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良亲手捧着两只朱红漆木匣,随定一个年轻标致小跟班,走进制台签押房时候,赵尔丰好像正在同人生气的样子,不特须眉开张,目光闪闪,并且不是安安详详像平常一样坐在那张有扶手的太师椅上,而是背负着双手,在猩猩红地毡上打磨旋。
尹良原先揣想的是,赵尔丰一看见这几件证据,定然等不到他把话说完,便会面带笑容,点头称好;甚至对于十路统领名单,或许还要加以研讨,如同昨暮他与路广钟研讨过的一般。因为上次面交路广钟假造的豫州梅柳氏写给罗纶那封附逆的信时,赵尔丰就是这样的态度;并且还甚为称赞信内所说“如举大事,甘愿资助快枪一千支,子弹三万颗,劲党二千人”为有巧思。但今天赵尔丰态度大变,放在签押桌上的两只鲜艳夺目的朱红漆木匣,连看也不看,只是乱理着花白胡须,恶狠狠地说道:“这就是路守特别用心的劳绩吗?……真是笑话!……从前,我还以为此人仅只不学无术而已,而今看来,实是胸无点墨了。……这样的人,能办什么事!……唉!能办什么事!”
尹良深为惊异地把他呆呆望着,不则一声。
“他怎么会想出这种蠢方法来!”赵尔丰又冷笑了一声,“他何以不再加一顶皇帽,一件龙袍呢?”
尹良越发不敢开口了,只觉得耳根底下略微有点发烧。
“惺吾,烦你转告路守。叫他别再这样丢我的脸,纵然来不及多读几本正经书,就找高明人叼教叼教也好。”
风色这样不对,尹良当然明白其中定有缘故。他一出签押房,遂赶忙转到日行派办处,找着饶凤藻问道:“今天季帅为什么会生这样大的气?”
饶凤藻一边起身让坐,一边含笑说道:“是谁又碰了钉子了?”
尹良把路广钟的事略微说了一遍道:“依我愚见,子善办的事,虽然不算顶妥,可也不如季帅说得那样不堪。本来嘛,谋反叛逆证据,除了印信盟单这些而外,还想得出什么来?季帅又不明白指示,只是叫人多找证据,而又要得急。比及证据拿来了,看也不看就骂人,我真不了然季帅为了什么,会变成这样一种古怪脾气!”
“方伯大人敢是要知道此中原因吗?”
“所以才特别来找你老哥。你老哥随侍季帅身边,参预密勿,这些事,胸中定然了了。”
“倒也不十分清楚,”饶凤藻谦逊地说,“不过最近两天连接几道廷寄,还有岑云帅由上海打来的几通电文。老头子看后,都叫压下,不忙发交收发处去披露。老头子的怪脾气,或者与这些不无关系。”
“怪哉!岑云阶怎么会有电报打来?……老哥所说的廷寄电文,都在手边吗?”
“有一通在老头子那里,准备批下去刊刷张贴。方伯大人要看,请先看这道廷寄。”
饶凤藻亲自打开卷宗柜的抽屉,在一叠秘密卷宗中间,找出几张粘在一处的电报纸,看了看,便递与尹良道:“这是准备明天发交收发处去的。还是恳求大人看后,暂时不忙张扬开去。”
尹良忙从眼镜盒内,把一副玳瑁边老光眼镜取出戴上。然后拈起电报纸,用一根指头点着,逐字逐字看下去:
前因四川逆党勾结为乱,当饬赵尔丰分别剿抚,并饬端方带队入川。现据武昌及重庆等处电陈:四川省城城外聚有乱党数万人,四面围攻,势甚危急等语。成都电报,现已数日不通,附近各府州县亦复有乱党煽惑鼓动,川省大局岌岌可危,朝廷殊深焦虑。昨已电饬端方克期前进,迅速到川。开缺两广总督岑春煊,威望素著;前任四川总督,熟悉该省情形。该督病势日已就痊,着即前往四川,会同赵尔丰办理剿抚事宜。岑春煊向来勇于任事,不辞劳瘁,着即由上海乘轮,即刻启程,毋稍迟延。此次川民滋事,本系不逞之徒借端诱惑,迫胁愚氓,以致酿成此变。现在办法,自应分别良莠,剿抚兼施。其倡乱匪徒,亟须从严惩办;所有被胁之人,均系无辜赤子,要在善为解散,不得少有株累,以期地方早就敉平。岑春煊未能立刻到川,端方计已行抵川境,着先行设法,速解城围,俾免久困。并沿途妥为布置,毋任滋蔓。该大臣等其各懔遵谕旨,迅赴事机,以纾朝廷西顾之忧,而免川民涂炭之苦。钦此!监国摄政王钤章。内阁总理大臣奕(假)副大臣那桐、徐世昌署名。
尹良看后,不由眉头一皱,慢慢把老光眼镜取下,瞅着饶风藻道:“果然是一桩糟糕事情,难怪季帅心里那样不舒服。固然,在十八九那几天,季帅不免张皇了些,奏折上措辞稍为过分了一点。但是朝廷处置,也有点乱。譬如说,既已饬令端午帅带队入川,就该待端午帅行抵四川之后,听他的回奏如何,再定措施好了。何以端午帅尚在途中,又凭武昌、重庆的一纸电告,复派一个岑云阶会同剿办?且不说一国三公,事权不一,办起事来多少不便;即就用人一层而言,也有点用而不信,信而不专的意味。再说,端午帅是钦命的铁路督办,派他会同季帅办理川事,倒是事理之宜。而岑云阶哩,仅仅因他做过一任四川总督,与现在川事风马牛不相及,何以也把他派来?如说在四川的官声好,那么,与其派岑云阶,倒不如派锡清弼,还为合宜一些。首先,岑云阶太锋利,我听四川绅士说,他办理红灯教案子时,曾杀过很多不必杀的人,而锡清弼则仁惠爱民,口碑载道。其次,锡清弼又是奏定川汉铁路改归商办的第一人,而岑云阶是锡清弼的前任,所以说到路事,锡清弼也比岑云阶清楚得多。况且今日的川事,渊源还是路事,只管季帅现在将其分成两橛,我看将来解决,仍不免要返到路事上面去的。由此观之。朝廷既然派了端午帅,委实不应再派别人,纵然要派,也应多加斟酌才对啊!”
他想了一想,又摸着他那漆黑的八字胡须道:“我想,检派岑云帅来川,未必是朝廷的意思。说不定又是哪一位大人物的主张。朝廷只是为了敉平川事,有点急不暇择,因才稍欠斟酌。不过岑云帅连两广总督都奏请开了缺,可见此公心胸都还恬淡,以我愚见测之,他不见得就肯牵入川事的旋涡。老哥说他有电报打来,可是说他不能奉旨的苦衷吗?”
饶凤藻狡狯地笑了笑道:“据职道看来,似乎并不如此。电文在这里,方伯大人看了就明白。”
“又是电报纸,又是横起写的字!我看不惯。烦老哥念一遍,我以耳代目好了。”
饶凤藻遂将电报纸展开,念道:“七月二十六日,由上海发递成都及四川各属,全省府厅州县武营知悉……”
“且慢,且慢,这并非打给季帅的电报,而是……”
“是的,打给老头子的电报,尚在四少大人手上。这是一封附电,是普告四川全省文武官员的。”
“哦!……那么,他是奉了旨了!他真个要到四川来啦!”
“方伯大人猜得不差,电文可以不念了吧?”
“不然,更要烦你老哥念下去了。”
饶凤藻又念道:“春煊奉命入蜀,会同督院办理剿抚事宜。现在撰《告蜀中父老子弟文》,专电传布。地方文武应即印刷多张,加盖印信,张贴城镇乡村,使人民共喻春煊之情。其有不通电报处所,即由邻封专人递送,一体办理。……”
“老哥停一下!我先请教一声,他这篇《告蜀中父老子弟文》,老哥必定看过,上面说了些什么?像不像季帅最近几篇辟谣安民的告示?”
“丝毫不像。其实说来,就是一篇古文,一点不合公事格式。说的也是一派开导百姓的话。”
“没有涉及季帅的话吗?”
“没有。”
“没有涉及我们文武官吏的地方吗?”
“也没有。”饶凤藻略微思索了一下道,“不过有几句话似乎不大妥当。那几句,记得是:‘倘有已往冤抑,亦必力任申雪,不复有所瞻徇。’这么一说,百姓当然喜欢。恐怕将来岑大人来后,什么事都会打成翻案,不冤抑的,也一定变成了冤抑,岑大人要是一味偏听,官场里必有一番大混乱的。末后尚有几句是:‘至蜀中地方官吏,已电嘱其极力劝导,勿许生事邀功,以重累吾父老子弟。’从此以后,地方官还能管百姓们吗?因为‘生事邀功’这四个字宽泛得很,稍微管一点事,都可加上这句朱语的。”
“既这样,不如禀明季帅,简直压下不发好了。不然,一定会闹到火上加油的。岑云阶别无长处,讨好百姓,摧残官吏,委实是他拿手好戏。”
“不能再压了。一则,重庆、泸州已经奉命刊刷张贴,唯独成都不办,说不过去。二则,听说岑大人已由上海乘轮西上,若不在武昌勾留,入川是很迅速的。”
尹良把眼睛一眯,颇有神气地说道:“难道季帅一点打算没有,就老老实实听凭岑云阶长驱而入吗?不见得吧?”
在这种重要关节上,饶凤藻当然不便有所泄漏。他晓得尹良与端方有亲戚关系,自从端方奉命入川会办川事,尹良差不多隔几天便有一通密电打给端方。制台衙门的人,一大半都晓得尹良就是端方在成都的坐探,大家防范他,有时也想利用他。所以饶凤藻也把眼睛一眯,只是说,这通附电还有一半之多,请方伯大人的示,念还是不念?及至得到尹良首肯,他便念了下去:“地方文武官吏有维持治安之责,务即切实劝导,并选公正士绅讲演,以期早日解散。自此电到后,地方人民苟非实行倡乱,不得妄加捕治。其因乱事拘拿在先者,苟其地业已安靖,应择情节较轻者量予保释,以省系累;即情节严重必不可原,只许暂行羁留,候春煊到后,再行判决,不得擅行杀戮。但望上下共释猜嫌,庶或于春煊未到之前,即致敉平,国家之福!地方之幸!出力官绅,自应择尤请奖。如奉行不力,或贪功生事,一经查觉,立予严惩!此电到后,即将办理情形随时报告,勿得隐饰!……’全电就是这些。”
“好气派!”尹良把没戴纬帽的头摇了摇道,“单就这电报的最后几句而论,无异在开季帅的教训。就说是对地方文武官吏而言,然而季帅到底是现任总督,岑云阶纵然钦差来此,也不过是军务会办而已,何况会办当中,还有一位奉旨在前的端午帅。为什么电文中间,就不把现任总督和另外一位会办大臣提一提?俨然四川事情,就该他一个人大权独揽,独断独行了。孔夫子说过,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设若季帅不及时设法的话,哼!我看,四川总督这个位置,难免没人觊觎的!”
饶凤藻不由心里暗笑道:“难道端午桥不就在觊觎吗?不然的话,他也不至于同瑞莘儒联名参了赵季和一折子,逼得赵季和取了强硬手段,闹出事来,又由瑞莘儒保他入川查办,并拨了一标湖北新军保护着他来。这真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了!”但饶风藻表面却故意装得老老实实地道:“按照方伯大人的意思,这法该如何设呢?”
“真个要设法的话,只有向京城方面去设了。好在赵次帅近在奉天,想必季帅已有电报去了。”
“老头子有没有电报去奉天,不知道。不过听四少大人说来,赵次帅日前确有电报通知老头子,说瑞莘帅曾电约次帅联名奏派岑大人来川会办。适才方伯大人所猜测的朝廷之所以出此,实缘有大人物主张一层,真可谓目光如炬了!”
几句似乎出之无心的话,使尹良大吃一惊,摸着胡子,好半会儿没有话说。
饶凤藻眼睛几眨,倒笑不笑地说:“依职道一得之愚,如其要设法的话,老头子似乎未便出头,倒是方伯大人容易为力些。”
“我反而容易为力?”
“呃,是啦!解铃还是系铃人。瑞莘帅既然能够出面约人奏派,只要明白此间情形,等到岑大人行抵武昌,他也能够留他多多盘旋几天。这时节,再有人向京城那面斡旋一下,我看,岑大人很可以再回上海去养疴了。以后端大人一人来川,既办路事,又办军事,与老头子和衷共济,岂不比夹杂一位目无余子的岑大人在内,方便得多吗?”“这,确乎方便一些,也才于事有济。……只是,请谁去游说瑞莘帅呢?”
“方伯大人可否打封电报去?”
“我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够说动瑞莘帅。”
“那么,打封密电给端大人,把岑大人的态度谈一谈。或者,简直说明此公若来,不免大权独揽,四川事情,将无他人置喙余地。请端大人速商瑞莘帅,可否劝阻岑大人暂勿西上。如此,不是也同样有效吗?”
“京城那面呢?”
“还是要仰赖端大人和方伯大人的。自然,赵次帅也可为力。不过瑞莘帅这面,仍是要着。如其岑大人一过武昌,那便全局动摇了。”
“我已有好多天未同端午帅通电,不知他还在不在宜昌?若他已经离开宜昌,这就不好办啦。”
“端大人多半还驻节宜昌。若已启节,必有电报告知老头子的。”
尹良想了想道:“也罢!姑试为之。不过,总该先向季帅请一下示。叫你老哥的管家过去看一看,看季帅还在签押房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