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婚姻问题,黄太太对楚用鼓了两天的心劲,害得这位精明练达的龙二姑奶奶兰君,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心上的创痛。
楚用遵从表婶吩咐,按着这个时候回来。果然黄澜生尚在制台衙门没有公退(制台衙门里乱糟糟的,他们当幕僚的人早已无公可办。有些人员辞了职不来,有些人员不辞职也不来,纵然来,不是两日一头,便是三日一次。独有他,不管天晴下雨,还是按照习惯,每天都要到办公地方,百无聊赖地坐上半天。他太太劝他莫去,他说:“横顺在家也是闲坐,不如进去,或许探得一点消息,早作搬家的准备。”),振邦尚在私塾没有放学,婉姑跟着何嫂、菊花在倒座厅外阶沿上学做针线活路。一所大庭院,秋光朗朗,花木萧疏,静极了,只时不时听得见石砌隙间几声蟋蟀叫。
楚用还很孱弱,走了几条街,就喊累了。顺躺在他的床上,连套在夹袍上的蓝洋布面衫都来不及脱。才修过面,梳过发辫,看起来,瘦虽瘦,还光彩。此刻面向床外,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坐在对面一张笔杆椅上的黄太太,几乎一秒钟都未能移开。他的眼睛是铁,黄太太就是磁石!
笔杆椅与床有相当距离,黄太太若无其事地端坐在椅上。
前面通小客厅的夹门帘高高挂在铜钩上,后面临走道的格子窗用一根细竹竿向外大大撑开。这样,不管是什么人,不管从带有栏杆的短廊上走来,从小客厅窗外走来,或是远远地打从后院、打从正房的山花档头走来,都可一眼望见这间小客房里有人没人,或者人在做什么。当然喽,从客房里,特别从黄太太坐的地方,更无须等到脚步声响,已可将来的人、去的人分辨得一清二楚。
黄太太在这样清爽的气氛中,在这样寂静的时刻内,在这样像警察局的哨楼境地上,她舒了一口气,不再担心有什么人蓦地闯将进来。她的名誉,她的威望,十足保了险!但她还是非常谨慎,不肯丝毫放松。每当楚用一蓄势打算翻身起来,她立即用那随时在变样的眼神把他制住,并且严肃地低声吩咐,硬像吩咐她亲生儿子似的说:“不许动!”
她脸上挂着笑。但是从她那肌肉紧张的嘴角偶尔掣动一下的样子,从她那弯幽幽的细眉偶尔紧蹙一处的样子,从她那两片翡翠耳坠摇摇不停的样子,更从她那确似十根春葱的手指在鬓边、在肩头、在身上不住摸来摸去的样子看来,她的笑是装出来的。她心里不惟不想笑,反而比猫儿抓的还难过。
她慢慢地、差不多是一字一顿地、瞅着躺在床上的这个又憨又痴的大娃娃说道:“别再同我装疯使佯啦,跟我说句真心实意话!……你到底咋个打算的,对你家里来的那封信?”
“还提它做啥?昨天我不是对天赌过咒了?你不信,我再赌一个血淋淋的伤心咒跟你看!……”他左肘撑着卧单,右手一摔,真个有一跃而起之势。
又是一声“不许动!”那么斩钉切铁,比前几次严厉多了,已不是妈妈在吩咐儿子,简直是女主人在吩咐奴仆。
“没出息的人才动辄赌咒,也只有没出息的人才爱听人家赌咒。”
楚用摇摇头,叹了口气。依然躺在枕头上,咕哝道:“那么,我只好把心挖出来给人家看了!”
“怪话,把心挖出来?”还用她那上唇略厚、但动弹起来很逗人爱的嘴唇,使劲朝下一瘪说,“就挖出来,也只是血骨淋当的一块死肉,有啥看头!”
“叫我咋个表白呢?”
“我只要你吐一句真心实意的话。”
“唉!闹了两天,还是这一句。好嘛,听我说,我亲亲热热的表婶娘,我这个人虽是父母所生,可是同你相处之后,从顶至踵,连皮带骨……说扎实点,连身上十万八千根汗毛,无一样不交跟你了,无一样不归你所有了。我和你,我亲亲热热的表婶娘,不拘怎样,漫道这一辈子我们两个分离不开,就是来生来世,也永在一处,同甘共苦,休想分离得开……”
不等说完,她已抿嘴笑道:“少说几句!这些麻筋麻肉的话,你表婶娘的耳朵早听鋊107了!”她又正颜厉色说道:“再问你一句,你这一辈子当真不讨老婆了吗?”
楚用不开腔,只认真地连点了几个头。
“安心打一辈子单身汉吗?”
“有了你,我咋会是单身汉?”
“又是怪话。我是别人的正经老婆,并不是你的正经老婆。”她忽然眉头一斗,眯眼笑了起来道,“说句不要脸的话,就算老婆,也是上不得台盘的野老婆呀!”
“有啥分别哩,只求能够一辈子不和你分开。”
“唉!好儿子,有分别的。第一,我们只能够偷偷摸摸,不能够正大光明地亲热,你想到不曾?”
“我觉得,就这样已经心满意足了。我不希望正大光明。”
“还有。我不能为你楚家生男育女,传宗接代。”
“嘿嘿,生男育女,传宗接代!我根本就没有这种腐败想头!”
“还有……”她本想提出他们年龄相差几乎八岁多,几年之后,她老了、丑了,他还能像现在一样爱她,还能守住她不想到别人?那时他正年富力强、雄心勃勃时候。这是她最为痛心,最不愿想及的事情。并且顾虑到说出来,当真使他动了念,因风倒帆地离开了她,岂不是她自扳石头自砸脚?这怎么使得呢?想了想,遂转过话头说道,“就算你真心诚意要同我相处下去,不讨老婆。可是你咋个打发你家里那封信呢?”
楚用从枕头上坐起来,理直气壮地道:“那还不容易!回封信去,就说,现在不是时候,我还年轻……”
“就不对。你已经快满二十二岁了,依得你们外州县的规矩,十八岁讨老婆,已经迟了,二十二岁还说年轻,瓜娃子都晓得你在说假话。”
“现在是维新时代,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先前那些规矩已经卡不住人了。”楚用摇摆着上身,又增加了两种理由:一是现在世道这样乱法,天天都在打仗,天天都有家破人亡的危险,大家愁都愁不完,怎还讲到室家之好?即令不顾旁人议论,但是想起来心里到底难安!这尚是把娶亲一事暂时推缓的说法,不见得很好。另一种理由是,他将来是要在社会上做事的,虽然做什么事,到什么地方去做事,现在还不能肯定,可是他敢赌咒(又赌咒,真是没出息的人啊),绝对不回新津老守家园!那么,赶在这时节娶一头亲事在家里,有何好处?接着还牛头不对马嘴地抛了两句文:“男儿志在四方,妻子适足为累耳!”
“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总对付得了吧?”
“只怕你的娘老子就听不来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的娘,我没见过,不好议论她。你的老子,我看见过,并不是啥子老实家伙,比你精灵得多。听了这些话,包管一猜就着,是一些借口话。嗯!我想来,他还会猜到,这娃娃不知在成都省搞些啥名堂,多半看上了啥子女人,所以才不愿意同你们那般乡坝里的黄毛姑娘成亲。”
楚用安安稳稳地坐在床边上,一面向身旁条桌上拿纸烟,一面微笑说:“等他猜去好啰!我爹还不是什么老顽固。总之,我不回去,看他们把我怎样搞法。牛不吃水强按头?……不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