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大波 > 章节目录

第七章 变(三)

  月还没有十分圆,可是一派清光已把秋夜景色作弄得无匹凄冷。远远近近的笼竹丛林映画在苍蓝天光下,很像一些有生命、有呼吸的巨人,当其习习凉风从竹梢树杪间吹拂过去时候,你们以为月明星稀,旷野间不免岑寂吗?那你们所幻想的,绝非我们川西坝的夜景。在我们川西坝,月明秋夜,不但不岑寂,反而还很热闹。在白昼,诚然有鸟啼,有蝉噪,有牛鸣,有犬吠,甚至还有人歌哭笑语。但是一到夜,光是草根石隙的虫声,就可把你的两耳闹震,沟边田边还有那么多的蛤蟆、青蛙,这里咯咯咯,那里哇哇哇,这岂止当得一部鼓吹?说它当得千部万部,不为过哩。
  彭家骐正在一条从温江到双流的小路上,高一脚,低一脚,走得像个梦游人,又像一个洪醉未醒的醉汉。
  他的一双眼睛蒙蒙眬眬地望着前面。这样好的秋夜景色,他简直视而不见。留在他眼帘上的,还是三渡水河岸边那幅残酷的景象;三株老黄桷树的四周,几乎遍地都是用马刀,用腰刀,用各种刀,斫得血骨令当的死尸。绝大多数的死尸都被剥光衣服,有的尚穿着黄咔叽布的军裤,有的却是把裤脚拽到腿弯上的大裤管蓝布裤。而且都是用各种找得到的绳子——麻的、棕的、裹腿布一破两开扭成的,把两只手臂结结实实反翦在背上。就这样,也看得出临死时的那种挣扎斗争痕迹。因为每个死尸都不是一刀丧命的,从致命的脑壳、肚腹、两胁、腰眼这些地方,无一具死尸不可数出十几处刀伤,或者梭镖戳的窟窿。因此,流的血也多,到处都看得出一洼一洼尚未凝结的鲜红的人血。
  三渡水的河岸,简直变成了一片惨绝人寰的屠宰场!
  彭家骐虽然也看见过簇桥场外、双流城边两处战场上一些被打死的团丁。但那是枪弹送的命,有的仰着,有的仆着,都不太难看;而且东一个,西一个,既不集中在一处,也不像三渡水这样多法!
  本来,孙泽沛在毛家祠堂鸦片烟铺上决定斫杀的,仅只陆军官兵一百三十七人。但在混乱之际,却多杀了五十多名挑子弹匣和挑行李的精壮小伙子。甚至一群杀得眼红的弟兄,提着敞刀,蜂拥朝农民家去杀陈锦江时,竟自把飞跑出去的冯继祖,也不由分说,两刀斫死在栊门子边。冯时雨挥起短烟杆(以为是刀!)去格斗,手膊上也着了一刀背,(幸而是刀背!)把一只膀膊敲得亸下来,几天都不能拿筷子和裹叶子烟。事后解释,不过说几句:“你哥子莫多心!人在忙里,眼睛是花的,失了手了!”
  陈锦江死得很豪爽,一点不拉稀。当他被几个人挽住两膀时,(可惜把一个土碗打得粉碎!)他毫不抵抗,只是鼓着两只大眼,恶狠狠地瞪着冯时雨叫道:“你们这样对待朋友吗?……”
  冯时雨一点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为什么要杀投降过来人。人是那样乱法,抓不住一个人来问,也阻拦不住。及至挨了一刀背,跳起脚又吵又骂,他身边的弟兄拥进院子来保护他(彭家骐记得清清楚楚,要不是这样,他也几乎不免),那伙行凶的凶手才提着染了血的凶器,呼啸而去。李树勋就在这时带了一群人赶来。一进栊门,就高声喊道:“刀下留人!”但是迟了,陈锦江的脑壳被劈成两片,横倒在院坝里,也和半点钟之前的周启检一样,脑浆四溅。
  李树勋橘青一张脸,连连踢脚道:“糟了!糟了!”
  冯时雨摸着膀膊呻唤道:“这是啷个搞起的?”
  李树勋瞅着陈锦江的尸首叹道:“唉!不过为了那一百多支硬火罢咧!”
  “把枪提了也够啦,为啥要斩尽杀绝,拉这么多命债?”
  “不晓得听了哪个人的话,硬说,只要是官兵,管他是陆军,是巡防,都是我们的仇人,既杀过我们一些兄弟伙,落到我们手上,不趁此报仇,岂不违背了同志军的宗旨了?”
  冯时雨蹙起眉头道:“这话本来也对,常言道得好,水火不相容嘛!”
  李树勋更冒起火来叫道:“你说我个球!你就不想到人家投降时候,我是丢过海誓86,跟人家保过险来的!”
  “那你该跟孙哥说清楚。”
  “还有不说的!几乎拍桌打掌吵了起来。我说,你哥子顾不顾信用,不打紧,我们这些人却不能说了话不作数呀!所以闹到煞果,才答应我,只饶陈锦江一个人的性命。”
  “唉!到底还是拉了命债!”
  “我真没想到会有这样乱法!”
  “太乱了!我那侄儿死得才冤枉,叫我啷个去向家里人说!”
  “死得冤枉的,岂止你侄儿一个?你到河岸边去看看,多哩!”
  两个人互相看着,好半天不说一句话。
  彭家骐记得他之决计要回双流,也在这时节向他们两人提出。两个人都赞成说,倒是赶快离开的好。因为他们也要在擦黑之前,拔队回廖场去了。“几十万颗子弹,这是我们的本钱,须好好安顿哩!”
  李树勋亲自带着几个弟兄,把他送上渡船。因为河岸上还乱得很,有些人把夺得的九子枪横放在膝头上,正叫懂得使枪的人教他怎样拉机柄,怎样掼子弹,怎样端枪瞄准。他们全心全意都放在极为难得而非常可贵的九子枪上,要是走了火随便打死人,只能怪被打死的人该死,为啥他要挡住弹道呢?
  他们绕过杀人地方,绕到下流头上渡船时,李树勋还慨然说道:“我们这回事,硬是没有做对。不过老弟,你是见证,我同冯大爷都不应该背这过失,尤其冯大爷,还没名没堂贴出一条人命。当然,说起来要怪孙哥。可是设身处地想一想,孙哥要这样下黄手87,也有他的道理,那就是冯大爷说过的水火不相容。这事准定要张扬开去。你老弟碰着机会,必须代我们洗刷洗刷!”
  彭家骐这时被清冷的月光照着,感到头脑还有点昏眩,舌根还有点涩苦,把李树勋前前后后的话一思索,他不禁自言自语说道:“他们只晓得找理由来给自己洗刷,却就没有想到新军那面,会发生什么影响……”
上一章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