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房门上的绣花门帘一动,端方的心腹译电员管荡之急匆匆地跨进房来。
“大人有什么事吩咐吗?”是一种南方人的京腔。
虽然穿着一身行装,但从衣服的款式和头上那顶长缨玉草帽胎看来,一望而知,是带有不少洋场气的。白白生生一张瓜子脸,一天不知要搽上几遍香脂。只管随同钦差大人由宜昌起早,翻山越岭,避开天险三峡,打从施南、利川地界,走了十三天陆路,来到夔州府,才坐上木船,改由水路西上;就连成天坐在大轿里、从未用脚走过半里山地的端大人,尚不免被晓风烈日染上一层赭色;其他随行人员更其个个风尘满面;唯独这个候选同知管荡之,不知用的什么妙法,竟能保持着他那白净皮肤,俊俏面孔,既不见半点汗腻,更不着一星尘垢。如其不是一双近得很厉害的近视眼,随时挂一副深度的金丝托力克眼镜在鼻梁上(也得亏端大人到过泰西,看见过洋人即使在庙堂之上,也能公然戴眼镜,回国后,才革除陋习,准许属员有眼疾的,可以在上司面前不取眼镜。不然的话,这个管同知只好杖而后行了),很可使人疑心是端大人特特从京城带来的一名什么班的相公。不过,即令管荡之眼睛不近视,面孔再加几分俊,身段再添几分俏,还是没人疑心到此。因为谁也知道端大人别号陶斋,他的癖嗜,除做官之外,确只在于玩古董:玩秦砖汉瓦,玩商彝周鼎,玩端溪砚石,玩魏碑晋帖,玩宋版书籍,玩宋元字画。他这次到四川,便带来不少端砚、碑帖和宋元人的手卷。
端方这才展眉舒眼、从从容容走到签押桌前、一张铺有五彩栽绒垫的靠臂椅上坐下,瞅着这个心腹译电员问道:“宜昌电路不通,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刚才到电报局查过。据局里员司说,昨夜起就不通了。”
“我这封紧要奏电怎么办呢?”
“卑职也在局子里查清楚了。现在由重庆到京城,还有两条线路可通……”
没等说完,端锦就从旁插了上来,并且是厉声在说:“好呀!还有两条线路!那他们为什么不就把这拍发出去,却退了回来?真是一群混账王八蛋!”
他哥连忙瞪了他一眼道:“莫乱骂人,老五!”随即掉向呆在旁边的管荡之:“你说下去。”
“是……是。”管荡之毕恭且敬地说道,“这两条线路,一条是国外海底电线,由安南国直通天津。虽然径捷,可是拍发密码官电,得先与外国局子交涉一下;另一条是国内线,由云南转广西,再转广东,再转江西,而后从南京转出去。这圈子兜大了不说,若遇线路拥挤,免不得稽迟误事。局里员司不晓得大人意思选取哪条线路,不敢擅专,所以……”
又是端锦在插嘴:“他们就该打个禀帖来呀。”
“他们正在写禀帖。是我们的差官不耐烦等,先走了。”
端方道:“似这样,更不能嗔怪局员们啦……荡之,我想从安南海底电线拍发了吧。不过,你去斟酌斟酌,这封电报,你应当明白,关系极为重大。拍往京城,快固然需要,稳妥也需要。”
才把译电员打发走,听见院子里又是一阵靴声——有扑扑作响的官靴声,也有橐橐作响的皮靴声。
两人从湖色绸窗帘的缝隙间望出去,看见全身戎装的卫队长、鄂军三十二标一营管带董作泉,陪着两个长袍大褂、头戴品级官帽的人,从前面穿堂走进来。一个亮蓝帽顶、拖有一支蓝翎的精瘦老年人,是安徽省候补知府、涪州翰林施纪云。是他从宜昌起身时,特电涪州,约到重庆来代为联络四川绅士的幕宾。在施纪云身边走着的,是一个约莫四十年纪、肥头大耳、壮壮实实、业已蓄了两撇黑须的人,帽顶是淡红宝石,脑后拖了匹花翎。
他向端锦低声说道:“他们来了。”
端锦也低声问道:“那个二品顶戴的,可就是李湛阳?”
“是他。”端方一面自己从帽筒上把大帽取来戴上。
“并不见得如何精悍嘛。”
“正因为不那么精悍,所以才约他来带兵。何况是个银号老板,在青黄不接时,还可给我垫一垫。”
“嘿嘿,将来款子多了,也有地方放了,免得再遭票号老西的盘剥啦!”
两个大跟班,一个打起夹板门帘让客,一个进签押房来禀报。
端方坐在铺着漂白洋布的大餐桌下方,笑容可掬地对着坐在右手边的李湛阳说道:“觐枫兄,回到重庆久了吗?”
“不久,”说起来,李湛阳算是端方的旧属。现在虽然做到广东巡警道,官不为小,但对于端方,还是保持着下属分际,有问才答,并且不敢多说,“还不到十天。”
“也算很快了。”
“大人电召,敢不星夜骏奔!”
“坚白倚畀老兄正殷,这次,怎么这等慷慨,便答应老兄离任呢?”
李湛阳微微笑着说道:“是职道耍了一点狡狯,未向张坚帅明言是大人电召,而是托词老母多病,暂行请假省亲,单身离穗,眷属并未同行,所以张坚帅竟相信了。”顿了顿,他又正正经经说道,“虽曰托词,其实家慈确因年老多病,屡函职道归省。今之得以回来,仍由于大人电召之赐,职道实实感激不尽!”
端方呵呵笑道:“觐枫兄把话说颠倒了。这是老太太的力量,我何功焉!不过,觐枫兄能孝于亲,当然就能造福乡里,这儿城防营的事情,一定要仰仗大力的。”他又转向坐在左边的施纪云道:“鹤翁,是不是已经代我致过意来?”
施纪云表字鹤初,点了点头,才待说什么,李湛阳就抢着谦逊了一番,无非是下材庸劣,不堪委以军旅之事。还说什么假期只有三个月,诚恐期满之时,两广总督张鸣歧定会力促回任,那时行住两非,本人既多为难,而又辜负宪眷等等,一些官场中应该说的门面话。
但是端方不听他的这些话,却告诉他,其所以找他回来,正因为他能够给他帮忙。开始,也说了一些门面话。末了,微微露了一点口风,说朝廷差遣他到四川来,不止于查办而已,说不定还有后命。因此,他不能不事先有所布置。至于三个月后,“觐枫兄,你又何必回任广东?我知道你报部的籍贯,是用你的原籍云南。将来,我奏调你在四川做官,至少还你一个实缺巡警道,把老太太接去成都就养,岂不公私都便了?”
他居然把藏在心里的话,毫无顾忌地吐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