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太太的头发梳好了,脸也洗好了,正对着镜子轻敷南粉。淡匀胭脂时候,听见一阵脚步声,轻轻地从堂屋走进卧房,停了一下,便从那张满铺满架、比大架子床小不了好多的合欢床的档头,直向后房走来。但是走到隔门跟前,脚步声又停住了。
她用不着猜,已经明白那是什么人的脚步,并且明白那脚步为什么要放得这样轻的用意。
“过来嘛!”
登时从千秋镜的玻璃面上,看见湖色鹅蛋绒的门帘一启,楚用走了进来。
“你一个人吗?”
她向镜里笑道:“何嫂立刻就要来的。才起来吗?现在也学着睡懒觉了。”
楚用站在她的身后,一面摸纸烟,一面很是丧气地蹙起眉头叹道:“你哪里晓得?昨夜几乎一夜没睡!”
“为啥呢?年轻小伙儿正是睡不够的时候。”
“咳!你真会装疯!昨天清早是怎么说的?”
她又抿嘴笑道:“但是昨天罢了市,谁料得到呢?”
楚用使劲把纸烟咂了两口,满脸不自在地说道:“你真是会扯!”
“不是扯,是真话。你表叔说过,罢市是多么大的一桩事,人心惶惶的,连吃饭都吃不好,还有心肠想到别的事情上?”
“那么,你又为啥有心有肠来梳妆打扮?”
“怪话!”她不由把脸一沉,回转身,定定地望着他那青春焕发只是还未十分健康的脸道,“告诉你,要我不打扮、不爱好嘛,除非到了兵荒马乱的时候!”
她又车过身去,拈起一段软心铅笔,对着镜子,用心用意描画着她那两条很像初三四夜新月一样的眉毛。一面唠唠叨叨地说道:“真是没有见过世面,也少读诗书的人!咋个会当着一个女人的面,叫人家莫打扮,莫爱好!也不想想,一个女人弄到不想打扮,那女人还是一个什么女人?那一定老得不堪,丑得像鬼。其实哩,女人老了,更要打扮,从前慈禧太后六十多岁的人,每天擦脂抹粉不算,还要戴大朵鲜花哩。只有乡坝头那些捞柴老婆子才不爱打扮。也莫怪,那种人就想打扮,也无从打扮起。本底子就是丑怪,不打扮还本色,遇合着古董客,还能出一笔买价。若是打扮起来,我的妈,不把人骇死,才是怪事。难道我没有看见过吗?赶青羊宫时候,那些抹一张加官壳脸、涂两块死红膏药、一片帽条子扎在一攥玉麦须上、拿一根红甘蔗当拐棍的乡坝婆娘,我看得太多。像那样的女人,倒应该劝劝她莫打扮……”
楚用当然懂得她这些有刺的言语,都不是白说的,都是有所指的。他很想顶她几句,他不敢,想笑一笑把她的话混开,又不能。非常不好过地站在那里,仰着头去数自己嘴里吐出的烟圈。
何嫂进来取洗脸盆,振邦跟着跑了进来。一眼看见楚用,便过去拉着他的汗衣襟道:“昨天你说请妈妈同我们看戏,转劝业场,吃锦江春,今天就去嘛!二天你搬进学堂去了,又去不成。”
“唉!你还不晓得罢了市了?”
“莫撩你表哥,人家正在不安逸哩!”
她收拾停妥,已经站起来要到卧房去换衣服了,才又瞅着楚用一笑道:“你的记性还不错,立刻就使用起我的话来。这句话,恐怕你永世都忘记不了!”
楚用连忙分辩说:“你又多心了,我说的是真话。昨天在铁路公司,亲耳听见王文炳说,罢市要罢得彻底,连戏园都要停演,你不信,叫人去打听一下看。”
差不多整一个上午,两个人就这样时而好说,说得嘻哈打笑,情投意合;时而为了一句话,女的又翻了脸,男的又赌起气来,闹得两个孩子都躲到石山洞里,由菊花带着办姑姑筵去了。
到下午,楚用实在受不住那种忽晴忽雨、又甜又辣的滋味,心想,与其这样被人家拘在身边寻开心,弄得自己满心不舒服,不如老实丢冷她一下,到学堂里去住几天的好。他在小客厅里徘徊了很久,最后才下了决心道:“破住不理睬我好了!这样没下梢、光吃苦的爱情,我不干了!”
他把换洗衣服、洗脸东西打成一个小包,偷偷摸摸躲开大家眼睛,闪出大门,低着头走了好长一段路,还不住在心里叹说:“我真背时,为啥会遇合着这样一个古怪婆娘,那么标致,又那么武辣!早晓得同婆娘家打交道这样苦头多,甜头少,倒不如光是看看小说,胡乱空想一阵儿,还有趣!……”
“嗨!楚襄王哪儿去?”
原来是林同九,穿着一身漂白洋布操衣裤,脚下是一双擦得又黑又亮的下路皮鞋,是去年就见他上了脚的,头上一顶平顶硬边草帽,戴得端端正正。
“我进学堂去。你呢?”
“学堂里就只陆学绅、乔北溟、谭志和几个人在那里搞东西。都走了,空空洞洞的,去做啥?走,陪大爷到铁路公司去。顺便在三倒拐王包子处吃点心,算我的。”
“你个成都儿,专爱做空头人情!我不去。”
“你龟儿不是好人,今天安心请你吃点心,会说我是空头人情。”
“罢了市才请人吃点心,不是空头人情,是啥?”
“啊!原来如此。但是,你看哪处的茶铺和吃食店没开张呢?”
楚用才注了意:街口上那家茶铺的铺板虽还上着,却不像昨天下午上得那样严密,应该上五块板子的地方,只上了三块,或者只上两块。铺门是开一扇,关一扇。铺子里面坐满了吃茶的人,而且比平常还坐得满。茶铺隔壁一家素面馆,也一样。楚用再注意一看,两家的铺门上都贴了一张尺把高、三寸来宽的黄纸条,当中一行指头大的黑字:德宗景皇帝牌位。两边的字小一点,好像是印的。
“这是咋个搞起的?”楚用惊诧地问。
林同九一张又圆又胖的脸笑起来硬像泥塑的弥勒佛,把他左膀一拍道:“走吧!路上告诉你。”
“我这包东西呢?”
“回到你亲戚家去放下不好吗?我们横顺要从那里过的。”
“不,我们走陕西街、梨花街绕出去。”
“为啥要舍近求远呢?”
楚用走了几步,快走到半边桥时,才红着脸说:“我们黄表叔家有客,闹得很,我才躲了出来的。”
林同九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道:“是啥样的客,要躲他?”
“以后告诉你吧。你怎么昨天借故溜走了?乔北溟骂了你好久,你可晓得?”
“你也说我溜走?”林同九把眼睛几眨,倒笑不笑地道,“真是岂有此理!我问你,昨夜你和乔北溟向大家报告时,晓不晓得同志会的特别通告?……不晓得吗?那你们的报告有啥子价值!无怪我今天一去补报,大家的巴掌拍肿了不算,还恭维我比你们两个行多了。为啥子?就因为我得到了同志会的特别通告。”
“是啥子特别通告?可是王文炳交给你的?”
“是王文炳交的,又没有价值了。告诉你,是我亲自在铁路公司取得的。”
“莫乱冲壳子19,你昨天就没到铁路公司去过。”
“没去过?”林同九一面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叠成方形的纸,向楚用眼前一扬道,“这是啥?”
原来就是昨夜赶印出来顾天成业已看见过的那张通告。
“哦!难怪吃食店和茶铺都半开门了。为啥昨天下午我们在王文炳那里,还没听见说呢?”
街上还是像昨天那样,人来人往。有一点不大同的,是人们脸上的表情,已没有昨天下午刚闹着罢市时那么激动;来往的轿子,也比昨天多了些,但是吵嘴骂架的事还是有。当他们走到西顺城街时,正碰见傅隆盛拄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叶子烟杆,后跟一群街坊上的热心人,吵着说着从一家悬有大夫第匾额的黑漆公馆中走出。
楚用同傅隆盛对了面。看见他眉毛倒竖,水泡眼睁得圆彪彪的,鼻孔里呼着粗气,很像那天在南校场送别会上和吴凤梧争吵的架势一样。遂向他问道:“傅掌柜一定又和人家吵了嘴来的?”
他把叶子烟杆的铜烟斗向石板地上一敲道:“楚先生,你是知书识理的学生。你说,像这样的官宦人家,怎不叫人生气?唉!依得老子的脾气……”
跟在他身后的一个也像做小生意的中年人短住他的话道:“算啰,算啰,别个已经认了错也就罢了。别个到底是做官的,哪能同我们生意人拉平呢?”
老头子翻身冲着那人吼道:“就是你们拉了稀咧20!依得老子的脾气,硬要叫他磕个头,赔个礼。平日他们势要大,惹不起他们,好杂种!今天把柄落在老子们手上,就这样轻易放松了他们,真是想不过!”
楚用道:“闹了半天,到底为了啥?可是别人又踩了你的痛脚?”
老头子好像也想及南校场的事情,不由咧开大嘴笑道:“踩脚倒是小事,你看这个……”
他伸手把左右几家铺门一指,又回过身去,指着那两扇业已在他走出后即便紧紧阖上,并且两扇门扉上都彩画有比生人还高还大的秦军胡帅的黑漆大门道:“看见了吗?难道是小事吗?”
原来才为了供奉先皇牌位的事!
据傅隆盛细讲起来,这家大夫第公馆是西顺城街靠南这头有名的贾公馆。老太爷做过好几任实缺州县,地皮刮得不少。老太爷在病死之前,就搬出大捧的银子,给四个儿子都捐了官。三个指分在外省,只一个幺老爷指分在四川,现做着自流井盐大使。成都公馆里虽只住着老太太,可是孙儿孙女一大堆。大孙儿听说也捐了一个什么官,留在家里管家务,进进出出是蓝呢四轿,后面还要带上两个大跟班。公馆很大,有花园、有菜园、有学堂。里面的人好像住在另外一个国度中,不但所谓上人们,不管是成年人,不管是娃娃,从来没有跨出过三门和街坊上的邻舍见过面;所谓下人们,不管是跟班二爷,不管是老婆子、奶姆,也从来没有跨出过二门,和左近的掌柜娘、婆婆、奶奶打过招呼。看门大爷是一个倒死不活的瘟老头,有七十多岁,是贾老太爷的长随,一辈子在衙门里生活,把平民百姓全看成犯人,在老爷跟前他是小的,在犯人跟前他可是大的了;他是贾公馆和街坊中间的长城,贾公馆的内情不能外达,街坊的外情不能内达,也得亏他这座长城。街上一些公益事,例如每年三月间的清明醮,七月间的盂兰会,以及顶顶重要的瘟火二醮,街上顶穷的住户也得在首事拿来的捐簿上,写上制钱十文二十文,每每捐簿一递到贾公馆,总越不过长城,贾公馆当然一毛不拔。自从警察开办,各街设议事公所,本街一些应兴应革的事,比如淘修官沟,换补街面上破烂石板等等,但凭打更匠一传锣,大家都得按时前去商量出钱,锣声和打更匠也越不过长城,贾公馆当然不予理会。若干年来,街坊们已把贾公馆看成一头癞狗,又讨厌它,又害怕它。傅隆盛还更憎恨它。
这天绝早,街正接到同志会发去的先皇牌位,并有一封通告说,必须每家把它供奉在门首显著地方。大家不约而同都必恭且敬地粘贴在铺板上。有的在下面安一张高茶几,几上摆着香炉蜡台,有的钉上一只生铁打的香烛架。都说,早晚焚香礼拜,初一十五再点蜡叩头。
傅隆盛最赞成这主意,在铁路公司已经表示过。他说:“这才像个罢市样子。光是关了门不做生意,哪个怕你?只要大家齐心,把先皇牌位供上十天半月,还怕没人理睬?”
同时,他心里还在打另一个好主意。
因此,到他在半开门的耗子洞茶铺把例茶喝够,走到街上,本想到铁路公司去一趟。举眼看见各家各户都将先皇牌位供起了,心头很是高兴,逢人便说:“对啰!大家一齐心,啥事干不出来!……”
一个街坊恰从西顺城街走来,立刻把嘴角往下一咧道:“莫那样说,贾家公馆就没有供先皇牌位。妈的,他们一家就不齐心!”
“当真吗?该不是田街正没送去吧?”
“送是送去了,那个死老汉也接受了,就是不供!妈的,他家特别,你把他们恨得住吗?”
傅隆盛的怒火登时把软绵绵的项脖烧得通红,什么都不计较了,一路走,一路吼道:“那好!我们去质问他!他敢破坏我们的公议吗?咦也!山高遮不住太阳嘛,他家再有势要,难道连先皇都不供了吗?这不比平常事情,去质问他,叫他拿话来说!”
走到贾公馆门口,他的身后已跟来有二十多个街坊。大家捏着拳头,瞪着眼睛,个个人的发辫都已盘在头上,就不叫喊,那威风已足把长城轰垮。何况长城此刻恰未在大门内,一张用得通红的高脚竹椅孤单单地摆在那里。大门敞着,傅隆盛带头,大喊一声,就冲了进去。冲进二门,冲进三门,一直冲到两边密密麻麻在红漆木架上摆满了高脚官衔木牌的轿厅上,才被一大群满脸惊惶的男女下人,拼死命地拦住。
七嘴八舌问道:“你们无缘无故跑进来做啥?这是公馆嘛,也不先打一个招呼!”
“不跟你们说,把你们的正经主人家喊出来!”
一个小管事和一个教读先生也慌慌张张跑出来,问街坊有什么事,要找贾家的人。
“不跟你们说,把你们的正经主人家喊出来,我们问他!”
傅隆盛挥着叶子烟,横跳一尺,竖跳八寸地吼道:“我们都是街坊!我们都是同志会!我们来问你们的主人家,他们做官为宦,是做哪个皇帝的官宦?算不算皇帝驾下的臣子?他们眼睛里没有皇帝,他们还能管平民百姓吗?……”
“呃!……呃!你大爷话说重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教读先生不住打着拱问。
“装糊涂吗?跟你们送来的先皇牌位,你们为啥不供在门口?……”
“啊!才是为的这个!”三十几岁、业已蓄着两撇黑八字须、穿着一件实地纱衫子的大孙少爷,从屏门后面走了出来,不自然的笑容底下露出一种又嗔怒又厌烦的神气,故意昂起脖子,撑起一双老鼠眼睛,望着众人的脑顶,还把声音压得沉沉地道,“我默倒是什么谋反叛逆不得了的事哩!……呃!你们也应该先弄清楚了再闹啊!……呃!为的是德宗景皇帝的灵位吗?……来!带他们到中堂里去看一看!……”
几个跟班好像得了势了,都冲着街坊们喊叫:“走嘛!”
街坊们也好像泄了气的皮人都勾着项脖,没一个人开腔,也没一个人真想到中堂去察看。
还是傅隆盛老练些,能够随机应变。他登即迈前一步,紧逼着孙少爷的那张苍白寡骨脸吼道:“你搞清楚,我们都是街坊!我们都是同志会!我们都是当公事的!制台衙门都去过,大官大府都见过,你这臭派头看得多,轰不倒的!……”
孙少爷虽还巍然不动,但已看得出小眼睛几眨,眼神不像刚才那么稳定,颧骨上也微微显出一点红晕。
“……你不把先皇牌位供在门口,我们就问得着!同志会没叫你供在堂屋里!你为啥不遵从公议?仗恃你家是做官的,就不算是街坊上的百姓吗?就不服从公议吗?你们平日就太特别了!……”
孙少爷昂在半天云里的头渐渐低垂下来,嘴唇颤动了几下,像要说什么又忍住了。
傅隆盛越发气盛。乘势把贾公馆平日许多不对地方,全都搬了出来。并且一面说,还一面问街坊们:“对不对?”
“对的,一点不假!”街坊们又重新振作起来。
“既是这样,我们难逢难遇见了你孙少爷的金面,尽在你公馆里吵闹,是我们不对。走!我们到街公所讲去!若是我们输了理,甘愿给你孙少爷挂红赔礼!”
教读先生又赶快出头来排难解纷,一面向众人说好话,一面把这种种都归罪于看门老头一人身上。
孙少爷顺着教读先生的话头,也向众人表明,许多事委实是误于看门老头之手。“比方说嘛,他今天晨早把德宗景皇帝的灵位送进来时,真的,并没禀明应该供在大门口。我们想着是德宗景皇帝托灵之位,怎不应该恭恭敬敬供奉在祖先神案上呢?告诉各位,我们岂但供奉起来,我们全家大小,连我们七十八岁的祖母,还都赶着沐浴更衣,礼拜了三次。早晓得供在门口,我们还不至于这样寅畏哩!真的,我们用了这样一个没中对21的老头子,误事不小。不过他是我家一个有过功劳的老家人,又没法不养活他,别事不能做,自然只好叫他看门了。”
还没有等到孙少爷引过自责,仅只听他把看门老头骂了几句,街坊们似乎便认为满意了,又七嘴八舌说道:“好啰!好啰!话明气散,倒把你们吵闹了!”
所以傅隆盛随众走到街上,还满肚皮不自在,骂众人拉稀。
楚用道:“这种讨厌的人家,轻轻放过了,不扎实整他一下,确实可惜。”
傅隆盛狡猾地转着昏花的眼睛一笑道:“要整他,也有方法。你看,不是明天,就是后天,起码叫他杂种坐不成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