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军里的四川籍军官尽管愤愤不平地抱怨说:专制时代,他们受压制。目前要独立了,为什么政、学、商各界,都能实行自治,唯独他们陆军,仍旧被少数几个外省籍的军官压在头上,连自治的气味都闻不着呢?因而,他们才表示:掌大权的头脑人物,必须是一个四川军官。但是他们的声浪却影响不到绅方官方所拟具的独立条件。迨到条件公布,原来朱庆澜这个赵家奴才,不但高升为副都督,而且全省军权都操纵于他一人之手,俨然又是一个赵尔丰出世,即使不是一整个,也算得半个。
几个中级军官聚在一处,乱叫乱吵:“独立,独立,我们军界就不曾得到独立。这样搞下去,我们还有啥子想头?”
一部分悲观失望的人主张不干了,宁可解甲归田,卖刀买犊;或者改行干别的事情,免再受那些外省人的肮脏气。
一部分不服气的人不赞成,他们说这是没出息的想法。天地间的事原本如此,你越是老实,越是谦退,人家就越不睬你,越不买账。为今之计,只有大家起来同那些外省人事,善争不行,就恶争。使出各种手段,总以争赢为主。
“这么一来,岂不怕人家诽谤我们排外吗?”
“排外就排外,怕他们诽谤?”
“况且是他们先排挤我们。我们只是为了生存竞争,迫不得已才还他们一手。理由充足,无须顾虑他们的诽谤诬蔑,外界人知道,还会赞成我们哩!”
好极了!这叫作“得道者多助”。但是怎样争呢?怎样安排呢?尤其要找一个领头的人才对。找谁才合适呢?这人既要有资格,又要有名望,而且还要有气魄,有担当;办事公道,在关键时候,不专为自己的利害打算。用不着说,彼此一考虑,觉得在眼目下,只有尹昌衡还符合这些条件。
但是有一个参加过同盟会、不为人所知道的管带,迟迟疑疑地提出一些异议道:“这个人凡百都好,可是……可是,据我个人看来……短处就在无远见,无大志……”
大家问他从何而知?
他不肯说:“何必讲它呢?我只是顺便提一下,以供各位同仁找他说话时,心里有个打米碗188罢咧!”
人总是难于永保秘密的。这个管带,当时虽然隐忍不言,但不久,终于泄露出来。原来就是他,这个参加过同盟会的管带,在武昌起义的消息初初传入四川,尚未完全证实之际,他曾悄悄密密找着尹昌衡,试探着问他有没有意思做一件非常人才敢做的非常之事?譬如外间盛传的八月十九那天,在武昌发生的那种事例。
“你是说革命吗?”尹昌衡惊异地问,“在四川?”
“不如说,就在这个九里三分的省城。”
“你入过同盟会吗?”
“这个,你不须问……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要有大志的人,不一定要参加什么秘密结社。这话,你赞不赞成?”
“你问我是否赞成一个人参加秘密结杜?嘿,嘿,人各有其志,这如何能由旁边的人来做决定?”
“唉!莫把话岔远了!我只请问你有没有意思,趁此大好时机,在成都地方响应武昌的同袍们?”
“噢!这个……”尹昌衡垂着眼皮,默然了半会,方瞬了一眼坐在对面、急切等他回答的这个人,同时把声音放低得像耳语似的问道:“莫非只是我们两个人,就……”
对方也放低了声音,并且向前凑了凑,几乎凑在他的耳畔,热情地说道:“人倒很多。就只缺少一位掌令箭的豪杰。要是有这样豪杰挺身出来,我敢打包本说,此刻发出号召去,明天就有一支人马出现。”接着,他定睛看着尹昌衡,脸上明摆出一种像在彩票中签表上,查对自己手中号码时的神气,问“你可愿意?……”
这一次,尹昌衡不但垂下了眼皮,并且紧锁起眉峰,当然他在深思熟虑。
客人连忙增加一把火力说:“我们都晓得你资格很高,学问很好,眼光很远,志趣很大,所以才要求你来当我们的司令。只要你肯的话,我们……”
“莫忙!”尹昌衡平平静静地截住他的话,“这是一桩何等重大的事情,当然不能立谈之间就可决定的。”他站起来做出送客样子,“等我想好后,我们再碰头。”
把客人送出房间门,临握别时,他忽然郑重其事地问道:“你晓得汉朝杨震说过的四知吗?”
“当然晓得啦!天知,地知,尔知,我知。”
“一点不错。我们就用这八个字来做彼此的座右铭罢!”
从此,他们没有再会过面。
这一天,几个人到陆军小学总办室找着他时,情形便有所不同。他热情接待来客。一边与大家一一握手,一边叫护兵泡茶。
大家都是熟识朋友,不用寒暄,不用客套,一个人开口,几个人争着讲了起来。嘈嘈杂杂的人声充满了这间宽大的总办室。
尹昌衡假装掩着两耳,高声叫道:“不得了,要炸啦!要炸啦!”
众人一怔,因才闭了嘴。一个人问道:“啥东西要炸了?”
“啥东西?我的脑壳!”
“啊哈哈……啊哈哈……”整个房间又充满了哗笑。
尹昌衡把右手一挥,正正经经说道:“你们那些牢骚,几天来,我耳里早已灌满。此刻跑来找我,是不是要我替你们出口恶气?或者是要我为你们扎起189?”
管带宋学皋首先说道:“不是,不是,我们打算推举你出来担任军政府副都督……”
管带龙光连忙接过嘴说:“我们绝对不答应朱庆澜这般外省官僚再压制我们……”
管带彭光烈更从座椅上站起来,举着两手道:“这是我们十七镇全体官兵的公意……”
统带周骏立即更正道:“植先的话带了汤190。应当说是十七镇里全体四川官兵的公意。我说,硕权,这是无可推卸的事情,不管怎样,你都得挺身出来把这担子担起才是!”
所有在场的人都噼里啪啦地拍起掌来,仿佛这里就是会场。
笑咧了大嘴,笑眯了两眼,青白色长方型脸上也泛起了红晕的尹昌衡,大剌剌地仰坐在他那又高又大的交椅上,等到大家的巴掌停住不拍了,方用起宏敞的嗓音说道:“承你们不弃,想推举我出来担任副都督。不是我耗子趴秤钩——自己称自己的话,这点本领,我并不比朱统制低。但是……但是,你们动手晏了!现在局面已定,各界的绅耆父老已把条件拟好,怎能再由我们军界……不!还得把巡防、巡警等除开,只能说是少数的陆军……怎能由我们少数陆军来破坏?何况我们也破坏不了。第一是,赵季和不放心我们,更其是我。我敢说,假使赵季和听见我的名字,他宁可破脸毁约,也不肯心甘情愿把军权交出。如此一来,四川当然不能独立,七千万同胞岂不要责怪我们?其次,各界绅耆父老向来便没有把我们这些人放在心目中。只看他们在商量条件时候,哪曾想到来征询一下我们的意思?即使现在找到他们理论,他们给你一个不瞅不睬,我们能把他们如何?结果是自讨没趣……”
说来说去,尹昌衡始终不答应争夺副都督这一席。
大家颇为失望地说;“难道我们依旧俯首听命于那班外省人不成?”
“那也不是。我主张一步一步地做。把第一步站稳之后,再谋第二步。而且要做得表面不争,免遭阻碍。”
“那么,请问第一步的办法是怎么样呢?”
“独立条件上的军政府组织,不是包括有参谋部、军政部两个部吗?我的意思,与其争夺人所瞩目,而又未必争取到手的副都督,不如等独立之后,我们正当提出要这两个部的好。你们想想,要是我们把这两个部都拿得到手,我们岂不就有了实权?岂不就可以把四川军官提拔一些起来?岂不在无形中就免却了他们外省人来操纵?这就是我老早想到的第一步办法。你们商量商量,看还可以不?”
大家热烈地商量了一会,结论是“当然要得”。
彭光烈进一步问道:“如其这一步办到了,请问,你的第二步呢?”
尹昌衡摇摇头道:“我还不曾想到哩。”
“那么,我提一件。到了合适时候,好不好要求军政府再成立一镇陆军?”
周骏一跃而起,大声喊叫道:“我也想到了这上头!若不再成立一镇陆军,你说提拔四川军官,那不是一句空话?”
另一个管带孙兆鸾笑道:“我说,这倒是一件最为牢靠的事情,何必放到后来才要求?不如连同要求参谋、军政两部时,一齐提出好些。”
大家又轰然喊赞成!赞成!
接着,推定人选:参谋部长由周骏担任,军政部长由尹昌衡担任,新陆军统制官由宋学皋担任,正参谋官由孙兆鸾担任,两个协的统领由彭光烈、龙光担任。其余的人,有的调来新陆军当各标统带,有的填补十七镇的缺额。至于十七镇统制,暂时不管,等到周道刚回来,请他担任。(周道刚原任陆军小学总办,资格比尹昌衡高。保路风潮起后,奉调到北洋参观秋操。武昌起义,秋操取消,周道刚与各省观操人员一样,被阻在京师。但大家期必他一定要回四川的。以他来充当十七镇统制,不但四川军人心服,就连那班外省籍军官,如姜登选、方声涛等等,也不会反对的。)
大家得意扬扬,认为这样一安排,真是妥当之至;既不显然排挤外省军人,也摆脱了他们的手掌,他们决定不会说什么的了。
谁晓得十月初七过了,由尹昌衡出头,一连向军政府提出三次要求,都碰了壁。第一次,蒲殿俊答称,这些都是副都督分内的事情,他不便过问,而且也不懂,要他去找副都督。第二次,朱庆澜答称,目前当务之急,在于如何把驻在省城内外的所有武装队伍,按照条件和四川父老兄弟的希望,合并拢来,加以整顿。巡防十数营、巡警一千余名、驻防八旗练兵二千余名,正分头接洽,已经繁忙的了。而最感头痛的,还有号称十数万的同志军,俱已开驻到附省各地,怎样安置?怎样编遣?和罗纶昼夜磋商,一直得不到头绪。至于再成立一镇新陆军,更其办不到。首先是,没有那么多武器服装;其次,四川队伍正自觉得过多,款项日见支绌,现有的巡防,薪饷已有蒂欠,绅士们业已提出要求,在战争期间所招募的新兵三营,都叫从速遣散,陆军巡防的缺额,不得填补;在这种情形下,怎能再成立一镇陆军?他为四川人民的担负着想,也觉得实在没有一年当中再多开支几百万两军费的必要。倒是参谋、军政两部,可以商量。不过军政府方在着手组织。组织纲领,总参议和正参谋官可以拟具提出,是否准如所拟?或者对人员有无进退?其权仍在正都督。至低限度,恐怕也得交在临时会议上,由军政府的顾问、参议们讨论研究而后决定。所以他仍不敢答应可或是不可。最好,他先与姜登选、方声涛两个负责拟具组织大纲的人谈一谈。因此,又来了一个第三次碰壁,而且这一次碰得更扎实。
据参加过这次会见的人说,这次并非尹昌衡一个人去,同着他去的,有周骏、宋学皋、孙兆鸾、龙光、彭光烈和其他几个人。大家的军服穿得笔挺,还都挂了指挥刀,还都佩了自来得手枪,虽不准备拼命,也有决一死战的气概。
想不到这反而引起了方声涛的反感,认为尹昌衡有挟众威胁之势。心里先就定了计:凭你们怎么要求,总之,给你们一个不答应,看你们耍什么手段!
因此,当尹昌衡把三件要求一一提出之后,姜登选瞅了方声涛一眼。正打算同他合计一下。但是方声涛却秋风黑脸地冷笑了一声道:“像这样无理要挟,即令副都督点了头,我也不准许!”
这一下,两方真正决裂了。
尹昌衡怒气勃勃,一冲,就奔出房门走了。
彭光烈咬牙切齿,拔出手枪向方声涛就打。幸而保险机没扳开,也不知道手枪里上了子弹没有,总之,手枪没打响,已经被旁边的人(因为太乱,弄不清是哪方的人)夺去,并把他劝住。
周骏把指挥刀鞘子在地板上戳得鼓响,叫号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孙兆鸾尤为激动,捶桌打掌地又哭又嚎道:“硬不把我们四川人当人啦!”
主客两方真正决裂。主方人众势盛,一连几天,都有成群结队的陆军军官,全武装跑到军政府,找副都督,找总参议,我正参谋官讲道理、诉委屈。军纪也废弛了,陆军士兵遍街游荡,有些出轨行为,比巡防兵还闹得厉害。平日专在街上稽查陆军军风两纪的、佩戴粉红领章和袖章的宪兵,也躲得无影无踪。客方感到势孤力弱,无法收拾这种局面,也害怕主方有什么不测行动,从朱庆澜起,都不敢再到军政府办公事,使得军政府大半边都瘫痪了,十个部不能急切组织成,应发的照会,不能急切发出去。局外人不晓得内情,自然只有责怪蒲殿俊没有拨乱反正之才,反成治丝益紊之局。大家忧心忡忡,连饭都吃不好。绝大多数人,包括普通人在内,也怀疑蒲都督登上金銮宝殿,是否就昏了君?是否一天到黑睡大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