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军的前队已经走过距离郫县几里的一处仅有几间瓦房和草房的腰店子,约摸一箭之远,听见后面人声喧哗。
汪子宜叫大家立定。回头望去,后面的人全没跟来。有许多人还向他们招手,叫他们转去。
“怎么?莫非这个腰店子就是八里桥吗?”
楚用点头道:“或者是的。”
银光明扭着细长脖子再一瞭望道:“一定是。你们看,站在高处演说的,不就是蒋哥吗?”
果然,当第一小队疾速转回到腰店子前,蒋淳风已经站在一条借来的板凳上,左手撑在腰里,右手比画着,正向围绕在四周的听众讲开了。
“……衙门口的事情,比芝麻还小,已经过去,就值不得再理落。现在我要告诉大家的,是……”
他简单扼要地把城隍庙会商情形大略讲了讲。十七那天团防和军队打仗情形,他没有听完全,也恐讲了出来,影响大家锐气,因此,他就把这一节隐瞒了。只是说,有些人顾虑重重,迟回观望,“他们胆怯得很!他们生怕开到西门去会碰上赵尔丰的军队。他们就不晓得赵尔丰的军队并不多。第十七镇陆军,不但不受赵尔丰的提调,并且队伍里头就有很多人加入过同志会,还有很多人是革命党。这些人,只要与我们一碰上,立刻就会掉头,立刻就会和我们一起共同反对赵尔丰的……”
听众已经在潮动了。
楚用轻轻凑着汪子宜的耳畔说道:“他对于新军,似乎很熟悉的样子。”
汪子宜眯着没戴眼镜的近视眼,点了点头说:“何消说哩!”
“因此,我们就该快点开去打赵尔丰一个措手不及,不管前途多么危险,不管我们人数多么少,我们还是无所畏惧!从前岳飞只用五百名拐子马就打败了金兀术十万大兵,我们现在正好也是五百人,难道我们就怕了他赵尔丰!……”
四周围一下就像怒涛似的齐声呐喊起来:“不怕!不怕!”
“那么,现在天气还早,我们鼓个劲,赶它四十里……一口气跑到成都去会合十七镇的革命同胞去。”蒋淳风最后把声带提高到快要嘶哑的程度,“好不好?”
“好呀!……好呀!”几百张口一齐咆哮,真有点山崩地裂之势。
汪子宜不等蒋淳风跳下板凳,便把梭镖举起来在空中摇了摇,——他本要挥出一个花头,却没有那么大的气力。——一面大声吆喝道:“第一中队、第一分队、第一小队的弟兄,随定我来!我们还是头队,开步——走!”
“莫忙走!莫忙走!先生们,饭抬来啦,吃了饭走!”八里桥的乡约连忙四面张罗。他又重言声明说:“城里打来的字样,原说你们在这里过夜,我们腾了三个大院子,比那些同志军驻扎的院子还大。却不晓得你们才是过路的,只好赶忙把饭菜给你们送来。”
果然,庄稼佬抬来了好多只盛满白米饭的箩筐,以及放着小菜、饭碗、筷子的弲篼57。还担来了装着米汤的水桶。
老头子、老大娘、中年大娘、大嫂们,还有十一二岁的娃娃们,都跟了来盛饭散筷子;殷殷勤勤招呼大家在大路中间铺着的晒簟上坐下吃。晒簟只有三张,不够用,许多人便散开蹲踞在大路上、田埂上、水沟边上。
无论男女老少都像待客似的,满脸带笑劝大家吃饱。“你们这些读洋学堂的先生伙,也替我们去吆赵屠户,我们啷个不感激你们!狗日的赵屠户,自从他两兄弟做了制台以来,把我们四川百姓也算整够了!如今又搭上一个啥子盛宣怀同端方,要把我们四川卖给洋鬼子去修铁路,你们看,这天杀的赵屠户多寡毒呀!不把他狗日的吆回老家,我们四川人啷个过日子哟!听说到处都兴起了同志军,阿弥陀佛,这下就好啰!你们这些先生伙,敢是当先行,打前站的?”回头看见那些年纪很轻的小学生,又不禁大惊小怪起来,“咳喂呀!这点年纪就跑出来打仗火!你家大人晓得不?你家娘老子放心吗?”
亲热得真像一家人。几个大嫂要给小学生梳发辫,小学生们不肯,都红着脸跑开了,很不好意思。
汪子宜端着碗喝米汤,旋喝旋向蒋淳风说道:“《孟子》说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58怕就是这样的吧?”
蒋淳风点头叹道:“有这样的民心,还怕把赵尔丰撵不动吗?”
楚用走到蒋淳风身边悄悄问道:“你主张今天就开去成都,莫非成都那面有了啥子变化吗?”
蒋淳风笑了笑道:“变化倒没有,只是听说,陆军六十八标要开到西门一带。我想早一点去和他们接起头来,我们学生军就有实在力量了。”
楚用还想问什么,汪子宜又已扬动梭镖,大声武气地吆喝起来:“吃了饭,就整队走呀!快点!快点!现在而今已经正午过啦!”
五百人又各自拿起家伙,结成队伍,在一群庄稼佬、老头子、老太婆、中年大娘、大嫂和娃娃们的欢呼相送声中,循着逶迤在稻海中间的泥路向东出发。
不冷不热天气,连日阴天,夜里时不时地总有一阵小雨。所以就在正午之后不多久,泥路上仍然相当滋润,几百双脚步蹴踏着,也看不见有尘土扬起。
队伍就这样清清爽爽,洒洒脱脱走了十五六里,老远看见竹木森森之处,有很大一片房屋,绝大多数都是瓦顶。
走在前面的人都不由欢然喊道:“啊!犀浦!”
陈树森秀声秀气地说道:“快啰!再二十多里就抵拢成都西门啦!”
全队人也欢腾起来,都在叨念这名字:“哈!犀浦!……哈!犀浦!”
这是成都县与郫县交界处一个大场。大家的脚步更其轻捷了,看看不到半里便要进入场口,说不定又有成群结队的百姓跑来欢迎。这里是出鲢鱼、鲤鱼地方,场上饭馆都会做鱼,大家肚子是饱的,饭不能吃了,喝碗酽茶倒可以。
果然,活像变戏法一样,场口间一下便涌出一群人来。
大家都呆住了。闪出场口来的,并非想象中的百姓,却是兵!
是兵!……是兵!每个兵的头上都打着青布大包头。每个兵都是一张黑黝黝、黄焦焦的脸,仿佛都是一个型的阔脸巴、高颧骨、低额脑、塌鼻梁、方牙腮、吊嘴角的模样。而且每个兵的眼睛也都那么眯缝着,使人看不出由眼珠所表达的神情。每个兵的手上还端着一支洋枪,——不消说,那是杀人利器九子快枪!
兵静静悄悄地连口令都听不见,一出场口,立即向左右两翼展开。黄熟了,还未收割的稻秆,打齐他们的腰。这下,也才看清了,他们大约有两哨人。每翼一个拿着东洋指挥刀的,一定是哨官、哨长之流。
蒋淳风脸色铁青,牙巴骨咬得咕咕地响,掉头问汪子宜道:“你看,是陆军吗?是巡防?”
楚用抢着嘴说道:“打包头的,是巡防兵。”
“坏事!”
第一中队长梁宝针一张脸惨白得没一丝血华,眼睛朝四下溜着说:“咋个搞呢?我们回头走吧!”
“来不及了!”蒋淳风慌慌张张地把青锋宝剑拔出。他忘记了去调动明火枪、牛儿炮,却嘶声喊道,“拼了吧!弟兄们。队形散开!……下腰!……冲!”
其实不等他发口令,全队已经散得很开。顶年轻的小学生都把梭镖挺向跟前,借半人高的稻秆略微遮掩,开着小跑地朝前在冲。没一个人迟疑,也没一个人出声,只管大家都变脸变色,可是没一个人想到害怕。
楚用这时什么思想都没有了,他的脑子仿佛硬化成了石头。他本能地把全身力量都聚集在两眼上,要在对面选择一个结实的胸膛、肚子,以便他的梭镖不偏不倚地戳进去。同时,把全身力量聚集在两手上,——不!是聚集在十根粗指头上,他几乎把那条酒杯粗的青桐木柄捏出了水。同时,还把全身力量聚集在两腿上。——也不!是聚集在两只又长又阔的脚板上,他每一脚伸出去,都踏得稳稳当当,由于腿长,还跑得十分快,在稻丛中,在还很稀稠的泥田里,不过二三十步,他已经冲在壮得像小牯牛似的银光明的前头,几乎是全队的最前头。
他弓着腰,目不旁瞬地越朝前奔跑,对面那片应该被他梭镖戳进去的、蒙在青灰厚布底下的胸膛,从纷披着的稻秆稻穗隙间看去,越发清晰,也比刚才看见的大了些。可恶的是具有胸膛的这家伙,牢牢站在田里,好像生了根。他为啥不像自己那样向前跑动?他非常希望这家伙能够跑动。那么,他与他也好快一点——哪怕只是快那么一点儿接近、挨拢。他本能地觉得若果他与他挨拢之后,便一定得胜,只需一梭镖,——崇庆州铁匠打的钢火最好的梭镖一戳去,准会从前胸透到后背,他是有那么大的气力的。快了!快了!大约只有几十步远了,蒙在那片横阔胸膛上的布纹都数得出了。他的心突突地连连往胸口上跳,气也喘得更紧。他偶然把鼓得发疼的眼睛稍微向上移了移,嗨!坏事!——就是刚才蒋淳风所喊出的那一声:“坏事!”一个乌黑的指头大的圆孔,正正对着自己的脑壳。圆孔后面露出半边脸,半只眼睛,又冷酷、又凶恶地把自己死死盯着,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眼睛。他吓了一跳,脚下一软,本能地向旁边躲了躲!就这时,身前身后忽地响起了一阵震耳的炸雷——轰隆!砰砰!左膀似乎有个东西撞了下,左膀登时就麻木了。砰砰!又是一阵震耳雷声。他已经看不见面前那片横阔胸膛,他跑拢了。——凭着全身力量,咬紧牙巴,闭住喘息的口,一梭镖戳去!……
这一场文武交锋——学生与大兵性命相搏的恶战,便是这样开的头,差不多也是这样收的尾。楚用后来回忆起来,真正接仗时间,大约不过几分钟,这几分钟,却是人生经历上感到无匹其长的一段时间。
可恶的巡防兵,他们在打箭炉以外同藏人作战久了,他们的经验是,如其杀伤不要太重,仅只把敌人吓走,那就取远距离射击,即是说在一里半里之外,便放枪。子弹只管嘘嘘乱飞,可是碰到人身上的机会并不太多,甚至打上一两个钟头,只有几个人被打死打伤。如其安心多多杀伤敌人,那就取近距离射击,即是说像今天犀浦这场战争,不等到对手扑到跟前几十步远近,瞄得很准,期必一枪打出必得一枪的效果,他们断不开枪的。今天的射击,说起来尚不符合他们的要求,要不是廖克义等人的牛儿炮先打了出去,公然把一个巡防兵打得丢了九子快枪在地上乱滚——放高了一点,一群散子从人头顶飞过,仅有几颗铁砂触到那兵的脸上——他们还要坚持几秒钟哩。
还有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事。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和他们接仗的,并不是团防、同志会,却是一群毫无经验的学生。这伙人被热情激动起来,根本就不怕流血牺牲。他们看见巡防兵持枪不发,还认为那是打不响的枪。同时,也藐视巡防兵的人数不多,几个拼一个,也不会输。所以到巡防兵第一次枪响后,看见前后左右有一些人把手一扬就摔了下去,不再起来。虽然意识到那是打死了,但也丝毫没有想到害怕。还是照前弓着腰,呼着气,像赛跑一样,朝可以被杀死的前面冲去。并且在枪声响了之后,大家还不约而同地吼叫起来:“杀!……冲!……”
巡防兵也惊慌起来。第三次枪已不能瞄准。等不到再扳机柄,等不到上刺刀,这伙面无人色、瞪着眼、咬着牙、凶猛得和带伤了的虎豹差不多的学生已经扑拢。
顷刻间,学生和兵就搅作一团——不是一团,而是若干堆。
楚用的梭镖本朝着一个横阔胸膛戳去的。但由于气喘吁吁,由于左手麻木得掌不住梭镖,那七寸来长、锋利无匹的尖刃,猛然垂下,却戳进那家伙的大腿。还没把梭镖拔出,不知怎么一下,会本能地向旁边一闪。一柄沉重枪柄恰从肩头边落下。他丢开梭镖,用右手一捞,抓住枪托,使劲往怀里拖。只有右手得力,不能一下把它拖过来。
这时,他也抬头把那家伙一看,是一个三十年纪的汉子,一双血红眼睛,虽然凶神恶煞样子,却又带着恐怖神气。脸上肌肉不住掣动,鼻子上、脸颊上、鬓角边,挂着一粒粒豆大汗珠,想来大腿上那一伤并不轻。
“跟老子放开手,你这娃娃!”
这怎么能放?他知道一放手,就没命。但只凭一只右手,无论如何是拖不赢那家伙的两条粗壮有力的两手的。
楚用喘着气,咬紧牙关吼道:“狗日的,你放手……”
陈树森满脸是血,从旁边稻丛中踉踉跄跄跑过来,空着双手要帮楚用拖。
“快拿梭镖戳他狗日的!”
陈树森刚从地上把梭镖抓到手,那家伙已把枪托从楚用右手上扭脱。
“赶快戳他狗日的!”
可那家伙已经一瘸一瘸地朝旁边跑了。
陈树森挺起梭镖要追,楚用猛然觉得情形有些不对,连忙拖住他道:“莫追!有变化!……”
原来闹哄哄的一片战场一下就静了下来。巡防兵提着枪正向场口退走,学生军只有很少几个人在追——后来许久才打听到,跟着巡防兵追进场口的十八个学生,都着巡防兵逮去,从此下落不明。其中有一个,就是满口新名词、自称在红布街法政学堂住过一学期的纪道隆——大伙学生都向后转了。
学生军一退下来,简直收不住队,田坝里、大路上到处都有人在走,也有跑的。梁宝针、汪子宜两人很吃力地把全身是血、也全身是泥的蒋淳风,从稻田里抬到大路上。一群学生围了上来,纷纷问道:“受了伤吗?”
汪子宜痴呆呆地站着,只顾摇头;睁得大大的近视眼中,汪满了眼泪。
梁宝针哭丧着脸道:“死啦!”
很多声音都询问:“大队长打死了,我们咋个搞呢?”
“现在而今,只好把大队长尸首抬回郫县去,再做商量了。”
“打死了好几个人,那些尸首呢?”
“以后再来收殓吧!”梁宝针要镇静些,他又是第一中队长,在这个时候,除了他拿主意,别的人是没有资格的。他遂指定几个人把蒋淳风尸首抬起,先走一步。接着便催促聚集在大路上和几块干稻田中的一些又疲乏、又颓丧的学生赶快走,“若是巡防兵追了下来,我们还要吃大亏哩!”
“我们这些受了伤的呢?”
“跟得上来,就跟;跟不上来,各人自找门路,我们没有红十字队。”
但是那些受了重伤的,已经由同队熟人背的背,抬的抬,随着蒋淳风尸首走了不少。
汪子宜模模糊糊看见溪沟边几株桤木底下有两个人在那里做什么,其中一个很像是楚用。他连忙走过去,眯起双眼一看,“噢!果然是老楚,你蹲在那里做啥?”
楚用和陈树森回头走了几步,才感到左膀火烧火辣,痛得出奇。低头一看,血已把夹袄袖子浸透。他遂呻唤了一声:“哎哟,原来受了伤了。”
陈树森把额角摸着道:“我还不是?……一颗子弹打在这里!准定把脑壳打破了。”
“脑壳打破了,你还能活?我这手膀才叫老火,痛得要命,多半把骨头打断了。”
两个人遂相搀相扶,在踩得不成名堂的稻田烂泥里,偏偏倒倒走了好一会儿,才随着脚迹,走到一道流水潺潺的溪沟边。楚用摸着草皮坐下来道:“痛得有点撑不住啦!”
陈树森帮他把拴在肩头上的小包袱卸下,解开夹袄和内面的汗褂,好容易把左袖褪了下来,只见左膀垂肉,连皮带肉被子弹扯去一大块,血还在涌。是不是伤到骨头,却看不出,用手指轻轻把骨头捏了一下,楚用登时就叫喊起来,并且满头满脸都痛出了大汗。
“准定把骨头打破了。”陈树森好像一个外科医生似的,皱起两道又短又淡的眉毛道,“找点啥子东西包一包,把血先止住了才好。”
楚用呻吟着道:“包袱皮上不是有张洗脸帕?”
“不行,”陈树森忽然指着包袱皮道,“把这撕开,我们两个人都够用啦。”
一张白布包袱皮撕了好多条,除了一条扭成绳子,把包袱里的东西拴成一个小卷外,所有的布条,几乎全叫陈树森给楚用缠在左膀上。而且在缠布之前,陈树森还凭了他幺舅爷治刀伤的经验,把大路上的千脚泥抓了几把,不管楚用怎样呻吟撑拒,还是给他把伤处敷了一个遍。
这时,汪子宜跑了过来。
陈树森正在包他自己的脑壳——不过一点擦伤,只管流了些血,痛得并不像楚用那么厉害——遂站了起来说道:“楚用同我都带了重伤了。”
“都带了重伤?”汪子宜一直走到沟边,蹲了下来。
“不是吗?楚用的左膀打断了,我的额头打破了。”
汪子宜满脸焦愁地说道:“现在而今,蒋淳风也打死了,我们学生军能不能维持下去,丝毫没把柄。带伤的不少,又没有红十字队,又没有军医,到郫县后,咋个搞嘛,梁宝针也说不出。”
楚用呻吟着道:“这下,该让我回成都去了?”
“当然!当然!应该回成都去找外科医生。不过,现在而今犀浦着巡防兵占着,想来,一直到西门都不通了。这路……”
陈树森道:“我要回新都木兰寺养伤。我把他带到崇义桥,再雇轿子送他进北门,就把西路避开了。”
“到崇义桥的路,你熟悉吗?”
“走过来的,咋个不熟悉?不过,目前不能从犀浦走,只好打着方向,由小路抄去吧。”
汪子宜从裹肚兜里摸了一块龙洋递给楚用道:“要走,就快点走。现在而今,天气不早,你两个又带伤……”
从田埂,从沟边,绕来绕去约摸走有两里上下,方抄到去崇义桥的那条土路。
刚刚走到一家腰店子上,楚用已经不能走了。现在不仅感到左膀疼痛,甚至感到头脑都昏痛起来。而且胃上阵阵发呕,很想吐。陈树森没有办法,只好说些空话来安慰他。
腰店子有三家人户,都关上门,没个人影。陈树森扶他坐在一家阶沿边。
楚用歪扭着脖子道:“找碗热水喝喝也好,口干得很!”
“哪里找热水?我的口还不是干得出火?”
就这时,一小群人从他们走过的路上快步走来。只看那雄赳赳的模样,便晓得不是平常的行路人。这群人走过他们跟前,都掉头看了他们几眼。走在顶前头的一个打着青绉纱包头,敞胸亮怀披着一件褐色摹本缎夹袄的汉子,忽然收住脚步,啊了一声道:“好像是楚先生?……”
楚用凝神一看,也啊了一声:“你是顾……”
“认对了,顾天成。……你怎么这个样子?这一位是……”
“我们学生军同队的朋友,陈树森。”
“哦!你原来加入了学生军,那就不用再说。受伤了吗?……嗨!那还了得!这么重的伤。唉!你们学生军这一仗火,打倒打得好,吃亏也不小。刻下不谈这些。你们二位打算到哪里去?”
“他回新都木兰寺老家,我回成都去就医。”
“回成都?你倒休想!”
“咋个的?”
“八个的,?子面59!告诉你,成都四城门从十六日起就关闭了,只有雁飞得过,人却不能进出!”
楚用非常失望,感到原可忍耐的痛楚,好像一下便加剧到不堪忍耐。不住打着干呕说道:“这就完了,我这条命啊!”
陈树森道:“没相干。回不了成都,就到我家去。我幺舅爷是专治跌打损伤的外科医生,包把你医好。”
顾天成忽然醒悟,把胸膛一拍,道:“好说!与其打搅陈先生,不如到我舍下去。陈先生若只是在学生军里才和你认识,那么,我们不特交情在前,说起同志会来,我们还同过大门进出,更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啰!”
楚用抬起头来,很有希望地看着顾天成道:“但是你府上却没有外科医生。”
“哈!哈!你要找洋医生,倒费事。若只是找外科医生嘛,上面斑竹园,下面崇义桥,只要我打发阿龙去喊一声,十个没有,五个总会喊来。”他回头去向着一个三十年纪、敦敦笃笃的汉子说:“阿龙,你说是不是?”
阿龙一张又肥又大的嘴巴嘻开得像只小饭碗,露出两排黄牙齿,一面点头磕脑说:“是嘛!是嘛!”
既这样,楚用就放下心来,由几个精壮团丁交换背起,一口气就跑到崇义桥。当他与陈树森分手时,遂把汪子宜的一块龙洋,生死塞在陈树森的衣袋里说:“顾团总是便家,我要使钱,会找他借。你今天一定走不到家了,路上歇店吃饭,都要用钱……你一定要还,等仗火打平息了,你直接还给汪子宜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