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场在安德铺正东五华里,即是说,由郫县到灌县去的几十华里的平原大道上,先过了新场,而后才是安德铺。
新场比安德铺小得多,总共只有一条街,——但是在场外的大院子却不少,还有许多大祠堂。——因为张尊的码头在这里,所以新近才公开成立的正西路同志军也就设在这里。
正西路同志军的组织是这样的:它的总头脑,有一个很别致的名称,叫大总统。为何取这个名称呢?张尊并不说是从他所熟读的《新民丛报》上套来,而只是讲解说,这个人既然要总管他属下的五路统领,所以该称总统,加一个“大”字,只不过使人听起来更威风些。但是大总统并不是张尊。在发表之前,即是说在场上乡公所大门外的红报张贴之前,已经商量停当,由崇义铺的张捷先——绰号“张瓜瓜”的来担任。理由是张捷先也是哥老会仁字号的龙头大爷47,行辈还稍高一点;年纪哩,张捷先四十三岁,比张尊大一岁;资格当然更高了,张捷先是堂堂乎一个公立小学堂监督,张尊只是一个开当铺的老板,虽然后者是个武秀才,可是前者提过考篮,文童身份,无论如何比武秀才高得多;最后还有一个理由,那便是张尊是东道主人,主不僭客,这是哥老会海底上的一条铁定的规矩。因此,当张捷先的名字一宣布,全个院子——张尊住家的那个大院子——大约二百多人齐声欢呼起来,并且一串千子响的鞭炮就从正院坝子里点燃,一直噼里啪啦地响过前院,响过栊门,在打谷场上还继续响了一会儿。张捷先当下就走到祭天的悬着红呢桌围的大方桌前头,高举两手,向四方打着拱道:“承蒙众家哥弟抬举,委以大任,兄弟不便虚辞了!不过兄弟才疏学浅,不对地方,还望众家哥弟该方圆的方圆,该褒贬的褒贬!……”
接着就由大总统宣布——当然也是早经商量停妥了的——第一路统领由张尊担任。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又是一串千子响的鞭炮。第二路统领由大总统兼,也欢呼了一阵,也放了一串鞭炮。第三路统领是才从灌县山沟里出来的张熙担任。这一次欢呼声中还夹杂了一些善意的笑谈:
“嘿嘿!正西路同志军,简直成为张家军啰!”
“我们这回事情,包管马到成功。”
“为啥这么说?”
“嗨,你不记得剿四川的大王就是姓张的?”
“哪个张?”
“张献忠嘛!”
“呸!不吉利。啷个不拿桓侯三爷来打比呢?”
第四路统领是刘荫西,灌县地方一个赫赫有名的舵把子。第五路统领姚宝山,是灌县山里伐木工人的总头脑,和张熙同为灌县大山里两条镇山虎;不知道为了何事,答应带一千人出来,却一直没有下山。这些统领的名字宣布时,都受到欢呼,都放了串千子响。
最后宣布的是学生军统领杨蓂赓。众人只听说这人是学界中人,曾在成都一个什么中学当过监督。大概由于隔行如隔山的缘故,二百多人当中,只有蒋淳风、汪子宜、楚用少数二十几人在使劲欢呼,那些大爷、二爷、三爷、大老五、小老五等却只照例呐喊一声,声音里头听不出一丁点热烈感情。倒是放的鞭炮,和前几串一样,噼里啪啦响得很热闹。
五路统领之下,编了二十几个大队,队长全是各个码头上的舵把子。
学生军最特别。比如张熙由山里带出来不过七百多名矿夫子,他就编了四个大队,每一大队还拉扯不上二百人。学生军五百零几人只编了一个大队,而且学生军统领几乎只成为一个虚名,杨蓂赓这个人根本就没露过面,大队长蒋淳风,实际上就是统领。
说起来,蒋淳风只是成都蚕桑学堂一名学生,在那个处处都讲究资格出身的时代,他怎能得到众人的认可,居然充当了学生军的大队长呢?据汪子宜解释起来,还是有原因的:首先,他是同盟会会员,又参加了哥老会,张尊、张捷先都是栽培过他的恩拜兄;同时,张尊、张捷先之加入同盟会,他又是联络人之一。其次,他为人活动,富有冒险精神,平日就敢于在凤凰山的陆军公园进进出出。和新军当中、弁目队当中那些革命分子打得火热,当朱之洪——就是朱叔痴——到成都来开股东大会,暗中约集在成都的会员商量大事时候,他曾跟着他学堂监督曹笃参加过一次。再其次,成都刚刚罢市罢课,他已看出一些苗头,并不和其他会员商量,甚至连曹监督也未告诉,便单人独骑跑到新场和崇义铺找着张尊、张捷先,做了些利用时机的部署。
汪子宜说:“如其不然,这个正西路同志军怎会成立得这么快,三几天工夫,就集合到几千人,并且井井有条?”
后来证明,川西、川南以及川北一角的一些同志军,虽不完全由于得到张尊、张捷先的字样,才纷起响应,但是的确可以说,正西路同志军是为其他各路同志军开了一条先路,立了一个榜样。蒋淳风在这中间,当然起了些作用,别人不知,张尊、张捷先当然明白。因此,学生军成立之后,便特别找他来担任大队长。
学生军大队之下,一下能够编成四个中队,也出乎一般人意料之外。
当其正在筹划成立正西路同志军,用来代替一班斯文先生所组织的业已显出软弱无力的同志会的时候,都没有想到风声一传出,便从郫县、崇宁县、灌县、崇庆州、大邑县、蒲江县、温江县、双流县、新都县、新繁县、新津县、汉州、简州、成都县、华阳县这些川西坝和其边缘地方的中小学堂,跑来了好几百学生,吵着闹着:他们也是国民一分子,他们要投军,他们要拿起家伙来反对专制魔王赵尔丰,反对卖国贼盛宣怀、端方,反对出卖故乡的不肖川人李稷勋、甘大璋、宋育仁,他们不惜牺牲流血!
张尊、张捷先商量了好半天。起初倒很称赞这些年轻人热情和勇慨。后来一考虑怎样来安顿这班人,却成了问题。
张尊把他那胖墩墩的身躯塞在一张老式太师椅上,两只短腿屈起来蹲在椅边上,用右手食指——像一根小红萝卜的指头——抠着鼻孔,说道:“你说咋个搞嘛!一概编到你的队伍中去,好不好?横顺有你的学生在里头。”
张捷先用牙齿咬着一根长叶子烟杆的烟嘴,靠在方桌角上,五根指头不住搔着瘦脸颊上永远剃不干净的络腮胡子的碴儿,沉思了一会儿道:“还是不好。我晓得学生娃娃的脾气的。……和我们那些弟兄伙一定合不拢……弟兄伙听说听教,只要哥子们开了腔,等于一道圣旨,叫做啥就做啥,不会有第二句话说的。学生娃娃……咳!……那便淘气啦!随你讲什么,他们都要问你个所以然。……合在一起,难免不起冲突……反而要发生多少事情。”
“那么,招呼两天闲饭,打发他们各自回家吧。”
张捷先朝地板上吐了泡口水,眼睛还是望着院坝里一株瘦仃伶的枇杷树,徐徐摇头道:“不行!他们不会答应你的。……他们的热情那么高……你绝对压制不下。……我想,还是顺着毛毛抹的好。”
张尊很有兴趣地把那抠鼻孔的指头瞅了瞅,又向地上一弹,说道:“怎么顺着毛毛抹呢?”
“我想这么办吧……”
商量结果,因才决定在五路同志军之外,把所有投军的学生团在一起,另自成立一支学生军。大队之下编了四个中队,每一中队编三个分队,每一分队编三个小队,每一小队是十三人到十七人不等。
为什么会有个“不等”?因为学生们都喜欢找自己的同学,或找自己的同乡、同里去打堆,他们不听大队长按名册来编队,他们吵着说:“不能再照学堂里分班的办法,那样,太不自由了!”他们投军的第一个目的,就为的争自由。他们非常熟悉当时流行的一句话:“不自由,毋宁死!”
由成都来的学生十个人,只管没有两个人同处一个学堂,只管各人的籍贯也不同,就因为都从成都而来,彼此投合,自然而然就挤拢了,拒绝把他们分开。但是十个人实在不能编成一个小队。没奈何,才把一个华阳县立潜溪祠小学学生、一个公立石羊场小学学生、一个私立石板滩廖氏小学学生费了很大气力抓来,凑成一个小队。在这小队中间,汪子宜资格最高,通省师范学堂学生,同盟会会员;年纪也最大,已经满了二十二岁。因此,才被推为第一中队第一分队第一小队队长,并且众意佥同,勒逼他把戴了几年的近视眼镜取了,收拾在包袱里。据说,从古至今都没听说有戴眼镜的军人。
学生军在正西路同志军当中人数既少,平均年龄又顶轻,其中二十四岁的只一个人,就是大队长蒋淳风;二十岁以上的,不过五六十人;十六岁到十九岁的,最多;年轻到十四岁甚至到十三岁的,也有几十人。拿的家伙,不比其他队伍强。除了十七支明火枪和一尊生铁铸造、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牛儿炮外,还是梭镖最多——梭镖,是一种新武器。大约从旧武器的矛、槊、枪、投枪等混合演变而成。形式是在一根长约四尺左右、粗约酒杯大小的青桐木棒头上,安一柄又像匕首、又像矛头的铁器。这铁器,不过六七寸长短,尖头、阔身、厚肚、两边是风快的锋刃。据说崇庆州打的钢火最好,学生使的梭镖,一半是崇庆州打造的。——其次是刀。刀的种类也多,有加有把子的南阳刀,有没加把子的斫刀,有腰刀,有马刀。此外,还有少数羊角叉,还有些铁鞭、铁铜、铜锤之类的短兵器。大队长蒋淳风使用的是一柄青锋宝剑。小队长汪子宜使一根梭镖,操练起来很不方便,因为不戴眼镜,十几丈远就没法看得清楚。学生军的服装,也和其他队伍一样,全是随身衣服。只有很少部分人穿的操衣裤,戴的遮阳帽,蹬的青布朝元鞋。
学生军耍起武器来并不行,吃亏的是个儿小,气力不够大。但是丢下家伙来走点步伐,却又值得称赞。因为不论从何处来的学生,都学过体操,下到操场,不需费多大的劲,四个中队——十二个分队——三十六个小队,自然而然就肩并肩地站得整整齐齐。只要一声“立——正!”“向右看——齐!”几乎可以用墨线弹。就是把三个小队列成一排,“开步——走!”从这头,嗒嗒嗒地走到那头,也还显不出多大参差。曾经下过两回操,把周围几里都轰动了,说学生军硬是正西路同志军当中的胆。
开拔那天,天还没有大亮,新场街上和向郫县城关去的大路两边的田埂上、溪沟上,已经闹哄哄地挤满了人。何幺爷果然也从五里外赶了来欢送同志军,主要是欢送学生军。
学生军排在第二路同志军之后,第三路同志军之前;打先锋的是第一路同志军,打合后的是第四路同志军。——姚宝山的第五路同志军,这时还没有出山。因为等他这一支人马,才多耽搁了几天。——第一中队第一分队第一小队又排列在学生军的前头。小队长汪子宜穿着操衣裤,戴着遮阳帽,蹬着朝元鞋,左肩头挎一个小包袱,右肩头一根梭镖,鼓起一双眼珠分外突出的眼睛,摆出一脸庄严样子,茫茫然直瞪着前面,走在第一分队的楚用旁边。
楚用还是那身衣裳,只在腰里系了条棉线板带,把夹衫的前后摆拉起来扎在腰带里。左肩同样挎了一个小包袱。因只裹了一身从罗启先那里借来的汗衣裤和自己一件元青布小袖短外褂,所以包袱比汪子宜的还小巧。当然,右肩上也了一根梭镖。
他排在队伍里走着,不像汪子宜他们那样目不旁瞬地认真,他因此也才把拥在街上、拥在路边的那些欢送他们的男女老少看清楚了。一个个都摆出一张热情洋溢的面孔,有的嘻着嘴只是笑,有的大张开口不知喊些什么。虽然还没学会城里人拍巴掌,呼喊什么欢送,到底禁不住手也在舞,足也在蹈。小孩子们还跟着队伍一边跑,一边叫喊:“我也去一个!我也去一个!……”若不是被大人们吓唬着拉了回去,真有不少娃儿会一直跟到郫县城去的。
楚用高兴起来,掉头向汪子宜说道:“真是哟,没有想到,即使找不到洋鼓洋号,也该学张捷先他们搞几支过山号来吹几声呜嘟嘟才是。”
“为啥呢?”
“何消问得,还不是以壮军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