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钟已敲过了。从云隙间时不时漏下来的太阳,已斜斜地射到小客厅对面的那座假山顶上。假山不高,也不大,也不厚,刚好把背后的风火墙遮着。远远看去,比如说站在小客厅的檐阶上,或是从过厅耳门进来的那道短游廊上看去,仿佛是一道天然的青郁郁屏风。屏风脚下有一片弯弯曲曲、小得可怜的金鱼池。但你循着小方砖铺成的、从桂树、紫薇树和几株怪柳的树根下走到金鱼池边仔细一看,你方看得出:啊!原来在藤萝苔藓之中,那假山还那么玲珑呀!上下左右不仅有孔、有穴、有窍,而且还有洞。假使你身体不十分魁梧,尽可以从北洞口侧身而入,稍稍转一个弯,摸着窄得仅能容脚的石阶级登上去,不过十步,你便到了山顶。向庭院这面没什么看头。靠北是一排五开间、明一柱的上房;迎面是小客厅,是客房,是游廊;院子中间绿荫一片;靠南是过厅背后的花格子门窗。但你掉转身,抚着风火墙的墙头,朝外面一看,你的眼界可就宽啦!一大片菜园地,前面齐街,后面齐金河,尽向西边才有几株老榆树,几间半草半瓦房子,一口水井,井上立了一个桔槔架。不言而喻,那几间房子是种菜人住的,桔槔是用来灌园的,这面假山脚下金鱼池的水,就是从菜畦间一条小沟穿墙根流入,又穿墙根流出。
黄澜生对他公馆里这座假山,感到无比骄傲。他于每一个来拜候的生客,必要引到过厅以内的庭院,指着假山说:“这是我们江南大名士顾子远的手笔呀!你别看它只是用灌县石头堆起的,如其胸中没有丘壑的人,哪能堆得如此玲珑剔透?有人说,大抵是从苏州狮子林脱胎来的。”但对于晓得根柢的人如葛寰中,如郝达三,他便不这样说了。他的话是:“匠人堆砌时,自然是马长卿在指挥。不过若非凭了先严所藏的一幅顾子远亲手打的稿本,马长卿是没有这种能耐的。”
他的太太龙二小姐的意见却不与他尽同。首先,就嫌风火墙不够高,常说:“要是遇着飞贼从菜园那面一爬上墙头,这假山正好做他的垫脚石,倒不如把假山拆了,成成器器地修一列厢房。一则可以防贼,二则四合头院子也才成个格局。”
黄太太的意见过于讲实际,就连他们家那个来自田间的表侄楚用也不能附和她。楚用说:“四合头房子自然严密些。我们新津的房子不管城内的城外的,都是四合头。不过也有一点不好,就是不通气。若要修造一个像表婶家这样花园般的房子,莫说没有人想得到,就想到了,也不敢修。为啥呢?怕别人议论他不合老规矩。就说不怕,也因为看得少、听得少,心里没稿本,也修不好。像我外公侯保斋闹了多年,要学成都公馆派头,在厢房侧面修一个花园。地方有的是,比墙外那片菜园地还大得多。却不晓得该怎么修法。当中挖一个大坑,有丈把两丈深,说是池塘。挖起来的土,东堆一堆、西堆一堆,说是假山。不特难看死了,现在大坑变成了臭水坑,水变绿了、上面盖满浮萍,水里全是变蚊子的筋斗虫。假山哩,很像埋死人的坟堆。外公自己也皱起眉头说,为啥别人修个花园,就像个花园;别的那些大花园,像小福建营龚家花园,东珠市巷的李家花园,不说了,就像黄家——说的就是表婶表叔这里,那点小景致,只一座假山、一片小金鱼池,就多么雅致!看起来,多好!为啥我这个花园,便弄来不成名堂?外公说了多回,还要上省来耍几天,专门来看看各家花园。我倒不晓得成都有好多花园,外公却清楚,他说成都的大公馆几乎没一家没有花园。并说有大有小,各个不同。他顶喜欢的还是表婶表叔这里。他说,又是花园,又是住房,这比另一些花园只管好,住房干巴巴的,又是一个好样子。如其表婶改修成四合头厢房,却叫外公来学啥呢?”
黄太太不由呵呵一笑,照习惯叫着他的表字说:“子才上省几年,人变得不老实,嘴也学滑了。你默倒我当真那么俗气,连这点玩意都不懂吗?从前我们龙家老房子里的花园,并不算小,比南门三巷子刘家花园还大、还好,也有石假山,也有荷花池……还要告诉你,要是你表叔听我的话,把墙外那片菜园地收回来,再找马麻子布置一下,倒真正像个花园。比起现在夜里防盗贼,早晚闻粪臭,还更好哩!”
“为啥表叔不听表婶的话呢?”他故意把眼睛几眨道,“岂不是反了常吗?”
“你这个年轻小伙儿,公然说起你表叔的俏皮话来了!……”
这天下午三点钟刚敲过,黄澜生又连忙把那件家常穿的湘云纱马褂从衣架上取下,一面向绸衫上套,一面走到穿衣镜前整理衣领衣袖,这是第三次打扮。
罗升汗流满脸地抱着皮护书进来。
“都催请过了吗?”他没有转身,向着镜子里面照见的罗升在问。
“都催请了两遍。只郝大老爷还在铁路公司没回家,只好过一会儿再去催请。”
“嗯!……其实不用再催了。我晓得郝大老爷有要紧事。有时间,他自会来的。你此刻就同何嫂先把桌椅摆好。……自然,就在这外面套间安席。是便饭,用不着去调动大花厅。……小圆桌也可以。那就不必摆椅子。如其扇面凳不够,把书房里的圆凳添两张也要得的。”
又回头向庭院里扫了一眼。的确打扫得清爽。方砖引路上的些少一点青苔,早教看门老头刮剥得无踪无影。云隙间时不时漏下的太阳,已斜斜地射到对面那座假山顶上。垂柳中的懒蝉,仍不住声在叫。
他又急匆匆地从上房山花档头过道上,转到后天井的厨房。
几个下手萧萧闲闲地在摆龙门阵。有两个人还各自叼着一根猴儿头叶子烟杆。小王也提前蹲坐在一张小方桌上,用着一只汤杯喝允丰正仿绍酒。
黄澜生先走到他跟前一看。
“怎么一盘泡菜就下起酒来了?为什么不拣自己喜欢吃的,弄一两样来吃呢?”
小王连忙站起来,一面把挽在手肘上的白布汗衣袖朝下拉,一面嘻开口说:“道谢黄老爷的好酒!说句作孽话,油荤实在吃厌了。太太赏的这盘泡菜,好得很,在别家真没吃过!”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几乎全厨房的人都在回答:“全好了!只等客来出菜!”
但黄澜生仍然背着手,弓着腰,把一张长案板上摆满了的菜盘菜碗一样一样地检视了一遍。中点是羊肉臊子烩撕耳面,虽是他特别点的,但他注意的还是那一个大筲箕盛着的河虾,揭开盖在上面一张打湿了的新白布巾,露出一筲箕头角狰狞,须眉奋张,全身黑亮,差不多一样大小的河虾。拿指头触了下,就有十多只蹦跳到案板上来。
“噢!果然还是鲜活的!”
小王笑道:“不是嘛!幸而没有听从黄老爷的吩咐。要是用水养着,早就岩了,泛白了。”
“呃!我又算增长了一番见识。”
“可是就这样干晾着也不经久,如其再一个钟头不挤出来,这样菜总会减色的。”
“快了,请的是下午一点,现在三点钟,照规矩该来了。这样吧,把头菜鱼翅上后,接着就上火爆虾仁。”
“那么,三塌菇呢?这也是一样时令菜呀!”
“那只好挪一挪了。……嗨!还没问你,今天的虾仁,用点什么佐料?——一味的清炒,也吃腻啦!”
“早已想到得变个样儿啰。”小王的瘦削脸上已露出一种自负的得色,“我是这样打算的:在虾仁里揉一点南糟豆腐乳水和胡椒末,别的啥都不用,热油一爆就起锅。黄老爷,你看怎么样?”
黄澜生凝神一想,不由拿手在小王的膀膊上一拍道:“还有什么说头,自然鲜美绝伦呀!……呃!呃!想得妙!想得妙!像你这样能够用心思,若是做了官,还了得?”
惹得全厨房的人都笑了起来。中间一个年纪较大的说:“我们的小掌柜不已是光禄寺大夫了?还做啥子官哟!”
小王已是中年人了,也感到脸上有些发烧。只好说:“黄老爷真会挖苦人!”
“一点不挖苦。”黄澜生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没读过经书,自然不知道。经书上说得有,古时有个大圣人叫伊尹,以割烹要汤。什么叫割烹呢?割烹就是烹调,就是俗话说的会做菜,会弄饮食。汤是汤王,也是古时一个大圣人,是商朝头一个开国皇帝。这句经书统起来讲,是伊尹因为会弄饮食,汤王才把他找了去。找去做什么呢?并非叫他当光禄寺大夫,却是请他去做宰相,治理国家大事。经书上载了,因而便成了典故,后世写文章的人一说到宰相,每每引用这个典故。除此之外……”
“爹爹!客来了!”他的那个已满六岁的女儿婉姑儿老远喊着跑来。
“爹爹!客来了!妈妈叫你进去说句话!”他的那个快要满八岁的儿子振邦撵在婉姑儿后面喊着跑来。
“噢!听见了!”黄澜生赶快转身走出厨房,“是哪些客?……葛伯伯来没来?”
厨房里也活动起来。小王提高嗓门在吩咐:“炒炉,岚炭加旺!……手法干净!……都来挤虾仁!”
十六岁的丫头菊花在上房倒座厅檐阶边回答说:“罗二爷说,才来三位:是郝大少爷,田先生,还有一位昨天也在郝家吃饭的洋人,叫周先生的。”
“妹妹,你听,有洋人。走!我们看洋人去!”振邦抓住婉姑儿的手腕,正待跑。
“邦娃子敢走!你的小字还有两行没写完!进来!”他的妈妈隔着卧房后间的后窗在喊。声音虽不及他爹爹的宏大,但清脆当中却有斩有杀。
振邦立刻嘟起了嘴。瞅着他爹爹道:“人家跟爹爹出去看一眼,就进来嘛!”
“我才不去哩!洋人,多吓人的。妈妈去,我才去。”
黄澜生一手挽着女,一手拉着儿,旋向倒座厅走,旋说:“并不是真洋人,不吓人的,也没啥看头!邦娃子快到书房去把字写完,不准潦草!待会儿,葛伯伯来了,妈妈出去时,都出去。”
及至把子女交给菊花带走,才掀开门帘跨进卧房。
太太正换好了一双鞋口上绽须子的文明鞋。是昨天才赶成的。本来是平底,却自出心裁在后跟上薄薄加了一层笋壳盖板,说是这样更合脚些。当下走了几步,正低着头在细心地看。
“我仔细想来,还是不出去的好。”太太的眼睛并未离开鞋子。
黄澜生略为有点诧异,定睛把她望着。
团团一张脸蛋儿,淡淡敷了一层南粉。颧骨略显的两颊,也轻轻晕了一点胭脂。和前几天那种浓妆艳抹的时下打扮比起来,确是淡雅多了!额脑上的拱刘海还是那么齐着纤细而弯曲的眉毛高高拱起。叫人看去,仿佛那高广部分乃是真的额脑,而非假的短发。两只银杏形的眼睛黑白分明,本来就已呼灵的了,现在叫拱刘海一陪衬,顾盼之间更觉得眼波欲流。口虽不算小,上唇也稍厚一点儿,可是口辅微凹,配上两个浅浅酒窝,反而有点挑动人。嘴唇上也搽了一点点红,很淡,谁也看不出来是人工装饰的。
而且新式的爱斯发髻梳得那么艺术,低低地拖在有四个密扣、几乎上齐耳根的月白纺绸衫子的高领上。大约为了防备头发油垢弄脏了高领,又在高领上面特别蒙了片巴掌大一块三角形翠蓝丝线编花的衬巾。纺绸衫很薄,隐约显出衬在内面的水红洋纱汗衣和青色鸡皮绉裙子。而且不常戴的红宝石耳坠也戴上了,用银丝把茉莉花和夜来香签成一只飞鸟模样的压发也斜斜插在鬓边了。
这样着意的打扮,明明为了要在嘉宾面前一显女主人的标格。怎么临到见客时,会忽然说是不想出去,岂非有意和老爷为难吗?
“我真个不打算出去。”
“为什么呢?”
“尽是男客,平日又都没见过面,中间插个女主人,多不方便呀!”
“难道你还害羞吗?”
“这才笑话!当了妈妈的人,又在自己家里,还害羞?只怕有了我,他们反而拘束起来,不方便呀。”
“原来是为了我们。”黄澜生呵呵大笑道,“这倒不必!告诉你,要你出去同席,还是寰中提说起来,周宏道首先赞成。老周不必说了,日本风气自古就比中国开通,男女在一块起居,他早已习惯。寰中呢,因为谈到北京朋友,无论请吃饭、请听戏,有了男主人,便有女主人,请男客,必请女客。他说,我们四川太闭塞了,太守旧了,北京已经这样开通,我们为啥不学北京呢?你想,他这样在说,还有什么拘束?”
“怎会提说要我出去同席?难道郝家没有女主人,只你家才有?”
“嘿!就因为寰中这么讲,大家都拍掌赞成。田伯行、周宏道立刻提说,要请达三太太出来开一开风气。田伯行并且说,他们家早就开通的了,郝香芸没有出阁以前,便同他会见过。却不晓得什么缘故,一请再讲,达三太太一直不肯出来。老说占着手在。”
“哼!占着手在!”黄太太把嘴一披,抢着说道,“生成是个小老婆出身的,见过啥子世面!那么,大少奶奶应该出来啦!”
“说是回娘家去了。”
“一定是借口话。”
“倒不是的。说是娘家妈生病,连三个儿女都带走了。因此寰中才闹着说,明天在我家吃饭,一定要你出去同席。”
“你自然乐得答应。所以红不说,白不说,直到今天早晨,才吩咐一声:‘嗨!你也出去陪陪客嘛!’”她笑了笑接着说道,“我也是人,我不是人家的就口馍馍,我今天偏不出去!”
“偏不出去,为什么打扮得这么局面7?”
“这也叫局面!那么,把这身鬼皮换了就是!”当真就举手去解胸前的纽扣。
黄澜生着了急,连忙抓住她那一双白面包子似的手,拿出平时声口哀求说:“太太!好太太!千万别生气!不管怎样,今天非赏个脸不可!”
“怪啦!怎会说到赏脸的话?唔!莫非你向人家夸过啥子口?写过啥子包票吗?”
“并非夸口,只因寰中说,你的太太该不会也三礼九叩请不出来吧?我说,绝不至此,我太太向来开通,平日有客来了,我太太无有不见;甚至我不在家,她也可以代会的。”
“这才打胡乱说!就说我开通,还没有开通到这步田地呀!”
“不然,是到了这步田地的。比如孙雅堂、楚子才这些人来了,你不就是这样吗?并且还同孙雅堂到少城公园去吃过馆子哩!”
“噢!这更不成话!孙大哥、楚子才一个是至亲,一个是小辈。一个是自幼就在一处,并且孙大哥还算是我的发蒙老师,我读的《女儿经》,便是他教的。楚子才哩,从认亲戚起,来往了两三年,也是到去年年底,我才见了他的。听你口气说来,好像有点怪我不该这样放荡,是不是?”
“更说远了。绝不是!绝不是!我再告诉你,昨天不止我说你开通,连郝又三都极力称赞你又开通,又文明。就因为他那天也在少城公园永聚餐馆请客,说,看见你同着一个男子一处吃酒,态度大方而自然。本来不晓得是你,后来,看见菊花带着婉姑儿从外面进来。婉姑儿一路喊你妈妈,喊孙雅堂大姨爹。他才知道是你。所以他也向寰中说,黄太太不是寻常妇女,断乎是要出来的!”
黄太太这才真心地开口一笑。一排白得放宝光的齿尖,全露了出来。
恰这时,罗升又进来回说:“葛大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