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太太问她的老爷:“你们咋个晓得这么清楚?莫非你们跑进内宅门去过不成?”
黄澜生一面泡汤扒饭,一面用筷子比画着笑道:“噢!进制台的内宅门去,谈何容易!现在连那位宝贝太尊路广钟都得不到这种优待,像我区区一个州县班子的小幕僚,哪里会有这种资格?”
龙竹君插嘴说道:“啊哟!黄大哥说得那么深沉!一个制台嘛,他总没有皇帝大。现在皇帝还着人吆跑了。皇宫内院想必变得跟你们隔墙的菜园子门一样,啥子人都可以随便进出的了。一道制台的内宅门,那算啥子哟!”
周宏道眯眼瞧着他的这位新娘子,还不住地点头。
黄澜生哈哈大笑道:“幺妹以前是最沉静的一个人,想不到经我们这位宏道襟弟个多月的磋磨,一下便伶牙俐齿起来。宏道襟弟真不愧是个教育大家……”
不等他的话说完,他的太太已经哼哼地冷笑了两声道:“倒是哟!我们龙家女子,出嫁前,都是笨嘴笨舌的,只会啖饭。出嫁后,得亏你们先生老爷们的教诲,才学会了说话。不过我们还是说得不好,往往一开口就得罪了人。有些时候,把人得罪了还不觉得。说起来,自然由于我们生得蠢,可是一半也怪先生老爷们太瘟,常言说得好:师高弟子强嘛……”
她幺妹连忙接口道:“我们周先生就说过,中国女子教育没有日本好,日本女子程度硬要高些。”
“……那还消说!我们亲眼看见的。你们结婚那天,那个日本婆子张细小露多能干!多会说!所以葛大哥才指名要她出来代表我们中国女界致词。可惜人家才行结婚礼,晓得人家有没有生育?她就咋个经佑幼儿呀,咋个教育幼儿呀,说了一长篇打屁不粘大胯的话……啊呀呀,这程度才高哩……”
周宏道窘得连耳根都红了,只是尴尬地念着:“幺妹子!幺妹子!”
黄澜生泰然笑道:“久矣夫,不曾听见太太的高论了!”
已经擦黑了。高金山突然出现在通往堂屋的门限边,假咳了一声。
“什么事?”黄澜生立即正颜厉色地问。
“督院上的蒲老爷来了。”
“有什么要紧事吗?”
“没有。说是顺路过来拜会一下,歇一歇脚。”
“是生客,请到大花厅升炕!把洋灯点燃拿去!泡茶!”
倒座厅里饭已吃完,主客相让着仍旧到书房里起居。书房里的菜油灯盏已点亮了。
周宏道用自己带的竹牙签一面剔牙缝,一面说道:“就是这位武巡捕蒲祖庚向我们讲的。他说:‘今天不放人了,没有热闹可看,二位请回府吧。’当时,全幕僚处恐只有我们先晓得……呸!呸!呸!我们从督练公所出来……呸!……看见辕门内还聚集着一堆人没散……咳!人夫轿马的确不少,还有两抬盒的火爆……咳呸!大约大堂里头的话尚没有传出。”
黄太太从菊花捧来的卤漆茶盘里,把末一杯热茶取到手上,问道:“这个武巡捕,咋又晓得那么详细?”
“据说,四少大人吩咐他打电话给周孝怀,他又在内宅门进出,当然清楚。”
龙竹君道:“黄大哥刚才说得内宅门那么森严,咋个一个武巡捕又能够进出?”
她二姐道:“你不晓得,武巡捕虽说是个武官,可是身份并不高,跟在制台身边传话跑腿,和跟班差不多的。”
接着,话头又搭在颜楷的岳父张亲家搞的这种冲喜的故事上。三个人都批评他实在做得过分了一些,无怪赵老九等人不高兴。
黄太太总结一句说:“这叫作欢喜老鸹打破蛋!”
半小时后,黄澜生送走了蒲祖庚进来。
黄太太迎着问道:“这个人打哪里来?平日并无来往,怎说要进来歇脚?”
黄澜生笑道:“歇脚是借口话,真意是在夸耀他今天一桩很不寻常的遭遇。当然联络情感,烧烧冷灶,也是有之的。”
“他从制台衙门来的吗?”
“不!他是进满城给将军送信去的。据说,是赵季和一封亲笔信,很重要,特别派到他。现在回督院去,顺路拜会一下。不过从他口中听来,天下大事委实有些不妙……”
原来蒲祖庚当送信专使,这次已是第三次。前两次,都是在差官房里吃一杯便茶,等差官把批了字的回片交下,便算差事办竣。独今天不同了。差官捧信上去后,不久就满面是笑地跑下来说,将军在花园船房里要面见他。他非常惊异地跟差官走进花园。嚯!真是名符其实的一所好花园:有假山,有池塘,有高台,有圆亭;树木又多又古老。他记得一株古老玉兰树,从三堂旁边伸来,越过两重屋脊,弯曲盘结在船房檐口。根干有好粗?不知道。光看树梢头的丫枝,就比他膀膊还大。他早听说将军衙门里的古木很多,有一些是清朝初年的,有一些更古,不知古到什么年代,眼面前这株玉兰,想来便有好几百年!
船房很陈旧,不惟金漆业已剥落,栏杆和嵌了玻璃的雕花窗棂,都有了残缺。不过从四周看来,却颇雅致,比起藩台衙门花园里的船房,不知好到哪里去了!(制台衙门的花园原也不错,因为开办新政,就割出来修建了许多房舍,幕僚处就是其中之一。到蒲祖庚当差时候,已经有名无实了,所以他才未拿制台衙门的花园来作比拟。)
将军玉昆年龄并不大,看来不到五十岁。可是又黄又瘦,两撇八字须垂在下巴两边,和闰六月到制台衙门来回拜大帅时那种肥头胖耳、白净无须的模样,简直是两个人。不过神气还安详,举止还从容,不像大帅有时是火神菩萨,有时是丧门吊客,总之使人望而生畏,那就有所不同了。
当他跪一只腿打千子时,将军居然站起来,打拱笑道:“免了吧!免了吧!”并且要他坐在对面那张铺有红哔叽垫子的交椅上,说:“坐了好说话。”
一个比芝麻差不多远的小官,居然同头品大官平起平坐起来。何况这位头品大官,还是最为讲究尊卑礼节的旗下人,在平常日子,错了一步,都得挨训、撤差,甚至摘去翎顶,在辕门罚跪。然而今天竟自拉平了,仿佛这颗芝麻顿然变得跟西瓜一样。“这是啷个搞起的?”这个大邑县人、武举出身、官阶爬到守备的蒲祖庚,几乎糊涂得连东南西北都分辨不出了。
当然,开始蒲祖庚还是不敢就座。亸着两只袖管,连连称说:“小的不敢!小的不敢!”经不住将军再三邀请,似乎不就座,大有对不住人之势。而后他才再打一个千谢座,而后他才挺起腰板,只拿屁股尖挨着那交椅的边。(这坐法,是他在制台花厅上,伺候大帅传见那些府厅州县班子人员时,看熟了,学会了的。)
不仅让了座,而且还送了茶(硬是旋泡的盖碗茶,并非便茶);而且还一定不让他再称呼大人、小的,说:“朝廷早有谕旨,在官厅中,只可以官职相称;在私下里,尔汝相称。什么大人、小的这些陈腐称谓,理应废止勿用。何况目前又将步入平等时代,官职有高低,人则无大小。”说到这里,将军更诙谐地笑道:“以汉仗言,像你这样的大个儿,才配称大人,我比你瘦小,我才应该称小人哩,你说对不对?哈哈……哈哈……”
将军尽管这样洒脱,这样亲热,几乎像对待一个换了庚帖的老朋友似的在同他周旋。但蒲祖庚仍然不敢放肆。半个钟头之久,那种危坐的姿态丝毫没有懈意;还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任凭将军说什么,他总是“喳!……喳!……”地答应着。由于他矜持过了头,反而没把将军说的话听清楚。及至告辞出到差官房,那个差官头儿绞了一把热水葛巾递给他揩脸上的汗,同时笑着说:“玉帅托你老哥的事情,可别忘了呀!”他才恍恍惚惚觉得玉昆将军确曾讲过一些什么满人汉人原本都是黄帝子孙,完全是一家弟兄,为什么要你踢我一脚,我揍你一拳呢?又说什么外面那些传说,都是匪人捏造的谣言,居心挑拨;他已经三令五申,不准他部下的旗兵擅出营门一步;甚至连二五八的操期都取消了。将军似乎叫他把这些话多多讲跟人听。后来说到来喜轩里那几位先生快出来时,将军确曾慨叹了一番说,早应该礼请人家回家的。因而嘱咐蒲祖庚代他问候蒲先生、罗先生、邓先生,尤其是颜翰林。并且说:“我本来要亲去给他们道喜的。因为有些不便,也不好专派我这里人去,恰巧有你这个人来了……”
黄澜生接着向大家说道:“照玉将军这种纾尊降贵、极力拉拢的举动看来,革命党打到京城,摄政王逃回老家,并不全是谣言。说不定清朝江山,硬是要被革命党夺去。革命党头子孙文,难道真要位登九五,戴几天平天冠吗?”
周宏道摇头道:“孙逸仙不会做皇帝的……”
他太太一口接过说:“我也是这个意思。起先我就跟二姐摆谈过。二姐,该是哈?”
黄太太点头道:“是的,幺妹说过。”
黄澜生、周宏道都诧异地问是怎么说的。
“幺妹她说,这个孙什么人,因为他不姓朱嘛!”
周宏道呵呵笑道:“幺姑娘的意思,我明白。她以为清朝江山,得自明朝崇祯皇帝,明朝皇帝姓朱。现在清朝垮了台,它的江山该由明朝后人来坐,别的人就不行。可是这样的?是这样,我就要说……幺妹子不要生气呀!……我要说,我给你买的那本《中国历史教科书》,毕竟应该翻一翻。虽然不及什么弹词、不及什么小说好看,但是却可增长一些学识,免得……”
龙竹君早已噘起厚嘴唇说道:“你挖苦我没有学识吗?告诉你,我并不晓得明朝皇帝到底姓猪哩姓狗,我只是听见孙大哥同妈妈说过……这话早啰,是宣统即位那个时候吧,孙大哥向妈妈说:‘丈母,你老人家该记得?清朝才得天下时候,是一个摄政王、一个皇太后带一个娃娃皇帝,现在又是一个摄政王、一个皇太后带一个娃娃皇帝。照循环道理讲来,清朝气数恐怕要走完啦!’妈妈拍起巴掌说:‘巴不得它的气数快点完。可怜崇祯皇帝,吊死煤山,好惨哟!你留心打听一下,看看造反的人里头有没有姓朱的,若是姓朱的出来了,那就好啰!’这番话大家都忘记了。今天同二姐摆到这上头,我才忽然想起。孙大哥的话既已十验八九,那么,到金銮宝殿上去登基的人,咋个不是姓朱的人呢?我的话该没错吧?红不说白不说就教训人……”
周宏道连忙说道:“原来如此!的确是我的不对,没有先请教幺妹子何所据而云然……”
黄澜生只顾点头磕脑叹说:“我也和孙雅堂议论过这种巧合。当时只觉奇怪。谁也没料到,不过三年光景,江山果然易主!可见改朝换代,天意是早定了的。”他顿了顿,又向周宏道问道:“你老弟说孙文不做皇帝,却是什么意思?难道真如丈母所说,要找个姓朱的来恢复明朝的统绪不成?”
“非也!非也!我说孙逸仙不做皇帝,因为他要废除专制政体,实行共和政体。孙逸仙曾经宣言过,革命之后,要建立一个民国,实行像法兰西那样的共和,立法、行政、司法三权鼎立,成立上下议院,由议院选举一个人出来当伯理玺天德……”
黄太太抢着问道:“当啥子?百里奚?……怎会搞出一个古人名字来了!”
她老爷笑道:“你听差了,是伯理玺天德五个字音。我记得几种新书上都提到过这名字,翻成中国字的意思是大统领。”
周宏道说道:“是大总统,不是大统领。”
龙竹君把一只新的金壳怀表摸出来看了看,说道:“时候晏了,改天再来讲这些改朝换代的事,好不好?”
黄太太遂也高声问道:“轿子喊来了没有?”
高金山、何嫂都在窗外应声说,早已喊到,连灯笼里的蜡烛都点好了。
临到要走时候,周宏道重又拜托黄澜生,一定代他找两听日本鳆鱼。
“我明天就去托邓乾元。我也还要买几听。这种珍品,一定到得不多,不趁早买几听,以后便难买到了。”
黄太太道:“怪啰说是路途不通,连柴炭都运不来,咋个这种海味,又能运来呢?”
周宏道说:“从上海到宜昌,是外国轮船。从宜昌到重庆,现在也有轮船。从重庆来省城,有大帮麻乡约。当然,只要能够在上海买到的东西,都能运来!”
黄太太道:“轮船,我晓得没人敢挡。但是这个麻乡约呢?一个麻子乡约,便有恁大本事,连同志大王都不挡他?”
“二姐,不是麻子乡约,是多少年前,一个姓麻的乡约。他起初帮人顺带点东西。后来就组织起号头,专门代人运这运那。因而便成为全省信帮,又叫作大帮。从此以后,它有自己的运力,又有通袍哥大爷的夫头,随你再烦地方,它都保险通得过。我回来的时候,有几箱子洋书,自己不爱带,我就找到麻乡约。只是打了个招呼说,我到省城便要用的,请他们早点发放。果然,我到省的第四天,麻乡约便把我的书箱挑到。我后来一打听,才晓得麻乡约神通广大,只要是他号上的挑杠,就是火焰山也过得去。像这种海味罐头,何消说;再贵重的东西,他也会平平安安跟你运到的!”
黄太太不由长叹一声道:“我看,等不到几天,我们的柴米油盐,都要请麻乡约来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