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凤梧这一天说不出的高兴。万没想到回来才两天,便得了差事!——他把同志会当作一道衙门,把委托他到新津去联络侯保斋大爷当作差事,把委托书当作札子,把王文炳、楚用两个中学生当作官高一职的同寅。当王文炳和楚用与他分手时说:“那么,说定了。委托书和钱准定今夜送到你家里。你赶今下午收拾收拾,明天一早走。罗先生说过,事情不能再拖了。”他感激得简直说不出话。
傅隆盛在分手时说:“吴管带你好像没有雨伞?”
“何消说哩!要有,也不会钻到台子底下躲雨去了。”
“吴管带要上路,伞是应该备办一把,天有不测风云的……我送你一把大雨伞,道地加工货色,又可遮太阳,又可遮雨……嗯!又重又长,打捶时也用得上。”他笑了。
吴管带当然也笑了:“这样好法,还有啥说的。不过不好叫你破费,你我初交,我照价打个九折付钱。”
“不要见外,吴管带。说清楚,我并非故意舔你屁股,因你上路是为了同志会的事,你看,人家刘先生连命都舍得,难道我就蚀不起一把伞?”傅隆盛马起脸说得很认真。
“不然的话,我手上这把伞就好送给你的。因是伞把上刻有我的名字,又旧了,不好送人。务必请你今天下午路过盐市口,到敝号上来一头。我包管挑一把顶好的新伞送你。要来哟!这是我的一点诚心!”
吴凤梧直到傅隆盛转身后还在说:“多谢!多谢!一定给你四海扬名,包在兄弟我身上。”
顾天成邀约他到枕江楼去吃一杯。说是彼此一见如故,目前又一同在同志会做事,也算三生有幸。他明天也要回去办团,还有一些事情请教,一个小东道不算什么,聊表敬意!聊表敬意!
他当然不能推辞,只好说两句应该说的抱歉话,便一同朝着文庙前街,再沿上莲池边,插向南门走去。
枕江楼是前年重修南门大桥——一般叫作万里桥时才趁热闹开张的一家小饭铺。地点选得还好,恰处在大桥上流的岸边,临着锦江江水,砌了一道短短的石堤。堤上简简单单修了一排仅蔽风雨的瓦顶平房。平房尽头处,也就在石堤尖端,盖了一间圆形草亭。石堤得亏比大桥低,向下流头望去,靠岸第二孔石拱桥洞恰似它的大门。大门外景致甚好:天竺寺的后围墙,墙外临河小路,路边的大黄桷树,树脚下的石碛,石碛上面的水波,那么远法,看来真像画面。只是近处岸边一座积得山样的垃圾堆,成天都有一些穷妇女穷小孩蹲在上面刨渣滓,找东西,不免有点煞风景。毕竟因为地当桥洞,又在水流湍激之处,无论何时,好像总有一股凉风拂人,在天气热时,这地方的确是一个乘凉饮酒的雅座。而且上流头也是一大片鹅卵石坝,坝上河岸边一排斫折不死的老杨树,树下是个卖鱼虾的小码头,好吃嘴的客人每每亲自去买了鱼虾,烦厨房大师傅趁活做出来,非常好吃。这一切都合上了成都人的口味。于是它便从一个普通小饭铺摇身一变,变成一家馆厨派而兼家常味的、别具风格的中等南堂馆子。座头幽雅,又有天然景致,更兼价廉物美,首先来照顾它的是南门一带生意人,就不办会酒,也常来打平伙。其次的常客是学生们。到学生们作了常客,才悬上招牌,不知是哪位雅人给它取了这个切合实景而又带有诗意的名字:枕江楼。虽然这时还只有楼之名,而无楼之实。
枕江楼只有五个座头,寒冬数九还好,从初春赶青羊宫的日子起,它这里就生意兴隆。如其在下午两三点钟来,包你不能够随来随坐,人少也绝不能独霸一个座头,不让后客来镶一下的。
这天,顾天成三人来时,刚从大桥这头走进一间柴炭铺子的过道,再下几级石阶,踏上枕江楼的石堤,就听见全排平房里全是高声大嗓、划掌闹酒、谈家常话、讲生意经的声气。从没有糊纸的菱形窗格中看过去,只见盘着发辫的头,精赤条条的背脊和膀膊,原来正逢上座时候。
吴凤梧站在石级上说:“好生意!”
顾天相说:“我的估计没错吧?依我说,还是到北新街的精记去。不然,就总府街的崧记也好。”
顾天成前天来吃过这里的醋熘五柳鱼和醉鲜虾。觉得精记、崧记都只有蒸菜、炖菜,没变化。光是吃饭倒方便,泡菜都不差。但这里……隔着木栏杆,看见厨房正在炸鱼,炉火好旺,岚炭火焰从耳锅边冒起来好几寸高。四五个人站在菜案边挤虾仁。另一个厨子从炉子上一个挺大砂罐里,热漉漉地舀了一中碗黄焖鸡,把旁边耳锅里刚焯好了的三塌菇盖上两汤杓,递给身旁一个堂倌道:“亭子上的。”堂倌打从身边过时,啊!好香!顾天成决心不打退堂鼓。
“喂!找个座头。只有三个人,镶一镶都使得。”
“来嘛!亭子上只有两个客伙,镶得下。”
草亭被平房遮住,在石堤这端看不见,及至转过平房,果然亭内一张足容八个人坐的圆桌,只有两个人在那里静悄悄地浅斟低酌。
顾天成走在前头,刚靠近圆桌,还没待堂倌打招呼,两人当中一个穿官纱汗衣背向里边坐着的人,猛一掉过头来。
“唉!才是郝家大老少!”
因为他们在几年前有过一场买坟园田土的纠葛,所以到最近,无意中在铁路公司碰头时,由邓乾元一介绍,彼此都记起了对方的来历和往事;两个人反而熟悉起来,谈得有劲,真像多年朋友。
郝又三当下绯红着脸站了起来道:“是顾三贡爷。……怎么,也来吃馆子?”
堂倌满脸是笑,一面安条凳,一面说:“都是熟买主,这就好啰!我添杯筷去。……是是,菜牌子跟着拿来。”
顾天成向他堂弟和吴凤梧介绍了郝又三。恭维话说了一大堆。郝又三更尴尬起来,坐下也不好,不坐下也不好。
“这位是贵友吗?既然幸会,介绍一下吧!”顾天成并未察觉什么,还是那样热情要好的样子。
“这是我两年多没见面,今天才重新碰头的小朋友,王念玉老弟。”
不像介绍,却像在解释。
王念玉满不在乎地抬起身向着众人笑道:“幸会,幸会。都请坐嘛!真的,我才从自流井盐号上回来没几天。又三哥特别招呼我吃杯酒,跟我接风。”
顾天成是老内行,自然一看就明白这个标致少年是干什么的。
顾天相是个胎里红,从前只读过私塾,继而娶了钱县丞大小姐,生活圈子也只是从自己的土财主家,扩展到老婆的小官场家。近几年,由于和走马街范兴和绸缎铺开了亲,继室范淑娴是读过懿行女子学堂的女学生,人不漂亮,却很能干。嫌丈夫是个绣花枕头,用尽软硬手段,不惜和公婆吵闹赌气,在老人婆未死之前,才算把顾天相逼上了路,到汪九曲家祠私立法政学堂读通学。虽然有了学友往来,生活圈子更扯大了,但是不懂人情,不通世故,还是和以前差不多。所以此时看见王念玉,只觉得这个美秀的、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为何打扮得这样奇怪:脑后只管拖了一条油光水滑的松三把发辫,当额却留了一道长刘海,很像时下的女学生和一些官家小姐,只是没把刘海梳下来,拱贴在那羊脂玉似的额头上。这时,脱去长衫,只穿一件米黄色葛纱背心,敞着二寸来高、滚了一道玉蓝绫边的高领,也不该是男子穿的。露在外面的一段项脖和两条膀臂的样子,想一想,好像只有前房死去的老婆钱大小姐才有这样细腻的肌理,亭匀的骨骼。而且态度又那么随便大方,乍一见面,他就能那么有说有笑,说起话并不粗鲁,有时抛几句文,连自己也不知出处。这到底是什么人?不像官宦人家的子弟,又不像绸缎铺、洋广杂货铺的徒弟,自然更不像念书的学生。为什么又同一个当教习的人在一块?还称哥道弟如此亲热?顾天相也有点怀疑:莫非是吃相公饭的子娃娃?也不很像。那班钻茶铺、钻客店、钻私烟馆的子娃娃,他看见过,哪里有王念玉文秀?却比他妖艳。
顾天成虽是粗心人,到底也看出了郝又三的不安。心里好笑:“这算啥哟!难道害怕我剪他的辫子吗?唉!目前顾三爷归了正,有管头了,还敢在外头乱来吗?”
郝又三留心顾氏弟兄似乎并不见怪他如此一个正经人,又是学界先生,怎么会有如此荒唐行为。他因此认为顾氏弟兄大约并没看出王念玉的破绽吧?他心里安稳下来,神色也渐渐自然了,话也说得伸抖了。大家讲到南校场欢送情形,他不胜慨然说道:“听说今天刘藜青先生告别时神情,真有点易水悲歌的样子,可惜我有事没去参加。我晓得刘先生是个硬汉子,做起事来,认真得连铁钉都咬得断。但是依我看,他这回到北京去却不适宜。我听人说来,北京的政界腐败得很,无论做什么,非钱不行;尤其要去请见那些大位,王爷也罢,贝勒也罢,若果不把门包递够,连名帖都传不进去的。像刘先生那样直道而行的人,恐怕要失败。不过拿同志会里各位负责先生来说,眼前除了他去,又还找不出比他更妥当的人。蒲先生、罗先生倒对,但不能走,眼前同志会正在过经过脉时候,一天也离不了他们。其次邓慕鲁先生也还可以,但又要和叶秉承先生到新津去迎接赵制台,这也是一桩重要事情。因为……”
顾天成把手一伸,正待插嘴说什么,却被王念玉抢先说了起来:“罢哟!又是天下大事,又是同志会来了啰!”他还抿嘴一笑:“真的,同志会成了一股风,连自流井都吹去了。你们没见那些在盐巴堆里喂大的牛屎公爷,平日除了抽鸦片烟,打斗十四,玩姑娘外,晓得天有好高?地有好厚?米是啥子树上生的?银子是哪处地下冒出来的?今天也讲起铁路来了,也要搞啥子同志会了,真焦人!我看不惯了,才离开盐号跑回来,不想躲鬼躲到城隍庙。前天刚才进大门,就碰见上房孙家请客,轿厅上好多大班,你一言,我一语,全说的是同志会。连家严那位口不妄言,言必称先王的古董,也开口保路,闭口废约起来,我两只耳朵都塞满了!只说今天同郝哥子躲在这里喝一杯,谈谈风月啦,谈谈这两年来成都的什么趣事啦,偏偏你们又说起了天下大事,又说起了同志会!我求你们换个题目,莫再谈这些讨厌事情,好不好?”
说得大家笑了起来。恰好堂倌来上菜,是顾天成要的醋熘五柳鱼。
鱼吃到要翻身了,顾天成放下筷子,把斟满了眉州宏谊号仿绍酒的大酒盅端起来,才察觉出玲珑透顶的吴管带,自介绍之后,便一直不大说话,并且吃得也少,喝得也少。
原来吴凤梧一见王念玉,几乎骇了一跳。如其不经郝又三介绍,如其不是王念玉一口道地成都腔,他简直要怀疑是小戴复生了。
坐下来,恰又和王念玉正对面。再仔细一看,方判辨出这个王念玉不同于小戴的地方,原来还很多:鼻梁没有那么轮;上唇比小戴的短,也比小戴的薄;脸蛋儿要圆些,颧骨没有小戴的那么高;眉毛更细,更弯;尤其是眼神,小戴虽也是白果型的眼睛,虽也是双层眼皮,虽也水汪汪地黑白分明,可是多多少少有点刚强气概,大约本底子既是北方人,又在赵大人身边久了,说得起话,仗恃自己有权有势,到处高人一等,敢于横起眼睛看人的缘故吧?这些不同地方,也得留了心才分辨得出。如其不然,起码也会把两人当作一母所生的兄弟。小戴年龄大点,自然不及这小兄弟嫩气,也不及这小兄弟文雅。
他定了定神,方才察觉王念玉和郝又三原来是个老皮绊,并察觉郝又三起初那段时间里局促不安的神情。心里寻思:“这为了啥?光明正大带个子娃娃吃酒,有啥不好意思?难道这娃娃还长相不好,举止下流,把公爷丑了吗?”再一想:“不对!莫非这娃娃有啥不妥当处,生怕人家给戳穿了,没面子?”
到底因为他和郝又三还刚见面,尚摸不够郝又三是哪一路人,哪一路脾气,只好暂时装得老老实实,眼不乱瞬,口不乱开,只顾尖起耳朵去捉拿人家的话,再从话中去摸底细。
待到醋熘鱼翻身时,凭了他好多年的经验,把这几个新认识的人都审察得差不多了,顾天成才说了句:“吴管带然何这样客气!”他便在一个哈哈后,说道:“我客气?你哥子才客气!别的不谈,光这管带前管带后,就整得我受不住。”吃菜喝酒后,又接着说道:“何况管带又是除脱了的。就不除脱,也值不得挂在口上。哪个不晓得文官张张嘴,武官跑断腿。比如我们关外,管带队官满天飞,拿绿营官阶来说,不是守备,也是都司。可是随便见着一个师爷,管他有功名没功名,只要是个穿方襟马褂的,便得立正举手。虽不像从前跪半条腿请安,但也够下等了,其余的,就不用再说。……兄弟我草字凤梧,凤凰的凤,梧桐的梧。哥子们瞧得起,称呼一声草字,亲热点,喊声老吴,那就承情不浅。”
王念玉挤着一双俊俏眼睛笑道:“既这样,我就老实不客气,称呼你吴哥子了。吴哥子,你们巡防营里,可有一个叫黄邦昌的人?”
“巡防营多啦。光拿我晓得的说,雷、马、屏、峨有夷务巡防营,松、理、茂、汶和上川南有边务巡防营,下川南、下川东和川北还有盐务巡防营;打箭炉以外的,是属于川滇边务大臣的巡防营,又有点不同,和新军差不多。你老弟问的这人,若在川边巡防营里头,倒打听得出。不过也要看是管带吗,是队官?……我想你老弟问的这人,总不会比队官小吧?”
“好像也是啥子管带一等的。”王念玉似乎不很热心地说,“我有好几年不晓得他的信息,到底在哪处巡防营?是不是还在当军官?我都不大清楚了。”
郝又三忽然想起伍平这个人。前年回来接家眷时,不是说升了队官。要朝川边开吗?因就问吴凤梧可晓得这个人。
“你问他,他恰是我的好朋友。是行伍出身,虽然两眼墨黑,认不得几个字,打仗却行。立了很多功劳,已经是管带了。我出来时,他正在打箭炉。……唉!说起来,他给我帮的忙可大咧!若不得亏他那两块龙洋的话……”
郝又三很是高兴,正打算问到他那旧日的小学生伍安生,算起来怕不有十五岁了;正打算问到他那旧日的情人伍大嫂,别来两年多,脸上的雀斑说不定连脂粉都掩不住了。不想吴凤梧恰又说起他为什么缘故,着赵尔丰把差撤了,把执照追去,害得自己不能不唱一折《林冲夜奔》。他谈得太好,不但把郝又三的思路岔开,并引动了大家对赵尔丰的议论。
首先就是顾天成,他说道:“提起赵屠户,真是我们四川人命中的恶煞。有人说,他这一出来,四川人注定了要遭殃。”
郝又三问他为何这样说。
“因为有人说,今年是辛亥年,亥属猪,猪落在屠户手上,还有不开杀戒的?”
他的堂弟向来不大说话,更不会发议论。只是凡他堂兄在畅谈时候,总要反驳两句,惹得他堂兄不舒服。这已成了习惯。此刻不禁笑道:“三哥奉了洋教,连祖宗神主都不要的人,就只爱迷信。”
“我这话是迷信吗?你晓得是哪个说的?”顾天成竟自不像往次那样毛焦火辣的样子,倒奇怪了。“告诉你,就是你家二少娘范淑娴说的!……专爱剥人家疮壳壳的人,今天可剥在自己身上来了。啊!哈哈!”
两弟兄一开玩笑,桌面上更其热闹。
王念玉忽然拿手把郝又三肩头一按道:“又三哥,我问你一句话。我在自流井,听见一个牛屎公爷说,今年春天,周秃子因为在花会上请客,不知为了什么缘故,遭咨议局参了一折,说是几乎把道台都丢了,有没有这回事?”
顾天成接着说:“是呀!我们场上也传遍过,说是周道台着咨议局整惨了,站不住脚,朝东三省跑了。但这回上省来,却听说他又升了臬台。并且说他还和同志会打得火热,随时都在请同志会的人吃饭,商量事情,还到同志会演说过。我也不晓得这是咋个搞的。”
郝又三笑了起来道:“我明白了你们说的话。原来你们说的周道台,是前任巡警道周肇祥,并不是现署臬台、前任劝业道的周孝怀。大概周孝怀当警察总办出了名,大家太恨他,恰恰周肇祥也姓周,所以弄出这样一种误会。或者有些人明明晓得是两个人,故意搞成一个人,说起来使大家听了安逸,也未可知。不过自流井传说的咨议局出折子参人,这就胡说了。咨议局只是一个官办议会,对于本省官员,它只能弹劾,还只能向制台弹劾,它哪有用奏折向北京参人的大权?你说的那个牛屎公爷,大概是不读书的,所以才乱用字眼。”
“牛屎公爷读书?除非公鸡生蛋!”王念玉仍然理着原来话头问道:“你再说说周道台——就是你说的那个周道台,怎么会遭咨议局弹劾呢?”
“你不是说他在花会上请客吗?就因为他是赵制台——调任东三省总督的那个赵制台的红人,从一个候补道台一下就署理巡警道,得意浑了,请客那天,忘记了是国忌日,是哪一个皇后的死忌。本来不要紧,大家都记不得了,听说连制台衙门的仪门上都没有摆设忌日牌。但是被花会特刊当作新闻载出,也不过只想开个小玩笑罢咧。不料这位周肇祥才认了真,立刻就叫花会上的警察把报馆封了,还要办人。惹得报馆在聚丰园把他那天开的菜单找到,用石印模印出来送到咨议局,咨议局才据以弹劾了他一案。这种事,在官场里头太平常了,怎么倒四远流传起来?你们要看官场笑话,现在新出版的一部白话小说,叫《官场现形记》的,那上面确实载了官场多少丑事。不过作这小说的人,大约闻见还不很广,比如我们这里彭县经征局局长唐豫桐太太田小姐的风流故事,那小说上便没有……”
几个人都要听这风流故事。
原来赵尔巽在调往东三省时候,手下有四个红人,都是他认为极有才干,将来可以留为他兄弟赵尔丰接任之后用的。其中一个周肇祥,在他未走前,被咨议局弹劾了,走后,只好奏调到东三省去候补。又一个,就是在丁未年捉拿革命党最为出力的华阳县知县王,已经连捐带保爬到了候补道,被安置在督练公所掌管新军。又一个是候补道杨嘉绅,原来的差事是官班法政学堂监督。因他专能仰体宪意,策划一些如何整人害人事情,在四个候补道当中,最为了不起的一人。所以被破格保举,奏署由四川盐茶道升格,改为四川盐运使这个官。末了一个,是营务处总办,又正署理着空头衔的松潘镇总兵的田征葵。所谓风流田小姐,便是他的小姐。田小姐是赵尔巽的太太孟夫人的干女,同时也是赵尔丰的太太李夫人的干女。她有两个干妈,都爱她。她又有两个干哥哥,也都爱她,一个是赵尔巽的儿子赵老四,一个是赵尔丰的儿子赵老九,这四个人,都是四川官场里头不露面而又掌握大权的人。照理,田小姐得了这四个人的爱宠,也够了。却不然,她还爱上了赵老四的一个小跟班,又爱上了赵老九的一个外宠,当时成都有名的旦角刘文玉。这一来,把个四川总督衙门搞得不成名堂。恰好唐豫桐捐了个知县指分到四川来,不知道和孟夫人是什么姻缘,暂时落脚在南打金街、赵尔巽来川时住过的一所公馆里,就便谒见了孟夫人。孟夫人看见他又年轻、又俊朗,为了要使制台衙门恢复一下它的庄严面貌,遂把田征葵召去,叫他把唐豫桐招为女婿,这是宪太太的主张,是干妈的主张,而干哥哥都赞成,当丈人的没话说,当丈夫的更是喜出望外。以田小姐的身价,只下嫁给一个光杆候补知县,这如何可以?那时,继任巡警道的徐樾正当着全省经征总局的总办。孟夫人便吩咐下去,要他立委唐豫桐充任成都华阳两首县的经征局局长,表示干女婿到底与众不同。徐樾却作难起来。如其这话出自次帅面谕,他很可以顶回去说:“候补人员正多,轮不到差缺的也不少,唐令新来,尚无资望,骤然委以首县大局,岂不惹人非议?”但他能顶回孟夫人的吩咐吗?后来不晓得费了好多唇舌,又走了四少爷的路子,才把唐豫桐这家伙委到彭县去当经征局局长。据说这里陋规所入比成华还多,距省又只百把里,也便于田小姐随时来往。这样才使田小姐首肯,当然孟夫人也才答应了。
王念玉又问郝又三:“这个田小姐,你可看见过?这样风流人物,想来不是王嫱,也是西施了。”
“我没有看见过,只是听大家这样摆谈。其实,这样的事,还是不算稀奇,只要你肯同官场往来,随时都可听得见的。什么风流小姐啦!风流太太啦!风流姨太太啦!倒都不见得尽是美人。美人也不一定这样风流。本来天地间美人就少。”
吴凤梧不住点头道:“郝先生的话不错,我生平就没看见过啥子叫美人儿。倒是男子当中,生得好的却多。不是我当面恭维,你面前这位王老弟,我看,在妇女里头就少找。”
“嗨!说到我头上来了,岂有此理!”其实王念玉很是得意,满面是笑地说,“等我罚你两杯!”
顾天成早站起来把酒壶抢到手上,按着壶盖说道:“要说罚酒,我看除了郝大老少和王兄弟外,我们三个人都该罚。我说,罚酒免了,等我来敬一杯吧。普遍敬,都要喝,王兄弟更要喝……”
“为啥要你敬?”郝又三也站起来,要去抢酒壶。
“话说明白,今天这一台,由我请。……莫同我争,郝大老少。你不晓得,我有事奉托吴哥,这一台,是作为定钱的。……请吧!我先干为敬了!”
吴凤梧把酒盅放下后,笑道:“话说在前,天成兄。东西一定弄得到手,但必须等我由新津回来后,再找门路。日子的长短,可不能定。”
王念玉笑道:“顾哥子要买田房吗?”
“莫挖苦我只晓得买田买房。其实,这几年已不买了。我托吴哥买的,是团上用得着的几支硬火。真可惜,和他哥子遇合太晚,他明天便要去新津为同志会干事,不然的话……”
郝又三道:“新津去干事?”他定睛看着吴凤梧。
“是的,有个王文炳先生,告诉我说,罗先生还有哪几位先生委我去联络侯保斋大爷,叫我明天就走。”
“见过罗先生他们没有?……依我想,应该见一见。我晓得邓孝可、叶秉承两位先生都要去那里,你又从赵尔丰跟前出来,或者他们有话要问你。若能一道走,更好些。”
“本来应该去请示的,但王先生没说介绍我去,这咋个搞呢?”
“那么,我帮忙好了。明天上午……嗯!对的!就明天上午,吃过早饭,你先到铁路公司去等一等,我明天一定去的。”
吴凤梧到这时才恍然,这个公爷原来并不单纯,他还能够和会长部长们商量事情,看来,定然比王文炳的资格还高啰。于是赶忙离座,顾不得重穿长衫,只是把卷起的汗衣袖子抖下来,扣上衣纽,恭恭敬敬冲着郝又三一揖到地,一面说道:“多承大力帮助,我这里先道谢了!”
郝又三连忙捉住他双手道:“这算什么!小事,小事。……现在请把伍平的近况告诉我。他也是我的一位朋友。他的家眷也在打箭炉吗?”
王念玉抿着嘴笑道:“我早晓得你憋不住了。”
郝又三似乎要生气的样子,两眼瞪着他道:“莫胡闹!难道不该问吗?”
“好朋友嘛,咋个不该问?连我也要问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