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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蜀通轮船上(三)

  蜀通和它所带的仓船在万县城对岸陈家坝水流较为缓慢的地方下锚泊稳之时,太阳已经西下。虽在晴天,而又当阴历五月,天气却那么凉爽。有人说,今年有闰六月,现在的五月等于常年的四月,还不是热的时候。轮船吃水较深,陈家坝没有码头——从宜昌起直到重庆,只有木船码头,没有轮船码头。停船地方距岸尚有十几丈远,傍晚时江风习习,当然更不觉热。
  葛寰中穿好了一件玉色接绸衫,外罩一件一裹圆的深蓝实地纱袍子,系上玉扣丝板带。袍子的款式裁缝得很好,腰肢上扎了两道宽褶,一下子就显得细腰之下摆衩撒开,很像一把刚收起的统伞,所以这种袍子又叫作一口钟。上身还罩了件小巧精致的元青铁线纱马褂,脚上一双在北京买的,薄粉底双梁青缎官靴,手上拿着一柄檀香骨子折扇,一面写的字,一面画的画,不消说皆出自戴纱帽的名家手笔。
  周宏道看他打扮齐楚,像是要走了的样子,才说:“怎么,不戴上缨帽吗?”
  “不!”他指着头上那顶,也是在北京买的纱瓜皮帽道,“本来不是正经拜会,只戴小帽,这叫作便装。若像在宜昌那样打扮,头上缨帽翎顶,腰上是忠孝带、槟榔荷包、眼镜盒、表褡裢、扇插子等全套行头,那叫行装。穿行装便须按品级坐四人轿。现在去拜会老陆,一则是老同寅,用不着以官礼相见;再则我已经过了班,他还是知县,到底我比他大,若以官场体统而论,该他来禀见我,我怎能穿起品级行装去拜会他呢?还有,我之要拜会老陆,是临时想起,事前没有打电报通知他,此刻也来不及先派人拿名帖去。那么,从这里坐划子到那边码头,可想而知,码头上只有应差的小轿可坐。若我穿了品级行装去,请想,戴着单眼花翎、粉红顶子的大员坐着一乘对班小轿,抬到万县衙门。这,不但失了我的官体,也叫老陆难过,还疑心我有意和他下不去哩。我并非闹官派,这中间确有分寸,稍不留心,便会弄出笑话来的。”
  周宏道笑道:“啧!啧!啧!中国的官,要能把这种心思用在事业上,岂不比专讲排场的好!”
  “谁用心思来!不过多少年的习惯,已经成为自然了。告诉你,自从庚子年后,许多制度业经日趋简易,就拿现在的衣服说,从内面的汗衣直到外面的马褂,都已带上了高领。二十年前嘛,衣服是不作兴带高领的,像我们做官的人,即使便衣,也必在袍子上另外披一件领架,带一条品蓝缎子做的硬圆领子。不然,就不成为体统。……”
  张录在舱房门口说:“划子已经雇好了。”
  “好!就走!趁着黄昏,还不须打火把。”
  周宏道随着走到外面一看,果如天顺祥二管事在吃饭时所说:仓船四周全系满了小船。略为数了一下,总有二十只左右,往来于万县城的大小划子还在外。
  小船上已经灯火辉煌,并且热闹得像赶场一样。仓船和蜀通轮船上的人,除了坐划子过万县城去的外,好像都倾倒在小船上。有去吃酒的,吃茶的,吃面点的。也有去买茶食和零碎东西的。依然有载着年轻姑娘,一个短衣男子弹着三弦,另一个短衣男子在向吃酒、吃茶客人嘶哑喊道:“听唱不?一百钱两折!”同时拿一把大折扇递过去的所谓花船。周宏道在去日本那年,木船经过万县、夔府,也曾买过唱。他知道扇子上写的是曲子名字。并且记得他自己点了折《哭五更》,说是要唱全呢,须作为两折。唱的那个姑娘还年轻,问年纪,说是十五岁,其实不止,大约有二十多岁;铅粉搽了一脸,两颊上的胭脂红得像血,巴在铅粉上,又像两块膏药;毕竟由于年轻,看起来觉得娟秀,如其不是包的青纱帕,穿的蓝布衫,而梳上高髻,穿上和服,实在比他那个东京贷家女儿春田花子还动人一些。那时,曾问过名字,可惜记不清楚了,不知是张幺妹还是何幺妹。那时,也曾捏手捏脚问过她:肯不肯过档?回说:“人家只卖口不卖身的。”其实是在开玩笑,她哪会看不出来呢?一个道貌岸然的苏星煌,已够令人生畏,何况旁边还坐了个凶神恶煞的尤铁民。
  “太阳出来一点儿红,学生奴的哥,哎唉哟!……”一只花船上唱起来了。
  他大吃一惊,嘶哑的声音,不圆熟的调门,岂不就是几年前唱《哭五更》的那个自称才十五岁的姑娘?他正想奔到下仓觌面去看个清楚,别一只花船上恰也唱了起来:
  “一呀杯子酒,想起奴情人!……”
  完全一样!嘶哑的声音,不圆熟的调门,几乎没有差别!想来人只管不同,一批过了,一批顶上,既然声音调门老一样,那么,你问年纪,还不永远是才十五岁?你看打扮,还不永远是铅粉壳上再巴两块红膏药?虽然你也找得着张幺妹、何幺妹,万县码头只这么大,每天晚上到花船上来卖唱的,总不过几十人,姓张姓何的当然不少,幺妹更几乎是个通名,但是当年的那个幺妹,安知不早已改了行?不早已嫁了人?说不定已经儿女绕膝了。即令你无意间找着真是她这个人,仅只多年前开了一句玩笑,你记得她,她每夜要同多少过路客伙开玩笑,难道你给过她什么特别好处,她能死记住你这个平平常常的过客?何况你这时穿了身和服,连帽瓣子都没有,活像一个东洋人,你敢去胡闹?
  是呀!他,周宏道,不只服装异众,而且在蜀通的仓船上,谁不晓得他是学界中人,四川省绅班法政学堂教习?教习者,人师也!人师是应该行端表正的,不比在日本是个学生。虽然现在已是维新时代,过上海时,听人说过,学界中人也有叫条子、吃花酒的。但那是上海。上海风气开通得早,据说四川还是十几年前那种闭塞样子。老顽固还很多,女学生走在街上看见有趣事情,不当心开口笑一笑,立刻就谣言蜂起。在这种不开通、不文明的地方,身当人师的人,哪敢不慎独?
  啊!真果是独!全个仓船,至少也可以说是仓船的上层,简直只有他一个人!几个巨商豪贾和几个有顶戴的人,都雇着三片桨的划子过万县城去了。天顺祥二管事也放下身份,穿了身花洋布汗衣裤,打扮得像平常人样,怂恿尹希贤也脱去长衫,学他的样子把一条发辫盘在额脑上;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就溜上小船。看样子,两个家伙绝不是去干什么好事的。因为那只小船不卖茶,不卖酒,不卖别样东西,也没有胡琴三弦音声,篷底下有仓门,门上悬有布帘,而且两个人钻进篷底不久,那船便悄悄密密向陈家坝岸边荡去。夜色很黑,不知是放乎中流呢,还是藏舟芦底?
  周宏道忽然想到尹希贤说过:“目前鸦片烟只管在严禁,但大家都是老瘾,哪能一时戒得干净?尤其在四川,到处都有办法可想,只要掩得过耳目,也就可以了!”
  “原来两个瘾哥是想办法去了!”他笑了笑。
  回到舱房,从网篮里把洋蜡取出,划洋火点燃。烛光一下就照见摊在小几上的讲义稿子。是改写的一章,葛寰中看过说:“满用得。只是日本式的文句微嫌多了点。”但又接着说:“不要再改,必这样,也才显得你的资格老。那些二四先生们有意模仿,还没这样天然哩。并且将来也可使那班老爷学生们相信这些话绝非你的杜撰,确确实实是日本人说的,即令有些不对,他们也不敢哼一声的。”
  这更给了他勇气。便一屁股坐下,拔出笔,展开纸,翻出日文书。又专心致志,东一段西一段地抄写起来。
  抄得如此专心,以致葛寰中沉重的脚步走进舱房,才使他警觉过来。
  “回来得早啦!”
  “并不早。城里已快打二更锣了。”
  舱房真小,四个人挤在一处,简直不能回旋。
  “何喜把洗脸水舀到餐室去。宏道,我们到餐室去坐一会,让他们好收拾。”他由张录帮着,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脱下的衣帽丢满了两张铺,地上还摆了几篓子东西,大概是陆知县送的。
  “等我点一支洋蜡去。”
  “用不着,有灯。是洋油灯,很亮。”
  餐室里果已点了一盏样子很别致的保险灯。大约因为客人们已有回船来的,茶房才点上了。
  葛寰中稀里呼噜洗过脸,光穿一件纺绸汗衣,咂着雪茄烟笑道:“城里气候真不同。尤其是在老陆的签押房,不住出毛毛汗。因为老陆怕风,三面的窗子全关上了,我又不便叫人打开,受累之极!”
  原来陆知县在成都强勉戒脱烟瘾之后,身体越来越坏。宝丰票号大管事是山西太谷县人,便介绍给他一样大补药,是太谷特产,叫龟龄集。据说有吉林野参,有关东鹿茸,而最珍贵的,唯有山西省才有的叫万年碧血。这药,口口相传是古战场地下沉淀凝结成块的人血。这药,既补气血,又补元阳,为鸦片烟瘾戒后培养身体的圣药。票号朋友真不骗人,陆知县才照仿单服了两天,不但鸦片烟戒后最可怕的遗精病症一下子治好;同时精神焕发,食欲顿开,光在早晨起床后,便非复一碗燕窝可以顶事,而晚间就寝前,还得吃一碗家乡特制点心煮饵块和一汤碗嫩鸡汤。不想接署万县县缺以来,情形就变了。首先容易感染伤风,其次是咳嗽,咳到咽喉发紧,咳到喘气。一个高明医生说,父母大老爷身体过于虚弱,加以公务繁剧,气血两亏,仍宜重用补药。另一个高明医生却以为既有外感,理宜暂停补药,龟龄集尤不可常服,常服则阳亢,阳气外浮,真阴内亏,恐怕还会引起其他病症。两位医生的话都有道理,听谁的是呢?经太太、姨太太、大少爷、大少奶奶、大舅老爷、二舅老爷,还有什么姑老爷、姑少爷、表老爷、表少爷一伙最有关系的好人,商量又商量,还是听信头一位高明医生的话为是。因为陆知县身体虚弱,公务繁剧,尽人而知,并非设想。因此,龟龄集加倍服用,参芪术水药,天王补心丸丸药,也不断给陆知县灌下去。灌得陆知县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天气越热,越是畏风怯冷。甚至像葛寰中这样亲密同寅,现又正在风头上的老朋友,路过县城,纡尊降贵来拜会主人,无论为公为私,当主人的难道不该欢天喜地来迎入内室?难道不该欢天喜地叫官厨房赶办一台夜宵,叫小厨房精备几色小菜,把家乡的重升酒拿出,缓斟低酌,借以谈心到三更时分,亲送上船,握手依依而别?就由于病体难支,精神疲惫,主人只好再三道歉,客人也因禁不住毛毛汗出得不止,只好再三安慰而后坐上陆知县大轿,由陆知县的门稿大爷、签稿二爷,率领一伙壮班差役,排成对子,火把灯笼送到码头。本来还要替主人直送上船,并派两只红船到蜀通旁边来巡更守夜的,是葛寰中再三不答应,几乎生了气说:“你们一定要这样干,那是替你们贵上大老爷得罪了我。回去问问你们贵上大老爷,就知道我历来讨厌这些臭排场的。”这才免了。
  葛寰中连连摇头说道:“看这位寅翁的病况,只怕等不及我回省禀到,这万县就要迎接新官了。”接着又叹了一声:“我们这位寅翁的官运,也实在欠亨!说起他来,不仅和王采臣是同乡,并且是乡试同年。他大挑到四川的时候,王采臣也以知县外放。到而今差不多近二十年,他差缺虽未断过,到底还是一个知县。而王采臣哩,居然闹到护理四川总督。新学家不信命运,然而遇着这样的事,除了命运,又有什么好说呢?”
  从窗户间已听不见河下那些嘶哑而不圆熟的女歌声。大约二更锣真个响过,花船都已开到县城那岸。卖酒卖茶的船一定还在,因为回到仓船上的旅客还不多,偶尔尚传来了几声五魁八马。
  葛寰中把烟灰弹了弹,又站起来走了两步,接着说道:“听老陆讲起来,王采臣的运气也不算佳!才摸着总督的关防,还没摸热,就碰着了铁路国有政策。……嗨!宏道,正要告诉你,成都的绅士们已经闹起来了!……老陆得到省信说,带头闹起的是咨议局议绅们,其次是川汉铁路公司董事局的绅董,和一班铁路公司驻省股东代表等,借口说收回川汉铁路,是违反了先皇帝的谕旨。又说,照法律讲,这种大事不经资政院会议,不经咨议局同意,是不生效的。……宏道,你是专门学法政的,依你看呢?”
  “现在还不能判断,因为收回商办铁路,把铁路作为国有政策的上谕,我没看见,只凭尹委员说了个大概,也不清楚……”
  “啊!说到尹希贤这人倒还能干。老半天没见他,哪里去了?找他来问问宜昌铁路局情形。有些话,李瑶琴不肯说,他当僚属的人,不用避忌,准可以说的。……何喜!去找尹委员!”
  “不用找!找也找不着。我看见他同天顺祥那位仁兄坐小船走了。”周宏道迟疑了一下,才又笑着说道:“要回来的。或许还有一会儿。……请你说下去,成都那面,闹得厉害不?”
  “就是闹得厉害啰!老陆说,已经开过几场会,每场都是几百人。甚至成群结队步行到南院上,要求王采臣不要奉旨查账。又要求王采臣出面奏参盛宣怀、端方……”
  “端方?这人好像还有名望,也是个新派,怎么牵连到铁路国有上去了?”
  “我也是才晓得的,端午桥放了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了。我在京时,听见他拿出几十万元在钻门路,我以为他想开复总督缺哩。恰巧赵次珊调任东三省总督,让出了四川总督的缺,要逐鹿,正是时候。却未料到他才钻得了这么一个差使!当然,盛杏荪要借重他,也有之,这人委实是个新派。从前五大臣奉旨出洋考察宪政,被革命党吴樾在北京车站一颗炸弹,人没炸着,五大臣的名声却炸出来了。端午桥便是其中之一。他以新派起家,做到直隶总督,却也以新派出拐,把总督弄丢了不算,还几乎弄到斫头。”
  “哦!是了,想起来了,就是前年的事。日本报纸上大登而特登过的。某家新闻还特别作了篇时评,指名批评隆裕太后顽固专制,没有丝毫新脑筋。批评说,在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出殡的仪仗跟前派人照个相,本是文明国家的寻常事,就以专制帝国的俄罗斯来说,像举行这种大典时,岂独听凭臣民照相,甚至还准许翻印在新闻纸上,或者翻印成为画幅,让大家买去作为纪念品。为何正在效法东西洋文明君宪的大清国政府却还这等顽固,而把这种文明举措,认为是对君上的大不敬,仍然牢抱着中国数千年腐败透顶、不值文明人之一笑的制度,来加人以不赦之罪?直隶总督端方幸为满洲亲贵,方得仅仅被处以撤职永不叙用。像这样专制守旧的措施,怎不叫文明国人为之齿冷?批评得很毒辣,却也深深博得了几千中国留学生的称赞,认为像这样事情,真个太不文明。不仅专制守旧,简直是野蛮人也干不出的。端方虽丢了官,反而得了好名声……”
  葛寰中眨着眼睛,从保险灯光中,看得出他对端方的故事,好像别有见解似的。周宏道只好把未说完的话忍在喉咙里,张着一张大口待他说。
  “日本人的话,对固然对,”葛寰中果然接着话头说了起来,“但也不尽对。因为我们中国毕竟还是君主专制政体,人君至尊无上,你无故冒犯了宸严,当然就蒙了大不敬的重罪。日本人只晓得菲薄别国的不对,他们却忘记了日本宪法就明明载着:日本天皇神圣不可侵犯。我们且不理落这些,即以端午桥派人照相一事来说,我们不妨承认在奉安大典中间,派人照几张相,是文明举动。但端午桥身为直隶总督,又到过欧洲考察过,难道不知道在人君面前照相,是中国历来所无?中国人君的御容,管他在生或死后,你不得到俞允,怎么可以随便拍照?无论如何说法,端午桥在派人照相之前,应该顾到中国的体统,必先具折奏明方对。即使具奏不及,也应该请内大臣面奏明白,这样,才叫作识大体。端午桥之所以弄到不识大体,大约就在过于趋新!……而今,起复了,偏偏开张不利,尚没出京便遭到我们四川人——不,只能说是成都绅士的反对,这还不是命运攸关吗?”
  “依你看,成都绅士为什么要反对?”
  “那还不明白吗?即是说,这种大事,为什么事前不拿来同我们商量一下?既然不先商量,便不许你独行独断,我们就要反对。这道理,多浅显。总而言之,自从咨议局开办以来,绅权是大大伸张了,国家的事,地方的事,无大无小,都要过问的。”
  “那么,也只是闹一闹就完了。”
  “当然啰!”葛寰中斩钉截铁地说。同时,从何喜手上接过一支已经只剩半截的雪茄烟,一面咂,一面接着道:“也有点奇怪。为什么老陆已接到省信好几天,我在宜昌还没听见李瑶琴谈起?你在尹委员口里,可曾听说成都开会的事情没有?……也没有!……嗯!说不定风潮已是过去了。本来,四川人也是只有五分钟热度的,也是一盘散沙的,何况外债已经借定,中国政府可以失信于人民,怎能失信于外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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