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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这才叫作风潮(二)

  楚用一早起来,使他感到稀奇的,就是头也不昏了,心也不烦了,周身也不酸软了。并且不知为了什么,随时都想笑。
  洗漱后换好衣裳,把带来的龙洋数了数:学费五元,食宿费二十元,书籍费五元,剩余不过十多元。哪能够一学期的零用?何况已说过星期天要请表婶和振邦兄妹去看戏、逛劝业场、吃馆子,就要花好几元,以后的用处,更是算不到的!
  “爸爸嘛,一个天生的老牛筋!啥子都好,就只拿出钱来便心疼。管他的,二天写信去要。不给嘛,家庭革命!……”
  家庭革命,这是多么厉害的一个名词!但这时在楚用口里,却只当作一句玩笑话在咕噜。他高兴时候,也和烦恼时候一样,有点口不择言的。
  走到学堂门口,他方突然想起屠监督的严厉规则。他昨天没赶来报名、没到、没缴费,他这记过的处罚,一定免不了。他确实有点失悔,倒并不怕记过,或是别的什么,他只感到记过的公告牌悬挂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面子上有点下不去。
  他就怀着这种不安宁的心情走到稽查室。
  房间是空空洞洞,一把鸡毛帚丢在净无纤尘的方桌上。显然,有洁癖的秦稽查才出去了。
  转到稽查室隔壁的庶务室。
  也没人。一本收费的三联簿还没阖上。
  正自莫名其妙,忽然看见专在学生寝室听使唤的小工高金山,提着一桶热水打从院子里经过。
  “嗨!高金山!怎么一个人都不见?”
  “噢!你才到么!……都在梯级讲堂上开会。”
  “连秦稽查、鲁庶务都去了吗?”
  “岂止!……连屠监督都去了……”
  “啥子会,这么重要?”
  高金山已走入一条过道,来不及回答。
  楚用迟迟疑疑转过后院,隔着一大片槐荫满地的空坝,已听见靠南的那一大间专门用来教理化的梯级讲堂内,人声嘈杂,果然是在开会。走近几步,果然听得出有一种又苍老、又干涩,并且还微带结巴的声音在大说小讲:
  “……诸君!诸君!总得许我毕其辞嘛!……”
  当真是绰号端公的屠致平屠监督在讲话吗?为什么把一年多以来常用的诸生这个名称,换成了诸君?而且还使出那么谦卑的口吻——容我毕其辞?据楚用回忆起来,除非在聘请他当监督的那位高等学堂总理周紫庭的跟前,他不会有这样的口吻。
  使楚用惊异的还有哩:
  “……鄙人也是爱国一分子。鄙人一向就在研究平等、自由的真谛。……鄙人并非干涉诸君……自然,自然,诸君是主人翁。……诸君有成立这个会的权利。不过诸君也有义务……义务……自治的义务。……鄙人别无要求……只要求诸君能尽自治的义务……”
  “莫再大放厥词了!好不好?”超越众声的一声尖叫。所得出是罗鸡公又叫古字通本名罗启先的叫声。
  但是端公还在说。
  这下是众乐齐奏了:“你的话我们全明白了,守秩序嘛!守规则嘛!……我们会自治的!……我们中间没有革命党,你放心!……就要革命,也革不到你头上,你放心!……自然,自然,别个学堂的会解散了,我们的会也要解散的!……话说完了吧?请出去!请你们都出去!……是我们学生的事,我们硬就主人翁,不要你管!……”
  最后是林同九的成都腔:“龟儿!好不识相哟!”
  端公诚惶诚恐的样子,带着三个监学、一个教务、一个稽查、一个庶务,从讲堂门口跨出。弯着脊梁,垂着头脑,急匆匆向他的监督室那面走了去。
  楚用待这一伙人走远了,才加速步伐,奔进理化讲堂。
  乔北溟年纪顶大,像是众人公推他主持会议,他正站在讲台后面,板着面孔继续说道:“……为啥我们学堂的保路同志协会迟到今天才宣告成立呢?我已说过几层理由了。我现在还要加入两层:第一层,由于大家不热心……”
  全讲堂一百多人又都吵闹起来。
  彭家骐跳着脚地说道:“你凭了啥敢说我们不热心?你说!你说!”
  “我说,要是热心,为啥还没有正式放暑假大家都跑回县里去了?”
  又是罗鸡公的尖叫声音:“我们为啥要急急忙忙赶回去?你晓不晓得?”
  “也该把会成立了再走,不算迟啦!”
  “那时,你为啥不发起呢?”
  陆学绅站起来摇着两只又大又瘦的手,叫道:“吵个卵!让他说下去不好吗?难道说句谦逊话,都受不得了!”
  乔北溟抓住这个空隙,连忙放大声音喊道:“第二层,就是由于监督的压制!……”
  “对!……对!……乔北溟说得对!……要不是他龟儿压制我们,一些在省里的人咋个不先搞起来呢?”
  乔北溟又胡乱扯了几句,便道:“我们学堂的保路同志会成立了。现在,我们选举会长。”
  有了会,当然要选一个会长,还要选一个副会长。今天为了时间关系,一次连选,用的无记名投票法,得票最多的为正会长,次多的为副会长。经乔北溟一说明,大家喊声“赞成!”便各个取出铅笔,将空白课本撕下一页,一裁就是好几张选票。
  楚用未在事前联络,不晓得该写谁的名字。便掉过头去看同座谭志和写的。
  学堂里有事举代表、举会长,照例,但凡爱说话、爱调皮、和监督监学起过冲突、遭过记过、扣例假的,都有资格。因此,开票结果,黑板上大写着:王文炳四十三票,陆学绅三十七票,谭志和二十一票,楚用十八票,罗启先十一票,彭家骐十一票,林同九五票。没有一张废票。
  大家不约而同地欢呼道:“正会长王文炳!”
  但王文炳并未在学堂里。他本来就忙,最近几天更忙。虽然缴了学费、食宿费,虽然学堂已经开课好几天,尚没有经常看见他。据说,他不在铁道学堂的股东招待处,便在铁路公司。
  众人又大声唤道:“副会长陆学绅!……就职,就职。”
  陆学绅,就是著名的色鬼,每天要梳一次发辫,而鬈曲的微带黄色的头发老梳不光生;一额脑、一脸颊的红疙瘩,越掐越凶。当下笑嘻嘻地从人丛中走上讲台,深深向众人鞠了一躬,又伸手把头发摸了摸,掐着红疙瘩说道:“鄙人才疏学浅,谬承诸君爱戴,选为本学堂保路同志协会副会长。照规矩,应该等正会长王文炳君回来,共同研究之后,才能择期就职的。但是又承诸君督促,莫计奈何,只好先行就职。鄙人……”
  许多人都呵呵大笑起来,也还有人拍了几下巴掌。但都异口同声吵道:“不要这些臭调子!……只说你现在打算办些啥子事。快点,快点!……简单明了地少说几句,说完了,散会,我们好吃饭。”
  陆学绅仍是掐着脸上红疙瘩,笑容满脸地说道:“成立同志会是大事,会长就职也是大事,不演说几句,不成名堂。既然诸君赞成不必演说,那我就长言短语吧。我宣布……咳!……目前顶要紧的一件事,请诸君举出一位文牍,赶今天下午就须拟好一份宣言、一份通告、一份章程,并须用迅速手段去刊刻一个戳记,以便在今天擦黑以前正式报到同志会去备案。其次……其次,听说今天下午三点钟铁路公司要召开股东会同志会两会联合临时大会,有极其重大事情报告。本会应该遣派几个代表前去参加。本会今夜开第一次正式大会,大家都须出席,听代表报告……”
  “要举几个代表呢?”七嘴八舌在问。
  “随诸君公意嘛,一个不为少,三个不为多。”
  嘈杂了一会,一致举出了谭志和担任文牍,楚用、乔北溟、林同九三人担任代表。
  谭志和跳了出来道:“我不能担任文牍!请大家另举!我的国文程度不及楚用,我和他对调一下!”
  大家已经纷纷站起,齐声喊说:“不更变!不更变!……散会,散会,我们要吃饭啦!”
  毕竟等到陆学绅正式宣布散会,大家才夺门而出,像浪潮似的,直向食堂涌去。楚用本想趁机溜去缴了费便走的,但他却没有抗拒潮流的本事。
  食堂规模还是六个人一桌,下方不坐人,用来安放小饭甑和锡茶壶。桌上还是铺着白台布,各人面前还是放有一方白饭巾。可是都变了样。饭甑已经不是黄澄澄的,茶壶也不复亮得发出银子的光色,台布、饭巾不但斑点污黑,还出现了许多窟窿和脱了线的补丁。
  这种变化,其实自去年下半年屠致平接任第四任监督以来就开始了。在他以前的三任监督,起居饮食都和学生在一道。往往监督来到食堂,还不一定坐在为他特设的座位上,由监督随意选个位子,和学生对调。在举筷动匙之前,还要做一度普遍检查:看看菜肴,看看吃饭家什,看看大小甑子。只要有一星半点不洁净,比如菜里有一根头发啦,饭里有颗耗子屎啦,不待学生陈述,监督先就吆喝起来。包厨师傅当面看明白之后,下一顿定要多添一样可口的菜作为惩罚。以此,那几年一时风行的学生闹食堂的风潮,这个学堂便没有。
  屠致平接事那一天,认为这是不好的办法,并未说明理由,便手谕庶务:将管理人员的伙食由学生食堂分出另开;监督的一份,更其特别,要单独送到监督室内去;出的钱一样,菜饭不但比学生吃的好,就比其他管理人员吃的,也好到不止一倍。当然啰,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不到一个月光景,这学堂从来不曾有过的闹食堂风潮便爆发了。屠致平大怒,立即悬牌斥退为首的七人,并记了十几二十人的大过。虽把风潮镇压下去,但食堂的清洁和秩序,也就从此坍台。
  对于使用台布饭巾,他也认为太新式、太奢华,他说:“吾国自有精神文明,何必亦趋亦步,效法西欧?……恶衣菲食,古人所尚。……每餐四簋,已为上馔,诸生果腹是求可也,食外无益之物,其议罢之!”这是在镇压风潮之后,十五日清晨,率领诸生到礼堂上,对着先师孔子和当今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神牌,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礼后,屠致平补服顶戴,——他以举人出身加捐了一个内阁中书头衔——从怀中摸出一张草稿,打起调子,这样念出的。
  何以又不即罢之呢?恰因那天提学使刘嘉琛亲自到学堂来查学,正逢午饭时候,刘提学特意到食堂上看了看。对菜饭没说什么,对台布饭巾倒大为称许说:“这办法很好!一方面合乎卫生,一方面可以养成学生爱好清洁的美德!”可惜刘提学只来了这一次,台布饭巾虽幸而保全,到底经不住屠监督的精神文明的蹂躏。
  但是屠监督也带给食堂许多好处。首先,是可以添私菜。本来年轻小伙子,谁不喜欢吃好的?并且来自东南西北,各有各的嗜好,做大锅菜的厨师不管手艺如何高明,总难做出四方不同的风味。从前有监督监学在一处,要求的只是卫生吃饱,而今食堂是学生的世界,卫生不卫生不是唯一条件,荷包宽舒的人,尽可以在开饭一点钟之前,向厨房打个招呼:“给我特别做一碗盐煎肉片,多放点豆瓣酱!”同桌的当然可以共享;下一顿,也当然要回敬一碗“回锅肉”或者“麻婆豆腐”。其次,是毫无拘束。不但可以随便约人同坐,以便于打平伙,甚至还可以不讲礼貌,吃得高兴时,大呼小叫之外,还可以解衣磅礴,不管别人的眼睛如何难受。
  楚用吃饭时,同陆学绅、彭家骐、林同九几个人一桌,便趁机说道:“老陆,同你商量一桩事,答不答应?”
  “啥事?先说来听听,看在巫山神女面上,能答应的,绝对答应。”
  “今天下午到铁路公司去的代表,有乔北溟和林小胖子两个人,也够了,我打算不去。”
  “为啥?”
  “我本来请了病假,昨天带病赶来,轿子抬到舍亲家里,足足养息了一夜,吃了一剂药,今天才强勉支持了来。如其再累半天,恐怕病要翻。”他说话之时,故意装得精神不够的样子,甚至连端饭碗的手都有点颤。
  林同九抢着说道:“我首先就不答应。都是大家举出来的,你一个人装病不去,好头的事!”
  彭家骐也道:“铁路公司,你比他们两个都熟些,怎好说不去的话!……”
  陆学绅把第三碗饭添好了,才说:“又走得,又吃得,也不算大病。许你夜里开会报告之后,再回黄家去吃药。现在端公着我们打垮了,学堂大门随我们进出,秦稽查也不要我们的请假条子了。”
  “其实我还没报到缴费哩。”
  林同九道:“那么,更好了。你就读通学,同我一样,只在这儿搭一顿午饭,要来就来,要去就去,多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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