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酒菜摆好之时,楚用已把犀浦战况约略说了一番。
黄澜生不禁慨然叹道:“也是你们这般年轻学生,才有这种莽劲!明明晓得军队是久练之师,又有利器在手,仍然要去拼命。古人说的以卵击石,莫非没有想到吗?”
他太太不以为然道:“你这是事后说的风凉话。那时候,他们已和军队对了面,不拼命也得拼命。这么紧急关头,谁还有心思想到古人?”
楚用把吸得快完的一段纸烟蒂朝痰盂里一掷,连忙接着说道:“表婶说得对极了!那时候除了拼命,若说脑子里还有啥子思想,也只是死中求活罢咧!”
菊花捧着一把点锡酒壶进来。
黄澜生站起来,一面叫大家入座,一面笑道:“现在学生们热血盈腔,闹革命,闹流血,好像是他们的天职。也好,你这一次流了血,也算尝到了革命的滋味。”他接着又把手一挥,“算了,不谈这些费精神的话,还是喝我们的酒吧!这一晌来,被时局搅得不曾好好喝过一场!”
两个孩子,还是老规矩,一上桌子就吃饭。
黄澜生将斟满黄酒的酒杯举起,先呷了一大口,又用舌尖把嘴皮舔了一下道:“今天零沽的酒还不错,硬是缸面清酒,允丰正对得住老买主。子才,你可以多喝几杯,黄酒是医治跌打损伤的妙药。你在顾家,也喝过的吧?”
“酒倒常常喝,是他们自家造的窨酒,劲仗大,见风醉。这种仿绍酒,乡坝里头是不作兴的。”
黄太太一面经佑两个孩子吃饭,给他们搛菜,不许他们乱动筷子;一面也陪着楚用干了几杯。大概是酒落欢肠吧,许多天来,她腮边很少看见的那对浅浅酒窝,现在又不知不觉出现在口辅旁边。谈到楚用在顾家养伤情形时,她眼珠几转,忽然向楚用问道:“你在顾家时候,想过家没有?”那个“家”字,好像格外念得响一些。
当然,这点小过场谁也不会去注意,连站在旁边斟酒的那个鬼灵精丫头,也没有察觉。
楚用领会到了,所以才眯缝起两眼道:“咋会不想呢?尤其在夜静更深,伤处痛得睡不着的时候,想得更扎实。”
“恐怕心里还会叮咚叮咚地跳吧?”她的两眼也眯缝起来。
“不只是跳,还难过得像空肚子喝了一碗子96水一样。”
黄太太抿着嘴皮笑道:“可见人是不宜好的。在家时候,总是百般不自在,想朝外面跑。当真离了家,又想家。”
“所以有人把家比方是一面枷,一旦戴到颈子上,再也取不脱。”“你有心要取脱它吗?”
楚用微叹一声道:“别人是咋个想的,我不敢说。是我嘛,我倒乐得戴它一辈子,只求这面枷不要自行脱卸。”
“唔!这才是有良心的好子弟哩!不然的话,人饶得了你,鬼神却不饶你!”
天已擦黑,何嫂把一盏保险洋灯掌来。
黄太太问道:“顾家的两个长年吃了饭不曾?”
“早就酒醉饭饱了。不是那个叫啥子阿龙的小伙子还撩着罗二爷、张师,摆谈他们顾团总咋样带起团丁去打仗,又咋样打败了,筋斗扑爬地跑回去,越摆越起劲,恐怕都已挺尸去了。”
振邦已经放下饭碗,叫了“慢请”,遂说道:“在摆打仗。我听去。”
婉姑也跟着溜下方凳道:“哥哥等倒。我也去。”
桌子上的话题,遂又从楚用本身转到顾家,并且转到顾三奶奶身上。
黄澜生对顾三奶奶颇有好感,因说:“这位奶奶,能言会道,态度也大方;虽在中年,其实丰韵犹存;只要打扮入时一点,说她是乡坝里的女人很不像。”
一番话引起黄太太的不平:“你们男人家真没佯!只要看见一个女人稍微长得伸抖一点,便夸奖得不得了,一点扁毛儿都没有了。你们的眼睛,到底是猪眼睛,还是人眼睛?”
黄澜生呵呵笑道:“太太的话里似乎有酸味。”
“说我吃醋吗?真没意思!我说的是公道话!论起顾家那个女人,不错,肢干、眉眼都还下得去。可是拿年纪说,才大我几岁,你看,额头上已有了皱纹,眼角上也牵了鱼尾;头发哩,还好,还不大像玉麦须子;但那一双手,哎哟!简直比青皮还粗!这也不说了,在乡坝里头做粗活路的手,自然不会像城里奶奶们的手那样嫩腼。说到态度,我就不满意!哪里见过和人家才会头一面,便那样随便的人?你恭维她大方,我说她带流气,看那言谈举动,很像一架女光棍。子才,顾家这家人,是不是都烧过袍哥来的?”
“不是袍哥,是奉耶稣教的。”
“难怪!不是光棍,怎会吃洋教!”
“嘿,嘿,太太,吃洋教的,倒不见得是光棍呀!”
楚用也忍不住地说道:“奉耶稣教的也只是顾天成一个人,顾三奶奶倒时常在讥讽他……”
正说得热闹,高金山蓦地掀开帘子进来。不但没有按照规矩先在门外咳嗽一声,脸色也有点不对;身上一件短紧身,连长衫都没有穿。
黄太太定睛瞧着他道:“你还没有回去?”
“回太太的话,我女人来了,”他又补充一句,“同我一道来的。”
湘妃竹帘第二次动了一下。一个中等身材、穿了身旧布衣服的年轻女人低着头走了进来。
先给太太请了安,又给老爷请安。举眼把楚用望了望,高金山说:“这位就是楚表少爷。”也请了个安。
黄澜生莫名其妙地半抬着身子问道:“有什么事吗?”
高金山对他老婆道:“你说嘛!”
“不忙。不晓得老爷太太还不曾吃饭。我们出去等一下,等老爷太太吃罢饭再说。”
黄太太道:“不,有话就说的好。”她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高嫂嫂,我先交代一声:是喜话,你尽管说,不妨事;是忧话,那便请你明天来说。我家也与你们郝家一样,吃饭时候,不听忧话,不见忧事的。你不信,问一问罗升他们就知道。”
高金山又向他老婆道:“该是哈,我原本叫你明天来,你硬是等不得,生怕过了今夜,就说不成话了。”
他老婆翘起一片薄薄的嘴皮,一双微微有点外突、但看起来也还俊俏的眼睛眨了两眨,对着黄太太说道:“太太,你尽管放心,我只是来求太太你和老爷给我拿个主张的。我听了高金山一摆谈,我心里乱得不开交。不晓得立刻认了的好,还是缓一下的好。本来嘛,十三年啦,日子这么长,又不晓得高金山摆谈的靠得住靠不住……”
黄澜生摸着酒杯道:“这个人好怪喽!平日那么精灵的,何以此刻连话都说不清了!”
他太太反而笑了起来说:“我懂得……这样好啰,高嫂嫂,那边椅子上坐下来歇口气,叫高金山代你说一遍好啦。”
“还是等我说吧。太太,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好人家的女子,十三年前我才十二岁,跟爹爹进省来看花灯,在一条热闹街道上挤掉了,着一个老娘子捡去,卖跟郝家当丫头的……”
她顿了顿,仿佛东大街耍刀的一场情景,下莲池草房里一个尖脸猴腮的老娘子和一个病体支离的少妇,连骗带诓叫她上床睡觉的往事,又朦朦胧胧在她脑际浮起。97不过这些旧影,也同悬挂多年的照相片一样,已被时间消磨得只剩了一点轮廓,不用力追忆,是不容易弄清楚的。
“……我那时尽管有十二岁,因为在乡坝里头长大,遇啥都是恍兮惚兮的,连我们住的地方,连爹爹的名字,全弄不明白。只糊里糊涂晓得我们姓古。不过一些小地方,小事情,说起来无干得失,倒记得很牢。这么多年,只要闭上眼睛一想,还像昨天一样那么新鲜,比方说……”
黄太太已经听出了味道,便忙说道:“不要打比方了,说下去就是啦!”
“太太,直到今天,我才晓得我并不姓古,我姓顾,我的家,就是高金山去接楚表少爷的那个顾家,我是顾家屋里的女子!老爷,太太,我没有说一句假话。我敢当着灯神菩萨赌咒:若有一字虚假,叫我不得好死!”
这女人激动得两颊通红,嘴唇不住打哆嗦,亮晶晶的泪珠在眼眶里直滚。
楚用拿手把黄太太手臂一拍,悄悄说道:“表婶,你问她,为什么直到今天她才晓得?”
那女人已经听见了。当即把两只又宽大、又粗糙的手掌(她虽然算城里人,却非奶奶之流,也做粗活路,所以她的手便不可能如黄太太所说那么嫩腼。因为几年以来,她都在给人家浆洗衣服,光靠高金山帮人的工钱,是养活不起她和他们两个儿子与一个才出生半年多的女儿的)拍了拍道:“说来也怪!这回高金山刚被老爷差他到新繁去,我不晓得啥子原因,心里就动了动。一连两夜,总是神魂颠倒,老是梦见从前小时候在家里的事情。连花豹子、黑宝这两条狗,都像十三年前样,一点没变。高金山今夜一摆谈到顾家有条老母狗,名字叫黑宝,我便越发相信,包管是我从前一天到黑都在一块玩耍过的那狗……”
楚用也觉诧异道:“顾家真有这条狗,真个老得眼也瞎了,毛也擀了毡了。”
黄澜生道:“难道只因为一条狗,你就……”
高金山看他老婆太激动了,以致语无伦次,方开了口代她把事情首尾说明,并带着谈了谈他对这事情的见解。
原来高金山在灶房里提前吃完饭,回到汪家拐自己家里(是佃的一个大杂院里的半间厢房)。正拿起一只小木桶,要去街口茶铺买热水洗脚。他老婆便撩住他,要他摆谈一番来回路上和顾团总家的情形。他从前挑起杂货担子赶场过县,一去几天,每次回来,她也曾东问西问。但从不像今天晚上问得这样钻,大去处问,小去处也问,不细细摆谈不行。摆谈到顾家,她神色就不大对。及至说到抬轿回来的两个长年叫阿三、阿龙,她就跳起来,像疯子一样,也不怕隔壁邻居见笑,也不管二娃子同小秀被吵醒,就是那么直着脖子叫喊:“阿三、阿龙吗?对!就是这两个人!一个是长年,一个是放牛娃儿。噢!这下才搞明白了。我原来姓顾!我是顾家女子,我名字叫招弟,不叫春秀!我的女儿,从今以后,不要叫她小秀,要改个名字!要改个名字!”高金山挡不住她,只好陪着她朝公馆里跑。她要来找阿三、阿龙,要叫阿三、阿龙回去报信,要叫顾天成来认她。高金山好不容易才劝住她,叫她多想想,把稳一点,不要闹出笑话来。
高金山的意思是:起初,他很疑心他老婆“该不是遇了邪”或者犯了什么病?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会一下触到十三年前的旧疮疤上去?甚至疑心这桩事不见得会是真的。因为她自从卖到郝家,他便同她在一块,一直没听她说过以前的经历。如其当面鼓、当面锣同阿三、阿龙讲起来,万一不是那么一回事,“那咋个下得了台!”后来一想,事情或许不假。他老婆从没有神经病的根根,而且又说得那么有来龙有去脉。但是事隔多年,顾团总心上还有没有这个女儿,已在未定之天。何况顾团总是个有根有柢的绅粮,现又当着一乡团总,是场面上的人。场面上人谁能不顾脸面,来认一个当过丫头、现又是一个当跟班二爷的老婆做自己亲生女?戏上没有,世上怎么会有?再一想,说不定顾团总竟有父女之情,听见女儿还在,不管旁人如何议论,公然跑来认了她,这样的事,有些传子书、唱本书也载过,但总该由顾团总自己去定夺。或者明认,或者暗认,到底如何做才好,都不能由她这个人代为做主的。总之,据高金山意思,这不是寻常事情,也颇颇有点干系,搞对了头,两来都好;若是搞反了,他老婆当然会弄成神经病,顾团总也定会疑心到他高金山在捣什么鬼。如此双枪并举,前后夹攻,他高金山再狠,也是无法抵挡的。因此,才留下七岁大娃子看着门,他们跑到公馆来,向老爷太太禀明缘由,求老爷太太给拿一个主张。他老婆当然头脑昏乱,不消说了,就是他高金山也着他老婆闹得糊里糊涂,简直“摸不着火门了”。
高金山的话刚落脚,楚用毫不思索地便开了口。他说:“何必这样东想西想的?想过于多了,反而一步也走不动。依我说,不如简简单单地叫阿三他们把顾哥子找来,等他父女见了面,一台戏不就唱完啦……”
他因为心里快活,多喝了几杯酒,说话时已经是满口酒气。
黄太太嗯了一声。
黄澜生也有点醺然,但他到底当过承审委员,懂得一点人情世故,当下沉吟了一下,才说:“那倒不然!高金山所思虑的,不能说他不对……还有一层,他似乎没有虑到……就是目前那位顾奶奶,听你们说来,并不是她亲生母哩……”
“哈!硬是的,”不等黄澜生说完,他太太便接口说了起来,“我正打算说,有了后娘,就有后老子。不管顾团总这个人咋样有良心,咋样有父女情分,若不先把后娘的话说好,我看这事情,嗯……”
高嫂嫂这时已不似起初那么激动,不过从她脸色上,看得出仍然有些固执,她说:“太太,不是亲娘,也没来头。我只想看看爹爹,他这个人,从前多欢喜我的,妈妈死后,半步也没离过我。想到那年我挤掉了,不晓得他咋样在找我,咋样的伤心哟!如今见一见,叫他晓得我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并没被猪拉狗扯,他也不会再心疼了。一句话说完,我并不想破费他一文半文来补报我的嫁妆,也不想回屋里去争啥子产业,就有后娘,怕也不会讨厌我到连爹爹的面都不许我见一见吧?”
楚用道:“提起顾嫂子,我倒赞成表婶的话,先说通了的好。我在他们家住的时间不长,已经觉得男主人的权柄没有女主人的大。后来听到人说……嘿嘿!”他把头掉向高嫂嫂,“说,她简直是你顾家屋里的慈禧太后,专制得很!又说,你爹爹讨了她后也变了,再也不是从前豪霸子的样子,周围十几里的人都晓得顾三贡爷是出名的耳朵!”
黄澜生哈哈笑道:“这叫作家有贤妻,男儿不遭横事。又道是,有出息的人才当耳朵!”
他太太呛了他一眼道:“所以你才没出息喃!”
黄澜生与楚用又都笑了起来。高金山不敢笑,他老婆倒笑不笑地说:“这样说来,我再也见不到爹爹了!”
黄澜生道:“怎么会见不到?只是得想一个好方法。”
“那么,等我先跟阿三哥、阿龙哥摆谈一下,好不好?”
说话间,菊花端着一个瓷饭钵进来。一眼看见高金山夫妇脸色都不好看的样子站在当地(因为这两人进来之先,她已到灶房去了),觉得很诧异。饭钵放下,尚在呆呆地看。
黄澜生摇摇头道:“我想,也可不必。”
这下,连他太太都不懂了,问道:“为啥不必呢?”
“我想来,这件事,在她亲生老子晓得之前,断乎不能走漏一点风声的。高金山虑得是,即使顾团总尚有父女情分,但应不应该就认?或许暂时秘密一下的好?不管目前和未来,认了后发不发生枝节?该如何对付?这些,都得等她老子自己去思想。我们外人,第一,不能处置别个的家务事;第二,我们尚不认识顾团总,他这个人气性如何,见解如何,全不知道,也难于代为做主呀。这个时节,若令她同那两个长年见了面,我敢说,无论你们怎么样嘱咐,只要他们一回去,包管会先告诉她后娘的。常言道得好,坛子口易封,人口难封,何况这些庄稼汉更是守不住秘密的。这一来,倒恰如高金山所虑,事情也许会搞得很糟。所以我主张子才明天写一封信给顾团总……”
黄太太猛一眼看见菊花憨痴痴地站在旁边,遂一声断喝道:“你几时进来的?”
“刚刚端饭进来。”
“为啥不声不响?大家的话,又该你拿去当龙门阵见人就摆了!”
“我没有听见。我向哪个摆?”菊花嘟着嘴,很不服气的样子。
“只要我听见有第二个人说,我先撕破你这张嘴……”
楚用接着说道:“别人跟前说说倒不要紧。老爷刚才说过,顾家两个长年跟前,是一丝风也漏不得。”
“顾家长年吗?已经到门房里睡觉去了。他们说,明天一早,都要到大墙后街跟啥子幺公拜节去。拜了节,还要转街。罗二爷告诉他们,公园关了门,只好去转文殊院,看和尚的大锅大灶……”
黄澜生笑道:“真是快嘴丫头!又没人问你这些。”
这时,高嫂嫂完全平静了,便忙拿碗给桌上三个人盛饭。
黄太太回头向高金山说道:“我原说招呼高嫂嫂明天来公馆过节的。现在有了这些牵绊,明天倒不要来了。”
“要来的!”高嫂嫂装着笑脸说,“要来跟太太、跟老爷拜节。我们吃过早饭来,拜了节,我就走。”
高金山也说:“对!也不怕碰见阿三哥他们。”
黄澜生旋吃饭旋说:“这样年成,还拜什么节哟!赵制台都免了贺节,衙门里已有告谕,放假一天,各自回家休沐,号房里连号都无庸去挂了。”
又谈了会儿,三个人的饭快吃完了,高金山示意他老婆,告辞退出。
临走,高嫂嫂还再三说,劳老爷太太金神替她做主。并向楚表少爷道谢,要求他务必把信写好交阿三、阿龙带回去。
黄澜生道:“你可不能着急。我先明白告诉你,这信,我打算请楚表少爷这样写法,说我有重要事情要同你老子当面磋商,请他相机到省一行。为啥要这样写呢?一来是,我说过不便事先泄漏,使你老子为难,甚至于发生障碍,不惟无益,反而有害。二来是,你老子现正同官军对敌,能不能冒险进省,要他加意斟酌。所以信只管带去,他何时能来,却要看时局如何而定的了。你们父女十几年的暌离都过了,算是菩萨保佑你,叫你在无意之中找到了父亲。因此,你就无须着急,静心等候菩萨的安排。菩萨一定不会令你失望的。”
黄太太并且叫菊花到卧房后半间立柜里取了一封淡香斋月饼、一封芝麻薄脆,交与她,说是给她小孩子们过节的东西,“今年这个节,真不成节,核桃、石榴、板栗、雪梨这些应景果品,一样都买不到。幸而我们龙家同桂林轩李家二房有点瓜葛亲,前半月,交钱托李二爷在淡香斋订了几斤点心。要不然,连月饼、麻饼都没有哩!”
当其高嫂嫂提着月饼、薄脆,跟丈夫走到二门,罗升、何嫂正一同站在过道的纱灯笼底下,叽叽咙咙不知说些什么。
看见他们走来,何嫂先就嘻哩哈啦地拍着巴掌笑道:“哎哟!跟你道喜呀,顾家大姑娘!”又顺手攘了高金山一把道,“你这小伙儿,想不到一下就爬上台盘去了!嘿嘿!团总老爷的娇客呀!以后该不会拿眼角扫人吧?”
两口子大为惊异道:“这些事,哪个告诉你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要哪个告诉……”
罗升轻声吆喝道:“何大娘也是哟!这么大声破嗓地喊,不怕把人家吵醒吗?”回头向两口子笑道,“是这样的,何大娘把少爷小姐经佑睡了,刚刚走到小客厅窗子外,恰恰碰见你们在要求老爷给打主意。你们只顾在屋子里头大说大讲,该不谙有人在外面听墙根哈?《增广》上原本就说过:墙有缝,壁有耳。我们何大娘又是听墙根的好角色,怎么不把你们的秘密听一个全呢?”
“哎哟!你这龟儿子、挨刀的!人家好心好肠来告诉你一点新闻,你就编排人家听墙根!人家是走去碰着的,哪个安心去听他们那些卖儿卖女的伤心话!哼!听墙根!你龟儿子才爱听墙根!你的妈才爱听墙根!……”
高金山急忙拦住她道:“算了吧,何大娘,求你少吵一句,好不好?老爷再三吩咐我们,事前泄漏不得一言半语,你大娘自必也听见的。若是吵得人众皆知,老爷只会责备我们,说我们嘴不稳哩!”
“对,对,对!你们的嘴都稳,就只老娘一个人嘴不稳,连那个鬼丫头的嘴都是稳的……咳!我现在当着你们两口子说明白哈,今天夜晚,我只向这个姓罗的说了几句……若果到明天早晨全公馆都晓得时,不要只怪我一个人的嘴不稳,别人的嘴都稳……”
最后还性骂了两句,实在找不到什么说的,才怒气冲冲地冲进大厅去了。
罗升这才笑道:“这个鬼婆娘,简直是他妈的一个泼妇!幸而你们的客睡得雷都打不醒……”
高嫂嫂忽然间啥也不说,噔噔噔直朝门房奔去。
等到高金山跟身跨进门限,她已站在高金山平日睡觉的那张连二铺前,映着靠壁条桌上的菜油灯光,俯着背,勾着头,先朝阿三脸上看了会儿,又移到床的那头,把阿龙看得更久更仔细。
两个人都仰面睡着,嘴巴张得很大,几乎看得见舌根。虽然没有打鼾,出气都很粗,两尺以外就感到酒气扑鼻。
高金山使劲把他老婆拉到门外。
高嫂嫂已经咽咽哽哽哭了起来,并且不管罗升和看门老头正如何在看她,她就像疯子似的轻声喊道:“咋个不是他们呢?咋个不是他们呢?唉唉!我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