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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流血前后(五)

  离大门还有几丈远,两个孩子便像飞鸟似的,从门旁石狮边跳出,对直向他跑来,一路喊着:“爹爹!……爹爹!……”
  黄澜生顾不得在街上被人看见会议论他有失体统,他已蹲了下去,把皮护书放在衣襟兜里,张开两手,让婉姑扑进怀来;一把抱起,在她红得像花红似的小脸蛋上连亲几下。只管做出笑脸在说:“闹山雀儿!爹爹的闹山雀儿!爹爹的小乖女!”可是眼睛已经又酸又涩。
  又伸手去把振邦的肩膀拍两拍道:“你们怎么跑上街来了!……妈妈呢?”
  两个孩子争着说道:“妈妈急得啥样……尽等你不回来。……街上人乱跑……楚表哥也没回来,他在学堂里。……妈妈说,叫哪个人来找你呢?……全街闹震了,又不晓得啥子事。……后来,听说制台衙门的兵开炮火打死多少人。……你咋个这时候才回来?……妈妈在轿厅上等你。……”
  皮护书交给振邦拿着,两手挽着孩子,还没走拢,看门老头已经满脸是笑地在大门外迎着道:“菩萨保佑,老爷回来啦!”
  罗升也病体支离地扶着一根竹棍站在门房旁边,带着苦笑,呻吟道:“哎哟,老爷回来啰!……真莫把人急死!……”
  黄澜生今天不晓得为啥缘故,一看见家里人,不管是哪个,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他既恳恳切切回答了看门老头的欢迎,还站下来问了罗升的病况,好像今天才知道罗升病倒了似的,要不是他的太太在轿厅上大声呼唤他,大约再五分钟他的慰问辞还说不完哩!
  当然,一看见太太,情况又有所不同,即是说什么都不顾了。站在旁边并嘻开嘴巴向他打招呼的何嫂、菊花,全未挤进他的眼睛。他这时的眼睛里只装了他太太一个人和遏制不住的两泡泪水。
  他甚至还伸出两手,要去捉握太太的手。
  黄太太眼睛四下一溜,登时飞红两颊,装作要生气的样子,把身子一侧,说道:“你也学上周宏道的好模样了,动不动就和人家拉手。……”
  振邦抱着皮护书又跳又笑道:“看啰!爹爹要和妈妈行握手礼啰!”
  婉姑一下抱住她爹爹的膝头叫道:“先跟我握一个,爹!……先跟我握一个嘛!”
  于是笑声充满了轿厅。
  菊花伸手向振邦道:“把皮护书拿给我!……为啥轿子还不打进来?老爷的烟口袋、铜脸盆呢?”
  这一下老爷也才想起了:原来自己是走回来的!
  就这时,密密麻麻的秋雨恰像无数条细绳从天上直挂下来。“得亏我奔拢了,不然的话,真不免要淋得跟水鸡儿一样!”
  黄澜生一肚皮要倾吐的话便从这里开始。一直到一顿饭吃完,——虽然来不及叫火房35老张准备新鲜菜,为了给老爷压惊,也为了安慰自己,黄太太还是把昨天吃供饭没有喝完的允丰正仿绍酒叫何嫂烫了一壶,同老爷对饮了几杯。——他才粗略地说了一遍。
  正洗脸漱口时候,看门老头进来报说:“郝大少爷来了,在小客厅里。”
  黄太太道:“一定来打听今天消息的。”
  “说不定也有些消息要告诉我。”
  “那么,我也要出去听听。”
  “当然可以的。两个娃娃却不能出去。叫菊花带去扮姑姑筵儿36……哦!我书柜里还有几本《点石斋画报》,拿去看。”
  果然,当主人夫妇一到小客厅,郝又三已像有点等不得的样子,连女主人都忘记周旋,便冲着黄澜生叫道:“想不到九里三分的成都37公然闹到了流血程度!澜生先生,请你赶先告诉我一句,蒲先生他们几个人可还无恙吗?”
  及至听说几个人都被捆绑起来几乎弄到斫头,他更脸色惨白地喊叫一声:“啊也!竟有这样的事吗?那么,不出家严所料,倒是躲避了还要好些!”
  他更搓着两手道:“这也怪伯英、梓青、雍耆、表方几位先生太仗恃自己的地位和声望了,总认为老赵不敢犯天下之大不韪。也太把预备立宪一句话信真了,以为新法一实行,我们立刻就是文明国家,以前那些专制黑暗,便不会再有。现在看来,伯英他们,诚如葛世伯所议论的——太书生了。唉!这一个筋斗栽得不轻啊!”
  到此,他才从衣袋里摸出他的孔雀牌纸烟,就主人递过去的纸捻吸了两口道:“澜生先生,大约你昨天也就晓得了吧?”
  “什么事,我晓得?”
  “就是今天擒拿蒲先生他们这件事。”
  黄太太插嘴道:“昨天舍间供饭,烧袱子。他告了假,没进衙门去。可是孙雅堂大哥来舍间吃饭时节,也没有说啥……”
  黄澜生不等她说完,已向郝又三问道:“难道你昨天就已晓得了?”
  “岂止晓得,我还同家严一道特特跑到蒲先生家里,并把罗先生、张先生和颜世叔都请了去,把消息告诉了他们。家严还再三劝他们暂时回避一下,免遭老赵毒手。道理讲了一长篇,罗先生、张先生都答应了,我也准备去姜牧师那里找夏洋人去了的,偏偏蒲先生几句话又将局面翻了过来,大家竟决计不打躲避主意。听说昨夜打更时候,一个奉教的铁道学堂学生也因从洋人口中听见消息,赶着去劝告大家,并且把长途轿子都给他们包好了。但是他们还是一笑置之,认为是谣言。蒲先生甚至还认为是老赵故意用的诡计……”
  黄澜生拿着点水烟的纸捻向他一摇道:“请你莫忙说下去。我先问一句,你这消息从何得来?是洋人告诉你的吗?洋人又怎么知道呢?”
  “我倒不是直接从洋人那里听得。说起来,是得之无意,但也太巧了。我认识一个土粮户,是新繁县的一个团总叫顾天成,他是一个挂名的耶稣教徒,也是一个热心的同志会员。他有时进城来,总要到铁路公司找我谈谈这样,说说那样,和我很要好。昨天下午,我在东珠市巷李家吃了饭回家。刚走到新开寺,恰巧碰着这个顾天成,匆匆忙忙像开小跑似的,向北门城门洞飞走。我唤住他,还没问他为啥要这样跑,他便把我拉到街边,悄悄告诉我,是住在陕西街的那个姜牧师叫他赶快回去,说成都要出大事情,说不定城里秩序要大乱。原因是上午洋务局用公事通知现在城里的各国洋人,尤其是传教士们,叫他们无论男女老幼,限定下午六点钟以前,一律迁到四圣祠教堂里去,以便赵制台派兵保护。如不依限迁去,那么,发生非常事故之时,赵制台兵力有限,就无法尽他保护之责了。夏洋人向姜牧师说,拿目下中国文明进步的程度来看,中国百姓已经没有仇教的心意,要说有什么非常事故发生,一定是中国自己的事情。中国自己事情,在目前成都,自然就是争路风潮。看来,罢市罢课闹得太久,赵制台没法叫四川的绅士听话,他就没法管理四川百姓。赵制台要管理好四川百姓,必然就要四川绅士服从他的意思。他现在一定要用武力来压制这场风潮。首先,一定要拘捕主持争路的绅士们。如其这样一搞,你们四川又会陷入黑暗时代。我们是不赞成赵制台这种专制压迫的。姜牧师偶然说了句,既然你们不赞成赵制台,如其有些绅士到教堂来躲避时,你们肯保护他们吗?据顾天成说,姜牧师告诉他,夏洋人是点了头的。因此,顾天成才托我赶快给罗先生报信,要梓青先生也搬到四圣祠教堂去,或者到陕西街教堂去躲几天。我得了这消息,便先回家和家严一说。我还在将信将疑,他老人家倒全信了。他老人家这几天本来不大舒服,轻易不出房门的,居然强撑起来,叫我跟着,一直步行到蒲先生家。不料伯英先生才那么固执,一口咬定这是不可靠的谣言,颠转来还取笑家严,说他老人家没有主见。”
  黄澜生道:“你也应该从旁劝说劝说啊!”
  “岂有不说之理!不然罗先生、张先生怎能动心呢?”
  “伯英说了几句啥子话?何以竟能使梓青、表方,不听你们的劝告?”
  “话不太长,但在昨天那个时候听来,确有道理。所以把家严和我都说得哑口无言。伯英先生说:‘说不定也是老赵用的诡计。不然的话,我试问,他既是要以专制手段来压迫我们,或者对我们有什么大不利,他为何要事前通知外国人,甚至说得那么迫不及待?难道他不知道我们争路事起,就再三再四告诉人民,这与外国人无干,几个月来,人民毫无仇外举动,而且还有外国人来向我们表示同情,甚至如周孝怀所说,连英国领事都愿为我们打电报到北京使馆去说话?他为何要故意使外国人晓得他要动我们的手?这中间就有文章啦。我揣想老赵的意思,就是要使我们知道他要变卦了,好叫我们让步,自行取消抗捐、抗税的议案,自行劝告商界开市、学界开课。……’伯英先生因而叹息说:‘老赵何尝知道现在是太阿倒持,我们还被人民牵着鼻子在走哩!’伯英接着说:‘其次,就是要使我们闻风潜逃。我们一躲开,自然,争路事情立刻解体,他就好用武力来强迫商界开市、学界开课。但是你们没有思考一下,我们在他未动手压迫之前就自行躲开,人民岂不骂我们软弱无能?岂不骂我们欺骗了人民?商学各界损害那么重大,到头来一无所得,他们能够不责备我们害了他们?将来还能听我们的话?还要我们代表他们吗?不!不!从此以后,民意机关没有我们!法政这方面当然也没有我们!我们的名誉扫地!宇宙再大,将无我们立脚之点!你们想一想,可是这样?’伯英先生的话确有道理,所以张表方先生首先就拍掌赞成。颜世叔还泰然自若地说:‘季和服官几十年,利害是懂得的。现在国家正在预备立宪,民智大开,非复戊戌时候局面,季和也不敢把我们如何!假使季和存心横决,则我们日前联名申请暂停股东会议,静待查办,他正好批准,何必还亲笔慰留,多此一举呢?’因此,一班书生真相信老赵充其量只能虚声恫喝,谁晓得老赵才当了真啊!”
  黄太太不由眼珠两转道:“这叫作聪明反被聪明误。可见人太聪明了,也不好。”
  郝又三仍然在问黄澜生道:“澜生先生,依你看,蒲先生他们今后会有杀身的危险吗?”
  黄澜生想了一想才说:“照常理言,今天不死,以后就不容易再死了。不过也难说。设若季帅真个奉有上谕的话,那么,随便哪一天他都可以杀人的。”
  “他奉有上谕没有?”
  “依徐保生大令38同我们研究来,似乎没有。”
  他太太问道:“总督杀人还要有上谕吗?”
  “自然啰!总督再大,也不过封疆大吏,这生死之权,皇上还不能轻易赐给他哩,除非在打仗时候。”
  太太又问:“那么,今天打死那么多人,并未奉有上谕,又不在打仗时候,这咋个办呢?”
  郝又三这才注意到黄太太眼流眉动,颇带一种愤愤不平样子。心想:“看不出这女人倒还有些锋芒!却也问得对!”
  黄澜生蹙起眉头道:“这就不能讲道理了,只能说那些人死得冤枉而已!”他又掉向郝又三道,“我至今还想不通,那班百姓怎么晓得那样快?这消息是哪个传播的?是不是铁路公司的人搞出来的?”
  “恐怕不是的。我已听说,铁路公司从早就被巡防军和警察包围了,不准一个人出入,现在还没撤围哩。”接着他把纸烟蒂向屏门外一丢,站了起来道:“澜生先生,你今天受惊够了,好生静一静。趁天色还没有黑,我打算到铁道学堂去看一看。”
  “我在路上听说,文庙前街不准通过。并且说,打死有几个人。恐怕铁道学堂也被兵围了吧?”
  “文庙前街也打死有人?……大什字大清银行门前也打死有人!听说还是一个街正。就因为那里的枪放得密,声音很大,才把家严吓了一跳,硬不准许一个人出大门。所以直到这时,我才冒雨出来打探一下消息。”
  黄澜生才注意到郝又三脚上是一双旧皮鞋,已溅了好些泥浆。
  “我以为你坐轿子来的。正待问你下了雨后,街上还好走吗?”
  “雨不住点,街上行人当然不多。不过坐轿子太惹人注意了,不好,并且好几处大街街口都扎有巡防兵,关着栅子不准通过。我是打着雨伞,专找那些偏街僻巷,没有栅子,没有兵的地方钻来的。”
  黄澜生笑道:“我还不是这样回来的?可谓英雄所见,大略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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