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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难忘的一天——十月十八日(一)

  今天有两件事使楚用欢喜得走路都像麻雀在跳。
  头一件,是英语、英文法合堂考试,一共十六道题,只两个钟头,他居然交了卷,而且全部答对了。
  楚用的英文程度,如他自己所说,是有限公司。如其能够专心复习,倒也罢了。但是讨了老婆回省,生恐被表婶娘讥刺他爱情不专一,不能不把全部光阴,一丝不留地耗费于表婶的一颦一笑。所以在考试之前,他自己估计能够得到四五十分,就算万幸了。谁想得到今天调座位时,恰恰调来与林同九坐在一处。林小胖子的英文原本就有根底,近来在南尔生那里加紧补习,又随时同外交部次长杨开甲(号少泉,基督教徒,开办过英文补习学堂)用英语对谈,当然啰,对于本学堂这堂考试题,简直游刃有余。而且和楚用又那么有交情。因此,在他笔不停挥把卷子写好后,不等楚用提出要求,竟十分慷慨拿与楚用去抄。这样,楚用的英语、英文法试卷,纵不与林小胖子的一样同得一百分,然而九十五分是跑不了的。
  第二件,是他上午刚刚走进学堂大门,老传事交了一封信给他,说是昨天擦黑时候,一个缠包巾、穿短打、蹬草鞋的小伙子送来的。拆开信封一看,嗨!才是汪子宜叫他队上弟兄特别捎来的一封信。说他带的学生队(大概人不多了,所以才不名为学生军)已同一部分西路同志军开进省城,现驻扎在帘官公所。本欲“立即趋访,面叙离悰”,但因奉命,于明日(当然就是今天,就是十月十八日)上午,集队到东校场听候蒲、朱二都督点名检阅,事极重要,不能离队。逆料下午可以得空到学堂来会他,“特此专函渎听,敬祈留步为要!”
  汪子宜,这个曾共生死的朋友,居然回省来了!岂特汪子宜想来会他“面叙离悰”,就是他,也非常想找到汪子宜,披襟露怀地谈一谈。无如上午都不闲,自然只得耐心等到下午。
  下午?从十二点以后到擦黑,都可以称为下午。汪子宜光说一个下午,到底是下午什么时节呢?要等他,那便整整六七个钟头都不能离开学堂。然而这如何成哩!第一,没有事先关照一声,不即回去,那个人定然见怪,甚至还会乱起疑心;即令后来可以解释清楚,却不知要费多少唇舌!要赔多少小心!要受多少委屈!“唉!太把人箍紧了!”想起来,倒也甜美有趣,可是成为惯例,不免感到有点腻烦,感到没有自由的怅惘!第二,考试期间,每每上午考完,无论住堂的、通学的,差不多吃了午饭,没有人留在学堂里。不到挑灯夜读时候,是找不到半个人影的。何况今天主要功课考过,大家更需要出外散淡一下了。似这等,他如何能够只身独自守在学堂里?
  真是为难极了!
  幸而古字通罗启先给他出了一个主意:“你不会留下一张条子在传达室,等老汪来了,叫他到黄家去找你?”
  对啊!怎么会思不及此?那就这样办吧!
  因此,楚用挟着书包一走进黄家大门,即忙向看门老头打了个招呼:“若是有位姓汪的,或者穿短打、像个同志军,或者斯斯文文、戴副近视眼镜的人来找我,老大爷,请你对直把他引到小客厅来,用不着先进来通知我。”
  看门老头连忙答应:照办!照办!
  楚用虽以表少爷资格住在黄家,却由于来自田间,而一直又过的是学生生活,尚没有学会拿身份,摆架子。对待黄家底下人,总是客客气气的;说话时,忘记不了搭一个“请”字;再不然,便是“难为你啦!”“劳烦你啦!”尤其在底下人挨训时候,他不特没有从旁扇过阴阳扇子,还往往打诨说笑,把话头岔开,使底下人少挨几句骂。因此,底下人对他都有好感,从不在背后打他的叽喳。比如嘴头子那么不稳当的何嫂,竟没有人听见她煮过楚表少爷一句屎,倒过他一句坛子193。看门老头还居然把他当作自己人在看待,只要有所闻,有所见,无论有关系,没关系,是公馆内的,是公馆外的,对别人可以不讲,对他则非“细说端详”不可。这个从表面看来,一个循规蹈矩的老头子,几乎成为楚用的义务包打听了!
  这时,看见四下无人,遂把楚用衣袖一拉,悄声说道:“有一桩要紧事……”
  楚用站住了。
  “……刚才老爷从新泰厚银号上带了好多银子回来!”
  “你咋个晓得的?”
  “嘿,嘿,我咋个不晓得?老爷早晨出门时候,高二爷提着一口小衣箱跟在他身后。轻飘飘的,一看,就晓得是口空箱子。刚才回来,对班轿子加了一名扶轿竿的轿夫,轿子还是很沉,轿竿都压弯了。高二爷空着手先跑回来,急急忙忙把罗二爷喊到大厅上咬耳朵。等到老爷一出轿门,他两个立即从轿子里把那口小衣箱拖出,跌跌绊绊抬进拐门子。老爷亲自开发轿钱——嗨!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亲眼望见他给每个轿夫添了两个铜圆的茶钱,轿夫们道了十几声谢,走出大门,嘴巴还没有阖拢……”
  “嗯哼!你对主人家倒很留心!”楚用淡淡说了句,脸上是倒笑不笑的样子。
  看门老头子不很了解他的语意是夸奖还是讥讽,睁起两只眼泡浮肿、睫毛稀得看不见的眼睛,把他瞅着。不见他说什么,因又继续起打断的话:“我登时就疑心那衣箱里装的啥,一定不是衣裳,衣裳没那么沉。等到空轿子打出来,我问轿夫:‘你们打哪里拾来?’‘新街。’我心里已经有点模子了。我又故意问:‘敢是从哪家估衣铺上肩的?’表少爷,你自然晓得,老陕开的估衣铺,新街里很多。可是我们老爷,说什么也不会闹到去买那些当铺里出字的东西,他的衣裳难道还不够穿?我这样问,无非要套轿夫的口气……”老头子得意已极,嘿嘿嘿笑了起来。
  楚用点点头,又皱皱眉,口里说:“真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轿夫的口气,你一定套出来了。”
  “套出来了,”老头子咧着半瘪的、没有胡子的嘴笑道:“他们说:‘哪里是从估衣铺上的肩?是从新泰厚抬来的!’嘿,嘿,新泰厚!表少爷,你可晓得新泰厚?”
  楚用怎么会不晓得新泰厚银号?新街北头一所推光黑漆门面极为辉煌的大公馆,八字青砖墙上,每一面都嵌有几块红沙石琢成的、便于把马缰绳系上去的石鼻孔,这就是山西票号的标识。等于把一个小土地堂修砌在二门侧,是陕西人开的大曲酒烧房的标识一样。而且他们几个调皮学生往往打它门前走过,一看见横挂在门枋上那块黑漆金字的招牌时,总要取笑说:“新泰厚——心太厚!开票号的人自称心太厚,老实得真可爱!想不到居然有人要找它做生意……”
  想不到他的黄表叔就在找这个心太厚!
  “……我们老爷每年收的田租银子,总是放在它那里使利钱,说是它出的利息,比别的地方都高些。所以老爷月间也常到它那里去取银子使。不过从来没见过一取就这么多。表少爷,你想想看呀,这么一大皮箱,两个小伙子嗨札嗨札地抬,要装多少银子哟……”
  “或者不是银子哩!”
  “不是银子,嘿嘿,是银圆!”看门老头子向他把眼睛挤了挤,表示他并非糊涂,“我说,表少爷,老爷这桩事没做对。”
  “哪桩事没做对?”
  “表少爷,你真个是半天云里挂口袋——会装一个疯(风)哟!”
  “并非装疯不懂。因为我想到你们老爷,大概由于手边没钱使用,才到银号去提取一些银子回来。这本是寻常事情,你怎会说他没办对?”
  “手边没钱,取些银子回来,咋个不应该呢?只是一皮箱银子,两个小伙子嗨札嗨札地拾进去,不是太多了吗?表少爷,你难道不明白眼目下是个啥子世道?我听说有些有钱人,连金银首饰,值钱衣裳,都害怕放在家里,宁肯一个钱不要,白放在当铺里,说当铺顶稳当,四围防火砖墙,一道铁皮门,水、火、盗贼,啥也不怕。我们街口上的庆余当,说是大小箱子堆得连插脚地方都没有。人家都在打主意,偏偏我们老爷把大捧银子朝屋里搬。也不想想,家中有金银,隔壁有戥秤,若是着人家晓得了,哼!哼……”
  楚用短住他的话头,认真向他说道:“老大爷,请听我说……你们的公馆,不比那些笆笆户,板板门,床上放个屁,四邻闻到臭的地方,绝对说不上隔壁有戥秤的话……只要你的口紧一点,不要把你们老爷今天的事情,逢人就讲……当然!当然!对我说了,并没关系,我不特不会传扬开去,就连你们主人家,我也绝对不漏半句,你尽管放心……怕的是别个听见了,一定不会像我能够守秘密,万一出了事呢?老大爷,岂不连你也有未便了?”
  看门老头子本来是一张打了许多皱褶的绛色脸,这时节简直变紫了;很尴尬的样子,正咕噜着要辨白些什么。高金山急匆匆从二门内走出来,“啊!表少爷回来啦!”
  “去买啥子东西吗,这么忙法?”
  “是去轿铺里喊轿子。老爷要出门了。”
  “不是说你们老爷才回来不久吗?”
  “这一回,说是要到藩台衙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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