:‘岑云帅比我强得多,你们四川绅士应当谒诚欢迎才对呀!’这样一说,倒把我的嘴封住了。”
郝达三今天支撑了很久,这时已经不大对了。强勉咽下一口呵欠说道:“明叔,朝廷加派岑宫保来川,你看是不是出于我们代表刘声元在京的搞干?”
邵从恩还是那么轻言细语地说道:“不见得。不特我们四川代表无此力量,就是我们的四川京官,像赵尧生、乔茂萱诸公,也无此力量……”
最后的四座菜和尖刀圆子汤业已端上桌子。周宏道还在两桌之间,来回劝酒,但大家已一迭声在催饭了。因为都想散席后,赶快到街上去看一看岑春煊的那张告蜀中父老文,到底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