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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山雨欲来时候(八)

  郝又三的轿子刚回到大门口,看门头张老汉便迎着轿子,大声告诉他:“三老爷回来了!”
  “咹?三老爷回来了?”
  在轿厅下轿后,赏了轿夫两个当十铜圆(几乎比平日的茶钱,多给了三倍半),提起羊皮袍的衣衩,一瘸一瘸地走了进去。
  在郝达三卧榻前的当地,满脸风尘色的郝尊三,短短地还了侄儿一个恭而且敬的到地长揖,一面笑着回说:“承问,承问。大小三口都还平安。就只晏走一步,吃了不少惊恐,却为不值。”
  “你老人家说的,是遇合了杀端方的事情吗?”
  “不是,不是,杀端大臣虽则一桩吓人的大事,不过当时我们并没有受到惊恐。为啥呢?因其……”
  他哥刚抽完一枚指头大的鸦片烟泡,放下红里透油的竹管烟枪,翻身坐起,打断他的话道:“端午桥遭杀的事情,我已听过了,不必再谈。把你适才没有说完的话,继续讲下去好啦。”
  端方遭杀的事情,多么重要!三叔从资州来,正好听他仔细摆谈一下,无论如何,他亲眼所见,总比报上登载的既翔实而又有趣。但是父亲却因他已听过,便不让别人听。父亲这种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的专横态度由来已久;父亲自己不觉其非,当儿子的若要当面批评他,纠正他,那除非来一个家庭革命。郝又三不是闹家庭革命的人,当然对他父亲的专横引不起什么反感,心里只是寻思着:待三叔空闲时候,再请他补叙一番好啰!
  当下郝尊三仍然安坐在大床跟前那张从未变过位置的安乐椅上,摸抚着新近才蓄留起来的小胡子,说道:“说句天理良心话,周兴武的同志军,进城以后,并不见得怎么坏。只是五马六道的样子,看起来不大顺眼。不晓得为啥子,资州人却那样怕他,又那样恨他……”
  “你不是说他杀过人?”他哥捧着一把宜兴马蹄茶壶,一面凑着壶嘴喝热茶,一面这样问。
  “那也因为李会长守住东门,不准他进城,所以才杀他。但也只杀了李会长一个,此外,便未听说再杀第二个人。”
  “总之杀人就不对……以后呢?”
  “以后就是周星甫带了一队陆军回来,出告示安民,自称都督……”
  郝又三插嘴问道:“也姓周?名字的字音也差不多。是不是两兄弟?或者一家人?”
  “那才不是。周兴武好像是威远人。兴是兴旺的兴,武是威武的武。大家都晓得他是威远一带的大袍哥,同志军统领。周星甫哩,资州人。说是武学堂出身,凤凰山营盘里的一位军官。名字叫星甫,星宿的星,甫……尊章台甫的甫……”
  郝达三微微笑道:“不如说杜甫的甫,还通俗些。”
  “是,是,”郝尊三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跟着贵州省的队伍也开来了,驻扎在南门外一家大站房里。人不多,不过三几百人。可是和周都督带的一队陆军一样,一色九子快枪。就因为军器好,人又齐心,所以从打二更动手,打到天亮,就把万多同志军打得鸡飞狗跳,打死二百多人,遍街都是死尸……”
  他哥叹了一声道:“同志军这样不行!”
  郝又三道:“或者周兴武这面毫无防备的缘故。”
  “是的,同志军没有谙到贵州队伍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因为这天晌午,全城绅粮们还在商会上热热闹闹请了一次客,燕菜鱼翅席好多桌。周都督、周兴武、贵州队伍的军官全到齐了。听说三方面吃喝得很畅快,一直吃到擦黑时候才散席。所以全城百姓都放心了,说,这下,我们资州城该不会出事啦!就连向来虑事周到的林老翁,也找到我房间里来说:‘郝三老师,这下,你尽可以脱掉衣裳,舒舒服服睡一夜好觉了!’哎咳!谁料得到就在这夜里,他娘的,一下子便开起枪来。枪打得活像放火爆。我活了一辈子,还是头一次听见那种吓得死人的声音……”
  他哥又笑道:“你算运气好啰!”
  他侄儿也接口道:“爹,他老人家说得对。我们这里,从七月十五那天起,却听惯了。”
  “说到那时候的省城,我同春姑娘真替你们担心不少。谣言多得很,说得省城里头死人如麻,急切问,又接不到又三的信,我们……”
  “喊伯伯!说,小妹妹又来看伯伯来了!”
  香荃抱着还不满三岁的小妹妹,一路说着,掀开门帘进房来。
  “啊!大哥哥也回来啦!快跟大哥哥作个请请192……大哥哥拿点啥东西跟小妹妹吃呢?”
  郝又三笑着站起来,用指头把小姑娘的胖脸轻轻揪了一下道:“长得越好了,越发像春姨奶奶。”他掉头向他三叔道,“现在该取个名字了,总不能一辈子都叫小妹妹。”
  香荃首先应声道:“对啊!该取个名字!伯伯说,叫个啥名字的好?”
  郝达三正在抽水烟,把嘴向他三弟一支道:“应该叫她的爸爸取。”
  郝尊三嘻开胡子嘴笑道:“大哥哥学问好,请大哥哥取一个就是。”
  但是郝又三却说:“既然二姐那么喜欢她,就叫二姐取吧。”
  香荃叫道:“好得很,推来推去,推到我的头上来啦!……没来头,我就跟她取一个……嫂嫂名字叫文婉,哥哥给侄女取名小婉。小妹妹的娘叫春兰,我们叫她小兰,对不对?”
  “不对!”她父亲道,“你侄女叫小婉,只算是乳名,将来读书时候,还应取个学名的。现在要给这个女儿取名字,就得考虑考虑,取一个学名好啰,不要待到将来又取。”
  “那么,取个啥名字呢?”
  郝又三笑道:“岂不简单?你同大妹的名字,都有一个香字。香字,等于是你们的行派称呼。现在只在香字下,凑一个带草头的字,不就行了吗?”
  香荃恍然若悟道:“那么,叫她香兰!”
  她父亲道:“何必一定要犯她娘的讳呢?另外想个字不可以吗?嘿,嘿,带草头的字多哩!”
  “香莲呢?”
  她哥笑道:“秦香莲闯宫,不吉利!”
  “香菱呢?”
  郝又三大笑起来道:“《红楼梦》上已经有了个薄命香菱了!”
  香荃通红着脸,把小妹妹向方桌上一放道:“你这个小妹妹才不乖哩!这个名字也不对,那个名字也不对,你说,你该叫个啥名字才好?”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眯起两只小眼睛,对着她二姐傻笑。
  郝尊三道:“一个小女娃子的名字,犯不着费那么多精神去研究。我说,香兰这个名字就要得。”
  郝达三摇摇头道:“不然!孔夫子说过‘必也正名乎’,可见名字是不能够乱取的。既要取名,就得斟酌一个尽善尽美的才是……怎么样,二女子?想不出了吗?我看,还是得把春英喊来……”
  不用喊,春英早已笑盈盈地站在房门边;也不用老爷吩咐,便唤着香荃道:“二小姐,你为何不取香芹这个名字呢?《诗经》上不是有一句……”
  老爷呵呵笑道:“算啦!不要再诗云子曰的喽!”
  三老爷拊掌称赞道:“太好了!香芹,香芹,不特声音响亮,而且芹者、勤也,也有意思。嘿,嘿,春英这妮子,哪能算是丫头,硬是一个正经女学生啰!”
  郝达三忽然向他儿子笑道:“真个去给她们学堂陆监督说一声,把春英转成正班学生,看可以不?”
  郝又三沉吟着道:“不行吧?陆绎之那人是个道学先生……”
  香荃抢过话头道:“道学先生又咋个哩!春英随班上课,差不多已经是个旁听生了,转一下,有啥要紧?”
  “你不懂得,道学先生是最讲名分的。春英作兴是个旁听生,但她到底是丫头呀,陆先生怎能要她同一班姑娘小姐们拉平呢?”
  香荃仍不退让,挺起胸脯(就因为动辄挺胸脯这一姿势,不知挨过她娘母多少次的骂,骂她丝毫不带大家闺秀的秀气样子。并且由于生理发育得充分,以致一件紧背心不管怎样紧勒在身上。而那对有弹性的乳房,却始终压不平;只要一挺胸脯,便很触眼地显现出来,这也是她娘母极不高兴的地方)吵说:“丫头!丫头!难道丫头便算不得人?文明国就没有丫头这个等级。现在革了命,大家都在喊平等、自由,为啥丫头还不能当正班女学生?哥哥说起来文明进步,依我看,还是一个顽固分子!”
  “对!批评得对!那你何不直接去跟你们陆先生讲呢?”
  “你赌我不敢去讲吗?别人怕那翘胡子,我偏不怕,肯信他把我斥退了!”
  郝达三连忙止住兄妹斗口,说道:“我是说的笑话,二女子就认真了……你说革了命,该讲平等。殊不知平等自有平等之道,而尊卑贵贱,这是古先圣王定下的上下伦常,怎么能够不讲?若是不讲,那世道就不堪设想了!”
  郝尊三连连点头道:“大哥说得真对!若还只讲革命平等,不要伦常道德,别的不说,只怕资州天上宫那样古今少有的事,定会闹到随时随地发生,这……这就可怕极啦……”
  高贵在门帘外报说:“葛大老爷来了。”
  郝达三正好重新横躺在烟盘旁边,遂向他儿子说道:“出去陪一下!等我把这两口烧完了就来。”看见儿子走路有点瘸,问知跌了一跤闪了腿,已在一个熟人家里敷了打药。便道:“既这样,你就莫忙出去……老三先出去一下倒好。走了几个月才回省,老世交们也该会一会。何况彼此又都身经患难……”
  郝又三已唤着香荃,要她同走,道:“也对!三叔先出去一步,我同二妹到花园去看看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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