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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端方的下梢头(五)

  十月初六日上午,在资州东门外湘园召集的鄂军军官会议,开得很不好。
  不能怪曾广大的口才不好。他是竭尽了平生说话本事,反反复复地把什么话都说尽了。起初,说到端大人采纳了四川绅民的控诉,不特把劣迹素著、不得民心的官吏,如周善培、王棪、田征葵、饶凤藻等,都奏参了;并且还使身受诬枉、陷于缧绁的蒲殿俊、罗纶等一些四川正绅,得以释放回家。算来,端大人查办川事的使命,已经了结。原来安排到成都小住,而后回京复命。现在听说成都情形不好,端大人决计不再去成都,即此率队出川。他问大家赞成不赞成?
  不但声震屋瓦地喊出了赞成,无数只手臂还像森林一样高高举了起来。
  但是一说到要取道陕西省汉中府这一主要议题,会场上立即出现了分歧:四个管带和少数几个队官表示同意,绝大多数的队官、排官,都沉默着不发一言,更不要说举手。表示同意的少数人,于是也动摇了,自己说他们的表示不作数,请曾广大再付一次表决。
  曾广大非常丧气地把两手一摊道:“还表决什么!大家的意思不是已经很明白了吗?不过诸君不赞成取道陕西,诸君总应指出一条可走的道路,总不能说诸君愿意留在四川吧!”
  有一个排官出声回答道:“我们同全标弟兄比起来,我们还是少数。究竟取哪条路出川为宜?当然得先问问弟兄们的意见。光是我们表决,万一弟兄们不答应呢……”
  “说得对!说得对!”嘈嘈杂杂的声音响应起来,“现在是共和时代,少数应该服从多数……”
  曾广大心里又引起了一点希望,不由眉头一舒,问道:“那么,怎么办呢?我们是不是把士兵集合起来……”
  不等他把话说完,又是那个排官抢着说道:“不用你去集合,我们自会分头进行。”
  果然,就在初六日的夜里,下级军官与士兵们都忙碌起来:驻扎禹王宫的,朝万寿宫走;驻扎东岳庙的,朝天上宫走。只管你来我往,很是频繁,但他们到底议些什么,不但地位较高的曾广大、邓成拔等不得而知,便是地位较低的管带、督队官以及少数几个队官,都被隔绝得老远,没法探到半点消息。
  平常日子,二更过后,全城都入了睡乡。只有一些没人管的野狗,在街上窜,有时还来一个打群架。城门当然都关闭了,非有紧急公事,不开城门,普通百姓是不能随便进出的。但是十月初六夜却不同了,城门一直没关闭,什么人都可随便进出。不过普通百姓也是在半夜以后,感觉城里气氛不好,狗吠得厉害,驻扎城内外的军队,一伙进来,一伙出去,虽然看不见灯笼火把,听不见嘈杂人声,可是凌乱的皮鞋在石板和硬泥地上的那种急遽奔驰,也够引起大家的恐怖;有些人怀疑是周兴武的滥队伍开拢了,鄂军真个要同他们干起来。一般早作了安排的人,才在半夜以后,并不问个清楚,便扶老携幼,像影子一样,在不很黑的夜色中,溜出东门,溜出北门,向不远的乡村中潜藏起来。当然还带去了一些恐慌,也带去了一些谣言。
  行台里也一样,平常日子是三更梆敲响后,头门上锁,全院灭灯,只有当值的卫兵室有一盏点洋油的风雨灯,在沉沉的夜中,放出一派刺目亮光。初六这一夜,也是内内外外灯火辉煌。大厅以外驻扎队伍地方不说了,无论军官,无论士兵,全没有睡。并且如临大敌似的,到处都布了岗哨。只有认识的同标弟兄,可以进出,可以被招呼到房间里和某些角落,凑着耳朵说悄悄话。如其不是认识的弟兄,比如说,像福安这样小跟班,岂但不准进头门,甚至不准出头门。标统曾广大几次要到天上宫去问探他们商议的结果,都被部下劝阻说:“标统还是莫去的好!在商议没有定局之前,你去了,也枉然。说不定于你标统本身,还有不便地方!”
  情形越来越不像样。曾广大先找着邓成拔说道:“看样子,军队就要哗变了。我们好不好禀请大人设法避一避?”
  邓成拔搓着两手叹道:“只好如此了!”
  大厅后面的正房两厢,也和大厅以外情形一样,上人没有安息,一些服侍上人的底下人也惊惊惶惶地睡不熟。
  端方的面容,从灯光里看去,显然比前两天消瘦了好些,两边鬓角和面颊都下陷了。原来是一个圆盘大脸,现在好像变成一个长方脸形。当然,颜色也不红润,而是有点苍白。眼睑上,还隐隐带了些晦色。不过眼神尚足,比起在房间里坐立不安的端锦来,他的态度还安详如故。
  邓成拔、曾广大掀开门帘进来时,端方精神一振,从太师椅上把胸膛一挺,先开口问道:“他们商议好了吗?”
  两个人一时都不作声,并且勾下头,牢牢看着自己的皮鞋尖。
  “哦!一定还在商议,”端方强勉笑了笑,“真所谓筑室道谋了!”
  倒是夏寿田看出了端倪,把眉头一皱道:“恐怕有什么意外吧?”
  邓成拔道:“曾标统可以禀报。”
  曾广大举眼看着端方,说道:“部下的意思,趁这时候,大人最好避一避!”他因为太疲累,太紧张,声音已有点嘶哑。
  全房间的人都震惊了,七嘴八舌地问:“怎么样?莫非发生了什么非常事故了?”
  端方还是那样镇静地说,虽然脸色已由苍白而渐渐转成了青白:“诸君稍安勿躁,且静听曾标统的下文好啦!”
  曾广大遂把他被兵士阻拦,不要他到天上宫去的经过讲了一遍,道:“兵士们目无官长到了这步田地,军纪是说不上的了,据部下推测,恐怕……”
  端方接过话头道:“结果当然哗变!”
  “……所以部下意思,趁他们密谋未定之时,大人最好避一避。”
  众人正欲说话,端方已经开了口:“怎么避呢?你且说一说!”
  邓成拔道:“出城去。”
  端锦道:“不如到州衙门去。”
  夏寿田道:“那不好,能够找个绅士家住一住,比较稳妥。”
  好些人都在出主意。
  端方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背负着双手,在房间的空地上踱了几步。然后站在当中,把众人环顾了一遍,徐徐说道:“诸公为我安全设想,要我在此刻避一避,用意甚善。但是诸公却未想到,别人可避,如邓协统、曾标统你们二位,因为是直接统率士兵的将领,平日难免没有一些恩怨,如果士兵真个发生异动,确乎有些危险。你二位及时避一避凶锋,倒很必要。其他朋友,避也可,免受无谓惊恐;不避也可,以与士兵无直接关系故也。至于我本人,则万不可避。首先,士兵是否即有异动?尚未确定。我先避之,是示士兵以弱,本来没有异动的,这样一来,倒引起了他们的念头,此其一。再哩,纵令他们果有异动,那也不过骚扰一番,哗然溃散而已,于我本人,不见得便有如何不利之处。我何故要如此说呢?诸公当然知道,湖北武备学堂是我在巡抚任内创办的。现在军中许多中下级军官,大抵都是我所招考训练而成就,不说师生关系,多少总有点香火因缘吧?何况第三十一、三十二标各营,还是在我手上扩充的……”
  他越朝这方面说,越觉得对于他个人的危险,并不似众人所想象得那样大。同时自己的心也愈益安定。
  “……或许诸公还将如此测度:武昌之事,由于鄂军革命所致,足见革命思想遍于鄂军,我们这里要是兵变,亦必出于革命手段。不错!他们准定会革命的。但是革命有政治革命,有种族革命。武昌之事,并非种族革命,而是政治革命。我们这里倘若只是政治革命,更不足虑。万一种族革命,我看,也不至于闹到流血。何以呢?我们这里都是汉人,而并无满人故也。”他看见大家都有些惊异之色,遂眯起眼睛笑道,“诸公怀疑我这句话吗?殊不知我的家谱载明,我家并非出自满洲,而实实在在是奉天省的汉人。因我上代祖宗被满人掳去为奴,不得已才改了籍贯。我的祖宗,本来姓陶,陶渊明的陶,出自大尧陶唐氏。因为在清朝恶势力压迫之下,我们不便复姓,为了不忘根本,所以我才以陶斋为号。这是一种秘密,平常不便说出,现在当然要宣布了。要是诸公不信,可以问我这个兄弟。”他掉头向端锦说道:“你可以给诸公证明一下,看我们是否姓陶的汉人?”
  端锦连忙接口道:“是,是,我哥前几天就说过,我们是汉人,姓陶,陶渊明的陶!”
  众人看见他说得这样稀松寡淡,当然不好再说什么。
  端方把金壳怀表摸出一看,道:“哦!一点过钟了!还无消息,想来他们一定等到天明才有所表现的啦!管他们密谋结果如何,等他们表现出来,再应付之可也!”他又向大家环顾一遍,“大家安息了吧!养足精神,明天再谋应付之方好啰!”
  邓成拔退出房间,就找着曾广大和几个平日比较亲密一些的朋友,悄悄说道:“据我揣测,部队十有八九要闹革命。革命,当然要流血。流什么人的血?当然流我们的血。午帅的打算对不对?我不敢保险。总之,留在他身边,凶多吉少,倒是听他的话,趁这时节,设法避一避。要是出了事,我们逃走也容易;不出事,再回来伺候他老人家。你们看如何?”
  那还待说!差不多上上下下十几二十个人,都悄悄密密收收拾拾,改了装,拴上包袱,从花厅侧一道短墙上翻出,混在百姓堆中,走到城外,赌咒也不回头向资州多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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