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升把书包递还与振邦,恰待到灶房去舀水洗脸。
黄太太忽然说了句:“不忙走。我还有话说。”
又沉吟了一会,她才眼含笑意,向楚用说道:“子才,你是知道我这个人的,你看见我当面夸奖过人没有?该是没有啥?我这个人就是这点古怪,对于人家的好处,我心里尽管明白,背后也爱嘴括括地说,可就是不喜欢当面给人淋米汤,撒葱花……嗯!今天我却要破例了,今天我却要夸奖几句罗二爷了……”
啊也!这是怎么搞起的?敢莫今天太阳从西方出来?不然,太太如何会反常?还那么客气地称呼起“罗二爷”来?
不但罗升愣住了,就是比他精灵得多的楚用也如堕入五里雾里。
“其实也不算夸奖,无非把我在背后说过的话,再当面说跟你听罢咧。”黄太太的声音态度依然那样平平静静,像一池止水,看不见一点涟漪,“我常常对老爷说,我们家里这些底下人,只有罗升顶忠心!顶靠得住!也顶能维护主人家……”
如此之类的米汤,一勺赶一勺,蒙头盖面淋下来,直淋得罗升面红耳赤,又腼腆,又忸怩,几乎满脖子都起了鸡皮疙瘩。但是心里却甜得仿佛吃了一斤泸州特产龙眼蜜。
黄太太接着脸色一转,严肃地说道:“可是我们主人家的心里也是有一本账的。底下人好,我们待他便也不同。比方说,七月间你害那场病,好不扎实!你总还记得吧?吃药都要人喂。那时节,好多人向我和老爷说:‘罗升病成那样,亏你们还把他容留在家里,还给他请医、检药。万一出了啥子事,你们岂不冤枉花了钱,还得担干系?便是把他医好了,看来也是一个吃得做不得的废人,若是一直复不了原,难道你们供养他一辈子不成?’我和老爷就是不爱听这些刻薄寡恩的话……你前后也帮过几家公馆来的,是不是?你必定清楚,若是你那场病在别人家里害,不是我咒你,真的,恐怕你的骨头硬是打得鼓响了!即使遇着好主人家,也不开销你,也给你请医生看病,可是到你能够下得床,走得路,又哪能像我们一样,会留下你,白白地让你调理将息,白白地按月给你工钱,还另外把高金山雇来帮你跑街,帮你做重活路?嗯!我们这样看待你,莫非我们硬是糍粑心肠?硬是百善奉行的善人居士?啊!不是呀!要是何嫂害了病,还不消说倒床不起的大病,你看看……”
“唉……唉……太太老爷待我这种恩典,我哪能不明白?不感激?”罗升这时确是感动,脸上摆出一种认真神色,不再腼腆,不再忸怩,很诚挚地说:“若还昧了良心,不知感激,我罗升硬是猪狗不如了……不瞒太太说,前月我从城隍庙走过时,我曾买了香蜡,到菩萨座下,至诚通禀过菩萨。我祷告说,太太老爷恩德如天,简直是罗升的重生父母。但我又是一个干人,找不出啥子东西来报答他们。只求菩萨在生死簿上,减少我一半寿算,添到他们名下,祝他们没病没痛,白头偕老!再哩,只要他们有用到我罗升之处,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若还皱了半点眉头,神天鉴察,叫我下一世休想再披人皮!”
“啊哟!真是发下了宏誓大愿啦!”黄太太抿嘴一笑,连颊上浅浅的酒窝都显露出来,“不管怎样,有这种心就好!眼面前我有一桩紧急事要你做,不晓得你肯不肯?莫忙问我,听我说!……肯哩,没说头,你必定肯的。因为这事,并没危险,也没血海干系,也费不着你多少气力。吃紧的,只看你的嘴稳不稳。如其你也像看门老汉那样,不管你再赌下血淋淋的咒,我还是不敢相信……你可晓得看门老汉向楚表少爷胡嚼些啥子话吗?那么,请楚表少爷告诉你一遍。并且你来评评,看这样胳膊朝外弯的人,还用得用不得?”
当主仆二人唱对口曲子时候,楚用一边注意听,一边咀嚼他们埋伏在言语后面的意思。没等他们讲完,他已弄清楚了他表婶何以在这时节,要自破常例,要面誉这个瘦鬼的用心。他心里不禁既佩服他表婶会用手段,也吃惊她会用手段,“罗升是她用了多年的底下人,何必还要这样用手段对待?唉!这女人也太……”
已不容他多想。表婶要他把看门老头的话再说一遍,他当然要谨遵台命。不过他也效法黄太太,耍了一点狡狯。就是说,关于看门老头的失言,只是避重就轻讲了几句,赓即有意将话引开道:“表婶,我说,目前最要紧的,并不在于理抹那个老家伙,还是请你急其所急,要罗二爷做些啥子事情,该先吩咐给他,趁着刻下没人来打岔,也免得有人看见……”
“也对!也对!”黄太太连连点头,“那么,罗升,赶快上到假山上去,叫隔墙菜园里的赖大爷借一把大锄头给你。就说我要你搌一棵树子,用完了一定还他。”
原来在研究如何收拾好那一堆体积不大,但重得可以,平时令人嫌其少,今日使人愁其多的皮纸包封时候(其实真不算多,每封一百元,一总才二十个皮纸包封),他们想到许多办法。当然,放在衣柜衣箱里,或者藏在什么角里角落,用东西遮掩住,似乎都不妥当。设若正房有一层楼,倒好,但是没有楼。顶上只有一层薄薄的木望板,即一般书上所说的承尘是也。的确,那木板薄得只能承受灰尘。要是放一点有分量的东西上去,包管连木板、连东西全会坠下来。黄太太想到,藏在地板底下,好虽好,但是地板全是尺把宽、寸把厚、与房间进深一样长的柏木板子,而且用土铁钉密密实实钉死在枕木上,除了有手艺的木匠,任何人无法撬开。便令设法撬开,而全房间都安着又笨重又结实的家具,如其不集合全家人力,你能把这几间房子腾空?纵然能够腾空,也非用整一天的工夫不可。要是这样,那还不闹一个人仰马翻、满城风雨?这怎么使得?
其后,是楚用想到,与其专在房间里打主意,倒不如撇撇脱脱埋在不为人注意的院坝的土地里。他说他们外州县一些土老肥196窖藏银子钱财,以免捧客抢劫,多半用此方法。黄太太因而觉得,倘若深深埋藏在假山洞底,那岂不更隐密一些?好极了,就这样决定吧!
但是新问题又来了。家里只有一柄栽花的花锹,是老爷用的。轻巧有余,用来松松泡泥还可以,要拿它来掘开铁实板土,还应掘到尺把深,那便不行了。临时去买一把重大些的锄头呢?只能到荒货铺里去物色;这不特时间来不及,也会引人生疑。想来想去,莫如借,向隔墙做菜园的赖家借。菜园是黄家的,赖老汉是黄家招的佃户,借东借西,已是经常事情。只是叫谁出头去借呢?黄太太本人当然不便,楚用哩,赖家不认识他。底下人中和赖家最熟的,只有火房老张,但这时候……
到此,黄太太才把要在假山洞底埋藏银圆的事,告诉罗升,并且说:“现在你要报答我,并不难,只须帮着楚表少爷,把你同高金山抬进来的那一皮箱东西,赶快给我埋在土里。埋完后,要把泥巴刨还原,捶平,不现半点痕迹。这些都还罢了,更要紧的是,要口紧。除我与楚表少爷外,随便对着啥子人,就在高金山跟前,也万万不能泄漏一言半语。你做得到吗?”
罗升当下把胸膛一挺,摆出一副“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197的神态,满口承应道:“太太尽管放心,我是赌过血咒来的!”
“那么,不耽搁了,赶快到假山上去,叫赖大爷把锄头隔墙递跟你……子才,你经佑着他好了……我到后院去,把两个娃娃、菊花、何嫂、老张等设法绊住,免得他们神诎诎地跑出来……哈!大厅上的拐子门要关严!再嘱咐一下那个死老汉,随便啥子人来,都该先进来报一声,莫要不闻不问,一任人家乱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