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繁县城在成都之北六十五里,也是川西大平原上一座富庶县城。因它位置偏在北大路之西,虽属疲难,还不算冲烦。知县官余慎,在官场中混了十多年,资格相当老。就是不谙民情,不识时务,现在已是辛亥年了,而且闹过铁路风潮,官民尚正冲突,但在余慎心中,好像与他刚从吏部领照出京,到省禀到候缺时候,并无不同。因此,他不仅确认知县官仍旧是民之父母,还诚心相信县大老爷依然应该凭个人喜怒,来对百姓作威作福。
这一天,是新繁县城赶场日子,四乡进城的人很多,街上人来人往,生意很为兴隆。余慎本来好端端地在他签押房里批阅公牍,不知由于什么,忽然心血来潮,想到邻封州县都在剿匪闹事,独有他新繁县还算清静,为什么能清静呢?当然是他防患于未然的劳绩。他已有几个场期未出去弹压,听说今天又是什么神会日子,人来得更多,如不及时防范,万一混些匪人进来,发生一点小事故,那么,他今年的考成又没有卓异希望了。他头上一发烧,来不及像往常一样先共刑名老夫子商量一下,遂青衣小帽,带了几名新招募的堂勇,几名皂隶差人、两名跟班随从,拿着前膛枪、皮马扎66、打人的刑具、杂拌烟杆、鼻烟壶、朝扇等等物事,出来巡查弹压。
余慎一众,刚威威风风步出衙门,还未走上街道,忽闻很近之处,砰砰——一声震耳爆响。他猛吃一惊,心想:“不好,这准定是匪人的什么暗号!”他的胆子果然不小。立地督着堂勇、差人,分头向乱作一团的人丛中去清查。不一会儿,便从人丛中逮到一个约摸十二岁的、又脏又烂的调皮娃娃。
这娃娃是衙门口钟刀儿匠的一个独生子钟小娃,自小就被父母惯失得顽劣异常,成日吃饱了肚子,便在城内城外伙着一班年龄相仿的孩子们,出奇地想着方法来整人的冤枉。今天是他从火爆铺里偷了人家几个红纸大爆竹,告诉同伴说,在人堆中放起来,多吓人!多好耍!已经在东湖外面放了两个,把一些赶场的、摆摊子的大爷、大娘都惊吓得来追打他。他与同伴们简直说不出的高兴,又笑又跑。跑到衙门门前,看见坝子里拥挤的人更多,他们商量一下,在这里放他几个,更有意思。
爆竹一响,人们果然大乱。正在吵骂之际,堂勇、差人跑来清查。孩子们都跑了,钟小娃还一心一意蹲在地上安放第二个爆竹,登时着堂勇发现,像老鹰抓小鸡儿一样,抓到余知县跟前跪下。手上的爆竹和一根点燃的神香,做了凭证。
余大老爷坐在皮马扎上,满脸煞气叱骂道:“你个小杂种,从实招供!是哪些匪人叫你进城来放号炮的?”
钟小娃时常在衙门里溜进溜出,大老爷坐二堂问案的样子,他已看惯了。这时只管跪在地上,一点不晓得害怕,还是嘻哈打笑地把大老爷瞅着,也不大明白大老爷问的什么。
一个有年纪的差人从旁代为回明了钟小娃姓甚名谁,家住哪里,父母是干什么营生的。几句平淡无奇的话,恰好说明了大老爷所怀疑的全非事实。充其量,钟小娃是个没教育的孩子罢了,那样大的罪名,当然不好安得。
但这一来,反将余慎的脾气逗发了。他之怀疑钟小娃,实实因为钟小娃自有可疑之处。他是民之父母,古人就说过: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现在当着这么多看热闹的子民,要叫他把说出口的话吞回去,还要改口判定钟小娃只是出于儿戏,并无大不是之处,这岂不是要父母官当众认错?认错是丢面子的事呀!子民们倒是应该,父母官的面子可是丢得的?他猛然想起四川人的话:“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打了再说。”遂不管钟小娃的年纪是否达到大清律例应予笞责的规定——新刑律根本就不在他的意下——只一味呛着两眼吆喝道:“现在正自人心浮动,谣言孔兴之时,你个小杂种竟敢故意扰乱安宁,不打你个半死,你不知道本县的王法厉害!——来呀!给我拉下去打!——结实打!”
执刑的差人都是钟小娃平日喊惯了的伯伯叔叔,虽然横拉顺扯把钟小娃按在地上,剥下裤子;虽然打在那两片尚未发育的大腿股上的竹板尽管响得噼噼啪啪,钟小娃也尽管学着那些挨打人的腔调,哼声不绝地喊着:“哎哟喂!大老爷开恩呀!”但是打了四五十板,被打的肌肤并未露出一点红肿的样子。余慎知道差人在卖人情,他更冒了火。大声把执刑差人叱开,叫他前不久才从省城招来,与本地人尚不稔熟的堂勇来代替了差人。
堂勇一执刑,钟小娃哪还有不吃大亏的道理?不到二十板,两条瘦小的大腿股立即肉绽皮开,冒出鲜血。钟小娃不再像唱歌般地哼着“大老爷开恩呀”,而是真正地痛得大哭大叫,喊起妈呀来了。
这时节,钟刀儿匠夫妇已从人丛中慌慌张张奔了出来,一齐跪在大老爷跟前,为儿子求饶。钟刀儿匠的老婆心疼儿子,儿子哭叫一声“妈呀!”她便冲着余慎磕一个头,泪流满面地哀求道:“大老爷,我那娃儿还小,啷个受得了你的刑法?求你积点阴德,饶了他吧!”钟刀儿匠也不住磕头道:“娃儿家不懂厉害,犯了大老爷王法,求大老爷高抬贵手,饶他这一遭,大老爷实在要打人,就打我一顿好了!”
余慎还是气哼哼地一面咂着跟班递来的杂拌烟,一面撇起官腔叱骂道:“混账王八蛋,你可晓得养女不教如养猪,养子不教如养驴?……养些禽兽出来,扰乱社会安宁……自己说,该当何罪!……你还怕本县不打你两个吗?……本县历来执法如山……犯了本县王法……本县断不姑息养奸的,等把小杂种打够了,自会打你两个,你倒不要着慌!”
板子沉重地打到五六十下,余慎还在叫喊“加劲打!”钟小娃一边的大腿股已经打烂有巴掌大一片,娃儿哭叫声音已不像先前那样有劲。
看热闹的人们打起叽喳来了。一些愤然不平的言语传到县大老爷的耳里,很清楚的是:
“妈的,太毒辣了!娃儿家惹烦,打个知道好啰,为啥就朝死处整?”
“打娃儿是过场,不过借此摆摆他的臭架子。”
“臭架子摆跟哪个看?妈哟,这些人就看不上眼!”
“借娃儿的屁股来摆臭架子,他妈算个啥东西!”
钟刀儿匠的老婆好像也听见了,便车过身去,冲着大众旋磕头,旋哭诉道:“是啰,这样扎实打下去,还不把娃儿打死吗?造孽哟!我半世年纪,就只养了这一个娃儿。求你们帮忙说说好话,大老爷不开天恩,死一个就是两条命啊!……”
余慎瞪着双眼才待开口骂人,人丛中已经一片声吆喝起来:
“不许再打了!”
“不许再打了!”
“打死人要你抵命!”
“对,对,硬要他抵命!——硬要他狗日的抵命!”
“?要本县抵命?”余慎把手一挥,杂拌烟杆撂有几尺远。两只穿着青缎粉底官靴的脚在土地上连连顿着道:“真是无法无天了!当着父母官的面,胆敢口出不逊之言!……谁在放这等狗屁?敢给本县站出来吗?”
他估定没人敢站出来。他已准备要叫人去清查那些说话的人了。但是出乎意料之外,只听人丛中一阵嘈杂,一个中年汉子居然朝前跨了一步,算是站出来了。
这人,个儿不高,肩膊相当宽,一张圆圆的、被太阳晒得红中透黑的脸。酒糟鼻子底下有一些胡子碴儿。身上穿的一件藕合色湖绉单衫,显然是十年前的旧东西,周身尺码大得出奇;袖口在手背上挽了个龙抬头;胸前纽子没有扣上,衣襟搭拉下来,露出黑黑的一段项脖;一条牛绳粗的发辫,在脖子上缠了两圈。一顶满是灰尘的纱瓜皮帽,歪歪地戴在头上。一双青筋虬结的大手,握了根酒杯粗细、格楞包拱、不知什么材料做的叶子烟杆。这人一站出来,就瞪起那一对满布红丝的眼珠,盯住余慎,从牙齿缝里进出了一种沙哑声音吼道:“老子站出来了,肯信你把老子的卵包咬下来!”
这一来,真把余慎气昏了,使他来不及把这个人多多端详一下,更没有想到这个人如此大胆,是不是有所仗恃?他还是把他当成一般的子民在看待。立即把一根气得打抖的手指指着这人道:“是你!是你!……来呀!给我拿进衙门去!……等本县重办他!……”
那个上年纪的差人赶快凑在余慎耳边,刚说了一句:“大老爷,使不得,这是……”
只听见一片人声,像炸雷一样发作起来:“还了得!敢搒动我们的舵把子!……打死这狗日的!……打死他……打死他,莫让他跑了!”
几十个壮汉凶神恶煞般扑了过来。差人先跑,几个摆样子、吓百姓的堂勇,除了那三个在地上按人打人的,早丢下钟小娃,混着差人跑了外,其余几个,因在大老爷跟前站班,全被抓住,打得鬼哭神号。有两个因为保护余慎,把扑过来的人推攘了几下,立被牛耳尖刀捅了几个鲜血淋漓的窟窿。十支没有子弹的前膛枪也转了手。街上的百姓们都跟着动手的袍哥们,从衙门外一直打到二堂,——到底有点顾忌,尚未打进内宅去。——见人打人,见东西打东西,就只没有打着县大老爷余慎。因他眼明脚快,在堂勇挨打之际,已经溜了。
知县一溜,其余的官员都溜了。动手生事的那个袍哥大爷,乐得把字样拿出来,将几个尚未公开的公口上的龙头大爷约齐,商量了一下,一不做,二不休,当天夜里就把同志军的招牌抬了出来,乘势招兵买马,霸占了城池。
新繁县的乱子,几乎同好多州县的乱子一样,都是由于一二桩小事情闹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