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良从制台衙门回来,刚刚由两个大丫头服侍着把纬帽揭去,袍褂脱下,还没有换官靴,小跟班就拿着一幅梅红纸手本进来。
“又是什么人来了?”尹良很不舒服地问那小跟班。
“路大人禀见,说有要紧公事。”
“哦!是他。”尹良顿时就有了笑容。
大丫头乌珍很懂事,立刻把叠折起来的袍褂又打开,提到手上。
尹良摆了摆头,并向小跟班说道:“请路大人便衣到小花厅说话。”
小跟班刚转身。
“站着!吩咐出去,不要茶房伺候,到里边来泡好茶。”并回头向另一个大丫头东珠说道,“去给小厨房打个招呼,一会儿端点心时,多端一份出来。”
尹良这样安排,只以为路广钟有什么密事相商。不料步入小花厅,却见路广钟依然头戴纬帽、花翎,身穿团花蓝宁绸开楔袍,腰间系一条扣带,仅只没有穿补褂,戴朝珠。手上捧着两个朱红漆木匣,恭恭敬敬地站在当地。
“啊!这是……”
“大人吩咐的。”他把那两个木匣轻轻地放在小木炕的炕几上,请了个安,才挺着腰板遵命坐下。
“老兄真有能耐,说五天交差,果然五天就交了差。哈哈!哈哈!”尹良笑得连漆黑的两撇八字胡须都随着脸上肌肉的掣动而颤抖起来。又举眼把路广钟看了看道:“我已说过便章相见,何以老兄还这样冠带齐楚呢?……来呀!”并向应声而入的小跟班说道:“去叫路大人的家人把路大人的衣包拿进来!”
及至衣服换好,谢过大人优礼,路广钟才理着刚才打断的话头说道:“并非卑职有能耐,实是大人开导有方。……不过还求大人过一下目,看这几件东西可否呈缴上去?设有不合,卑职再作其他去处。”
他就着炕几,先把一个四方木匣打开,从中取出一颗三寸见方、黄杨木刻的东西,双手捧着,隔炕几递与尹良。
“是印!”尹良接去一看,还是篆文,念道,“大岷西顾受天之宝。”连连点头,“妙,妙,大岷正指的是四川,西顾又是他们所办的报纸名字,连起来成一个名称,既新颖,又核实,足见老兄高才。”
他反反复复把这黄杨木的印看了两遍,又沉吟着说道:“可惜季帅限期太紧了。如其稍稍宽裕一点,把这东西用黄铜铸出来,跟咱们用的印一样,岂不更足取信了!”他又拿眼把另外一个长方木匣一瞥道:“这里面又是什么呢?”
“一件是盟单。”路广钟跟着从长方木匣内取出一幅织有龙纹的杏黄绫子,正待展开。
“盟单?”尹良带着狐疑神色问道,“为何又来件盟单?”
“卑职的愚见,觉得光有印信没有盟单,似乎有点不像。因为书上……”他已经把黄绫展开。
尹良伸着脖子一看,大约有几十个字,用浓墨写得黑大圆光,开头是:“为反清结盟事,缘清室无道,虐我下民……”
“是你的手笔吗?”
“卑职做不出来,是找一位心腹朋友拟的。求大人指教!”
“当然可以。”
“出言似乎不逊了一点。”
“那倒没什么要紧。既是代反叛立言,越不逊才越像,逊了反而不妙。”
路广钟指着末一行说道:“年月日是这样写法的,大人看,还使得不?”
尹良眯眼一看,原来写的是:大岷西顾开基之始,岁在辛亥,月建乙未,朔日丁酉,即订于铁道学堂。“当然使得,难道反叛还能写宣统三年七月初一日?一定要这样写法,才可证明他们是存心不奉咱们大清朝的正朔的。”
“还有一件,”路广钟又取出一幅黄缎子,说道,“是十路统领的名单。”
尹良不由拿手指把紫檀炕几一拍道:“着!我正心里寻思,如其没有这件东西,印与盟单如何安得到那班人的头上?原来老兄已经想到这上头了!哈哈!”
十路统领的名次是:第一路统领王,第二路统领周,第三路统领蒲,第四路统领罗,第五路统领邓,第六路统领阎,第七路统领张,第八路统领叶,第九路统领程,第十路统领王。
“为什么有姓无名?这又是什么意思?”
路广钟只是摆出一副笑脸把尹良相着。
“从第三路起,倒用不着提名,一望而知就是那班首要。只是第一路统领,不免令人有点迷惑。这个王,是谁呢?难道是铁道学堂监督王铭新吗?”
“王铭新排在第十路。因为王铭新虽是一个举人,但声望资格都不比蒲殿俊、罗纶高。”
“那么,这个王?……”
“大人明鉴!”路广钟做出一种奇怪样子,欲笑不笑地说,“卑职不便禀明,也不敢禀明。就因为关系太大,所以名单上只能写姓,不好把名字提出来。”
“哦!我知道了,敢莫是王采臣王大人?”尹良定睛把路广钟瞅着,不懂得他为什么有此胆量,竟敢把王人文拉上,而且还作为逆首?
“不是卑职的意思。卑职纵然糊涂,也不敢如此妄为。实因四少大人有口风……”
“是四少大人的意思吗?”尹良思索了一下,遂慨然说道,“本来,我们设若追究起四川这次争路风潮,王采帅确乎是个罪魁祸首。因为在他护院期间,如不那样姑息养奸,保路同志会怎么能够成立?临时股东大会又怎么能够召开?明明是他不满意朝廷派他去当川滇边务大臣,而把赵季帅升署了四川总督,所以他才借着反对铁路国有政策纵容绅民出头叫嚣,安心把太太平平的四川搅成一塘浑水,使赵季帅知难而退,好叫四川绅民挽留他。殊不知朝廷早已洞察了他的奸谋,连下严谕令其进京陛见,一面催促赵季帅迅速到任,收拾残局。然而祸根已经种下了,不管赵季帅有好大本事,这场祸事始终是要发作的。……”
他猛然觉得话说得多了些,也过于明显了。路广钟到底是个下属。以体制而言,在下属面前,是不许议论上司的,即令上司已经迁了官。他连忙住了口,重新把名单看了遍道:“这个第二路统领周,当然不是叛弁周鸿勋?”
“不是。”
尹良把眼睛两眨,笑道:“一定是周法司了。”
说到周善培,尹良又忍不住议论起来。一则因为周善培虽也是四司之一,但以藩、臬的官阶而言,臬台比起藩台,到底在品级上要低一些;二则尹良升署布政司在前,周善培升署提法司不过才两个多月,尹良资格老些,按照体制,他是可以议论这个人;三则尹良对周善培的为人,心里早就不舒服,背后已经打过他的叽喳,现在路广钟既是把他拉上了,他更乐得议论一番,不怕路广钟把话张扬出去。
他说:“周法司这人,本是康梁同党,要不是岑云阶岑宫保在两广总督任上提拔了他,并保荐他以道员回川开办新政,又得了锡清弼锡制军重用,他怎么能够得到朝廷信任,从警察局总办调商务局总办,实授劝业道,现在又升署提法司?朝廷给他的恩典,不为不大,但是你看周大人之报答朝廷,却是如何的呢?平时就和绅士们打得火热,听说咨议局那班劣绅个个都同他拜过把子,往来甚密。这已经有玷我们官箴了。而这次王采帅之辜负圣恩,周法司还的的确确是个谋主。不特此也,当其初一罢市罢课之后,赵季帅累次叫他去劝告绅民,从速开市,不要走向极端。但周大人反而从中鼓动,要大家反对到底,朝廷一天不收回国有成命,就一天不开市;还怂恿那些糊涂东西,到院上请愿;倡言赵季帅不顺舆情,就抗粮抗税;——这绝不是冤枉他的话,同志会、股东会那班东西公然提出以正经钱粮扣还股息,通电全省,不准百姓缴纳捐税,的而且确是周法司的主意。他为什么要这样胡闹,并且明目张胆地胡闹呢?当然,借事生风,反对朝廷,是他的本意;其次,也因赵季帅曾经当面骂他:方方讨好,是小人之尤。他受不了,才立意与赵季帅为难。其实,赵季帅初接事时,还被他蒙蔽过,后来逐渐看穿了他的伎俩,方提防了他的。所以十五那天,把那班首要拘捕之后,赵季帅指名叫他代拟奏稿,就是有意为难他。……现在把他列入叛逆名单,并不亏负他。……是不是也是四少大人的意思?”
“倒不是,是卑职揣摩出来的。”路广钟一本正经地说,“也就是十五那天,卑职赶到院上,正见九少大人翻检蒲罗诸人的护书,其中就有周大人的护书。卑职从这上头一揣摩,才知道院上早已把周大人当作蒲罗诸人一伙了。至于周大人讨好四川绅士,卑职从前年学界运动会上,周大人把幼孩工厂的幼孩撤出南校场一事,就窥见其微了。不过,周大人只管讨好四川绅士,到底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即如这次争路风潮,一直到目前为止,大人可曾听见外间的议论没有?百姓们对周大人,还是骂得很厉害哩。”
尹良很感兴趣地说:“这倒要听听了。”
接着,高声呼唤小跟班把杂拌烟杆拿来。
路广钟看见藩司大人这样好兴致,遂也眉开眼笑地说道:“就在周大人到雅州府去迎接季帅大人时候,街道上便已发生了一种流言,说周秃子献计去了……”
尹良连忙截住他的话头问道:“那时到雅州府去迎接赵大人的官员多哩(因为尹良本人就曾迎接到清溪县,还在雅州府以南的两站),省城流言,何以只注意到周法司?”
“什么缘故,卑职也不知道。据卑职所知,街道上确实只注意了周大人一个人。”
“或许周法司太得民心了!”尹良叭着杂拌烟笑道,“本来周法司自从开办警政以来,已经口碑载道,人人一提到周秃子,谁不恨之入骨?不久前,端大人来信询问四川争路风潮,我回信上,就扎扎实实列举了他一些德政的了。……好!百姓们还恭维了他一些什么?”
“多啦!据卑职记得的,一次同志会开会,一次股东会开会,周大人登台演说,两次都着一些暴烈分子轰下台来,当面讥笑他是申公豹。……”
“这是什么意思呢?申公豹,好像是小说书《封神榜》上的一个坏人,是不是?”
“《封神榜》,卑职没看过。不过申公豹确实是个坏人,诚如大人所说。大概这个人专一说白道黑,搬是弄非,使人上了当,自己也沾不到什么便宜。……这些都是十五以前的话了,说的人虽多,似乎还无多大妨碍。据卑职看来,最为妨碍周大人的,莫过十五以后那些流言了。”他顿了顿,看见尹良凝神一志在听,遂接着说道:“首先,说拘捕蒲罗等人,是周大人给季帅大人打的条;其次,说制台衙门大堂上开枪,也是周大人给季帅大人打的条;再次,说停拍电报,停止邮递,使成都消息传不出去,省外消息传不进来,以便季帅大人放手杀人,都是周大人给季帅大人打的条。所以现在百姓们已经不再叫周大人为周秃子……”
“叫什么呢?莫非官称他为周法司?或者直呼其名周善培吗?”
“都不是。是另外给周大人取了个歪号,叫周条师。甚至说,《川人自保商榷书》同河下那些发动同志会的油牌,都是周大人故意做出来,陷害蒲罗诸人的哩。”
尹良不由哈哈大笑道:“如此看来,周大人倒是众恶所归了,我真要为他大呼冤枉!……周大人本意也只想两面讨好而已,谁知其终也,两面都讨不到好,反而两面挨骂!不过百姓们如此恨他骂他,倒是我始料所不及。……老兄把他拉上名单,并把他位置在王采帅之下,是不是也为了顺应舆情?”
“除此之外,卑职还有一点不得已的苦衷。”
“什么苦衷?”
路广钟故意把眉头一攒道:“难道大人不知道卑职受过周大人的提拔吗?如其卑职不把周大人检举出来,大人可以想得到,政界中将会如何议论卑职?窃思卑职做的是朝廷的官,吃的是朝廷俸禄,卑职除了竭力报效朝廷,伺候各位上宪而外,卑职还能有别的什么心思?正因如此,所以卑职就万万不能任人议论卑职是徇私忘公的小人。……”
不等他结结巴巴说完,尹良已经大声赞好道:“老兄说得很好!本来,我们做官人吃皇上俸禄,受上宪栽培,就不应该再讲私人恩情的。老兄这番举动,在古人就叫作大义灭亲,真值得表彰,兄弟一定要向赵季帅禀明。”他又微微一笑,“将来的保案上,老兄名字不在第一,总不会落在第三以后。”
路广钟急忙走下地来,冲着尹良又是一个膘劲十足的大安,一面逼着喉咙说道:“总求大人栽培!”
及至点心之后,跟班绞上洗脸帕,尹良揩着脸,才想起问道:“我莫问你,这几件东西,是弄好了就拿到我这里来的吗?抑或还做过一些过场?”
“不是做过场,确是当着许多百姓的面,印在铁道学堂一口水井中湿漉漉捞起来的,盟单和名单在文庙西街梓潼宫正殿梁上搭起长梯取下来的。”
“铁道学堂做过股东招待地方,印在这里搜出,还说得去。何以盟单和名单又放在梓潼宫?”
“因为文庙西街差不多是学堂荟萃之区,梓潼宫既清静又方便,老酸们把这些东西藏在这里再好不过了。”
“搜查时候在场的百姓多吗?”
“不少,两处合计,总有百多人。”
尹良笑道:“没有人疑心你在演戏吗?”
路广钟也嘻开嘴唇笑道:“这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