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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如此英雄 如此好汉(二)

  肚子没吃饱,到底不是事儿。本打算到横陕西街找家小饭铺吃碗素菜帽儿头的。回头一想,才想起目前成都,打仓米吃的人那么多,柴和炭贵了几倍,尚不好买,小本营生的饭铺,哪里找得出?倒是大南馆大餐馆,比如聚丰园、一品香,听说还开着堂在。但是以吴凤梧的经济而言,他还没有资格到这些地方去吃便饭。
  怎么办呢?转回去吃豆腐乳下饭吗?不成话。空着肚子跑几十里吗?当然不对劲。猛然想起今天东门外五里远处牛市口赶场。但凡赶场日子,再不济事的乡镇,红锅饭铺,都要开张,因为这天场上,总会杀几头肥猪来供应吃得起肉的人。牛市口是附城大场,那更不必说了。一想到红锅饭铺,吴凤梧立即联想到炒腰花、炒肝片、冬菜肉丝、盐煎生肉这些只有红锅饭铺才能做得美的东西。他是跑惯滥滩的人,熟知弄这些东西,乡镇上的红锅饭铺还优于成都省的红锅饭铺。火同样旺,锅同样辣,但在炒菜起锅时,乡镇上的红锅饭铺所淋的明油,却比成都省的红锅饭铺舍得。原因是乡镇上的猪油,不但与猪肉同价,而且买猪肉的人多,买猪油的人少。同一理由,腰花、肝片的分量也多得多。
  回省几天,只在黄澜生家吃过一碗蛋花。一想到肉,特别想到猪油,不知口里怎么会这样馋!
  决计赶出东门去。为了节省时间,他不走东大街,却选择一些他认为比较直捷的偏僻街巷。
  走到一条行人寥寥的僻街,走到一个冷秋泊淡的大门道跟前,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吆喝:“撞背!”他连忙向门道的阶沿上一让。一乘小轿也正擦着街边放下。前头轿夫把脚帘取开,一个穿着小袖马褂的少年,低头弓腰从轿内走出。后面轿夫将轿竿往上一提,少年左手夹一只黑皮书包,右手提起呢夹袍的衣衩,跨过和地面成为四十五度的轿竿。一抬头,恰好与吴凤梧打了个非常逼近的照面。
  “咦!你是……吴管带?”
  “原来是又三先生……幸遇!幸遇!”
  郝又三拿钱打发了轿夫。把放在对襟马褂内袋里的金壳怀表摸出一看道:“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我们里面坐一会儿,好谈话。”并把右手一摊,让吴凤梧先举步。
  吴凤梧这才注意到门枋上除了一副很旧的朱红漆木刻对联外,还挂有一块又长又大的吊脚牌,粉白底上,黑大圆光一行字是:私立红布街法政学堂。也才注意到两边墙壁上另有两块长方木牌。也是粉底黑字,每个字上还加了一道溜圆的红圈,一边是学堂重地,一边是闲人免进。
  “哦!又三先生在这里教书……你也忙,我也忙,嘿嘿!还有个闲人免进,我不进去了。”
  “闲人免进,不过是官样文章,你怎么认起真来?走吧,歇口气也好。你是几时回省的?”
  “回省不多两天。本打算踵府来亲候的,就是不得空。你请进去好了,改日再找你吃茶。”
  但是郝又三不放他走,偏要他大略讲一讲他的行踪。
  “这怎么是三言两语讲得完的?何况我此刻还要赶着出东门。”
  “出东门?那你就别忙。我昨天才从葛世伯葛寰中那里听说,东门启闭时间目前又改过了。每天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二点,只开四个钟头。现在不过八点,距开城还有两点钟,去了也只好等。”
  这真把吴凤梧难住了。他这人,只管光棍出身,带过队伍,跑过码头,什么苦都吃得,什么困难都熬得,就只一件,要是耽搁了吃饭,不但心慌,甚至说话都没有精神。
  他不由做出满脸苦相道:“这才要命哩!我默倒赶到牛市口去吃早饭,唉!还要扎扎实实饿两点钟……”
  “你还没吃早饭?”
  郝又三也踌躇起来。当然他是不能够只顾自己上课的事了。他必须请吴凤梧吃顿早饭,才对得住朋友。但是在这时候来解决吃饭问题,却不是一桩容易事。他知道,青石桥的荣盛饭铺,提督街的长春饭铺,福兴街的竹林小餐,以及北新街的精记,总府街的愉园,无论这些老号头、新号头,一两个月来全都关了门。大南堂大餐馆哩,那又必须在下午三点钟左右才做生意。想了想,倒是自己家里方便。
  “那么,到舍间去吃顿小菜饭好了。该不嫌简慢吗?”
  像郝又三这样人家,只管说是小菜饭,但是可以断定,至少总有一点油荤,比如说炒鸡蛋啦、鸡哈豆腐啦总有,总比只摆一块臭豆腐乳的好。吴凤梧当然还要谦逊几句:“这咋个使得哩!”同时,也感到有点不便地方:“我咋好一个人去要饭吃?你府上的人我都不曾拜见过。”
  郝又三把他膀膊一拉道:“我陪你回去,一路上也好听听你的故事。”
  “你不教书吗?”
  “我的课是可以缺的,不要紧。谈谈你从新津退出以后的行踪吧。”
  “那就得从我到新津找侯大爷谈起,才有首尾。”
  “前一段的事我完全晓得,不用谈了。”
  “咦!你怎么会晓得?”
  “伍管带的太太告诉我的……”
  一提到伍大嫂,郝又三才猛然想起,与其邀约吴凤梧到自己家去吃小菜饭,不如邀约他到伍家去的好。因为伍平前天从新都回来,特特为他家里人带来两只活鸡、五十枚鸡蛋、十多斤黄牛肉、整十斤大膘鲜猪肉,整治了许多菜,昨天请他去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同席还请了对门王家。王老头道谢不来,只王太婆同她儿子王念玉来了。郝又三知道红烧猪肉、清炖牛肉剩得相当多,伍大嫂曾经取笑说:“好久不见大油荤,觉得肚子痨得不开交,大家一说到吃肉,口头都在流清口水。如今满盘满碗的肉,偏偏又都腻住了。你们看,灶房里还有那么多,再两天也销缴不完。幸而天气在冷了,还留得,若在热天,那才糟哩!”现在约一个朋友去吃早饭,伍家当然没话说。何况这朋友还是他家熟人,他们以前尚通过财的。
  郝又三遂笑着向吴凤梧说道:“我想约你到另外一家去吃一顿油大饭,你可愿意?”
  “有油大?除非是孱头,才说不愿去。你说是哪家?”
  “就是伍平伍管带家。”
  “噢!是他家!”吴凤梧不由把自己的脖子一拍,又用脚在街面的石板上重重一顿道,“该死,该死,我这两天为啥就没想到他?”跟着他又自加原谅,“即使想到了也枉然!听说他这一营人并不在省城,是不是还扎在双流?”
  “早已调到新都去了。”
  “那么,今天吃了饭先到新都去跑一趟。”
  “用不着。他今天还在家里没走哩。”
  “他家住在哪条街?”
  “南打金街。”
  吴凤梧站住脚把街牌一看道:“从义学巷钻出去,再走两条东大街倒拐,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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