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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流血前后(一)

  就在阴历辛亥年七月十五日这一天,黄澜生又因有一点小耽搁,他的三丁拐轿子在制台衙门的仪门内空地上落平时,差不多已是上午十点半钟光景。仪门以内四人抬的绿呢大轿、蓝呢大轿、硬三丁拐轿、软三丁拐轿,业已摆了一大坝,几乎一直摆到大堂上。
  毫不稀奇,平常就是这样!
  刚一转过大堂,情形就有些不同。各处过道,各处官厅,各处转弯抹角地方,都是人,都是执刀拿枪的巡防兵和卫队,还夹杂着不少穿着便衣的随从人员。大花厅那面檐阶上下,人更多。
  他下意识地觉得朝大花厅那面走有些不便,遂转身从侧面一条夹道上绕去。
  夹道中也是兵,肩挨肩地站了一长列,一直拖到后院。
  他诧异了。正想找个熟人问一问,恰好一个时常碰头、彼此知道姓名的武巡捕从对面匆匆走来。
  “蒲老爷!”他站在一处窗子跟前,先向这个武巡捕打了个招呼说,“大花厅上有客吗?”
  “有!好几位。”蒲祖庚摆出满脸笑容,一面用手巾揩着油汗,一面回答说,“黄大老爷才来吗?你看院上今天样子,似乎有点不大对头吧?”
  “就是啰!为啥摆了这么多兵,又是卫队,又是巡防?”
  “我还是不大明白。只晓得营务处田大人昨夜就没有回去,大约从半夜起,队伍就调来了。”
  “?……”
  “嗯!……”
  两个人觌着面,都有点茫然。
  黄澜生不经意地问道:“花厅上的客,是些什么人?”
  “哈!说到这些客,真把我们几个人跑够了!”蒲祖庚很神气地说道,“东南西北跑了个遍,煞果还是在两个近处请到。稀奇的是,我们人困马乏地把客请到,差不多半个多时辰,还让别个坐在花厅里,又不急切传见。大概要等来齐了,才传见?”
  黄澜生笑道:“虽是苦差,足见功劳不小!只不晓得是些何等样的客,要这样寻找?”
  “并不是什么稀客显客,横顺是常到院上走动的那几位大绅士:蒲殿俊、罗纶、邓孝可、江三乘、王铭新、叶茂林、张澜、彭兰棻这班人。现在还没有到的一位是颜翰林颜楷,一位是卸任电报局总办胡嵘。”
  “哦!”黄澜生心里一震,连忙问道,“昨夜调进衙门的队伍,难道是为了这些人吗?”
  蒲祖庚用右手指甲在头发里搔了几下,皱着眉头说道:“这很难说啦!……”
  “确乎难说!”黄澜生不由也把眉头皱了起来。
  分手后,黄澜生连忙走到东后院他们幕僚办公地方。各科各室的人们虽未聚在一处交头接耳,但是从各道门口所悬的门帘空隙间,看得见各房间的人全不像平时坐在各人的签押桌前埋头办理公事,而是有的衔着叶子烟杆,有的捧着水烟袋,也有的在手指间挟着一支纸烟,一堆一堆地低声谈说些什么。
  他们的民政科也不例外。当他掀开门帘进去时候,那个即用同知、民政科助理、贵州人蹇小湖和一个民政科委员,安徽人韩同书,也是知县班子候补人员,正对面站着,说得有劲。
  蹇小湖见他进来,连忙转身问道:“黄澜翁才来,你觉不觉得今天衙门里有些异样?”
  “唔!怎么不觉得?只不知道埋伏下这么多队伍到底要做什么?”“谁知道呢?韩同翁认为是用来压制铁路风潮的。”
  韩同书点头磕脑地说道:“当然啰!老头子既然听了赵次帅26的话,要改变态度,要严重对付铁路风潮,怎么不要使用武力呢?何况老头子又是打仗出身的人!”
  黄澜生莫名其妙地问道:“赵季帅听了赵次帅的话,要改变态度?……”
  蹇小湖道:“是的,这是我们科饶观察昨天下来核稿时,对我们说的。……哦!你昨天供饭,告了假没来,所以不晓得。……现在,我只能很简单告诉你两句。饶观察说,次帅一连来过几封密码电报,都是赵老四交他代译的。话都差不多,除了责备季帅优柔寡断,中了王采臣的圈套,姑息养奸外,便叫他疾速省悟,不要再与盛杏荪、端午桥立异,要与他们协力同心,将四川的铁路风潮压制下去,使国有政策得以贯彻。若四川人仍旧反抗,可即严重对付,朝廷定会嘉奖之的。……然而饶观察却未断言季帅的态度就改变了。他只是说,季帅这几天心情很是恶劣。外面的压力那么大,四川绅士还要和他为难,罢市罢课之外,现在花样越来越多,居然闹到不纳捐税,不缴地丁钱粮,甚至商量起独立自保,不知道这局面会糟到何种田地!我也问过饶观察,难道就听其如此糟下去吗?季帅总有一点打算吧?饶观察也只紧锁眉头,一声不响。所以我对韩同翁的估量,实是不敢苟同。”
  韩同书道:“理有必至,事有固然,你老兄苟同也罢,不苟同也罢,总之,我的估量也如孔夫子所说,虽不中,不远矣!”
  黄澜生沉思着道:“韩同翁或者估量得不错。只是有一点,我还要请教。季帅既是要用兵力来对付争路风潮,那么,不把队伍开往铁路公司,而调到衙门内来埋伏,却是何故?”
  蹇小湖走到他的签押桌前坐下,拿指节敲着桌边道:“着,着,着!黄澜翁之言,实获我心!”
  黄澜生摇摇头道:“小湖兄且慢这样说。同翁估量,好像确有道理。若其不然,武巡捕老蒲他们为啥又会跑得人困马乏地将蒲伯英、罗梓青、颜雍耆、张表方、邓慕鲁、叶秉诚这一班人邀请到大花厅上来呢?……”
  韩同书本来也已坐到他的签押桌前扶手椅上去了的,当下一跃而起,两手按着桌子说道:“真有此事吗?”
  蹇小湖也像吃惊似的说道:“那你为何不早说呢?”
  “我以为你们都晓得了。”
  “我们如何晓得?”蹇小湖说,“我和韩同翁差不多同时来到,并未听说有这件事。我们的底下人又有事情到外面去了,还没有进来。我们只看见到处是巡防兵、卫兵。宅门上也不准人进出,说是四少大人的口谕。只有营务处田梦卿田大人、兵备处王寅伯王大人、藩台尹惺吾尹大人,还有新委四城总巡查、那位宝贝太尊路子善几位红得烫手的大人是例外。就连我们科参事饶大人还不能够自由进出哩!”
  黄澜生也吃了一惊道:“啊!还有这等严重的事情,你们为何也不早说呢?”
  “韩同翁,你再估量一下,季帅把蒲议长他们请来后,将如何对付?”
  韩同书搔着头皮道:“这……这可不容易估量啊!想来总是先礼而后兵的!……”
  仍然是蹇小湖在问:“你的意思是……”
  “难道还不明白么!把这班人邀请来,就是要他们将这次争路风潮设法了结。起码也得开市开课,并且把抗粮抗税的话收回去。先是好说好讲,以礼相待。这班人如其懂得利害,俯首承诺了,自然好。如其不然,那么……”
  黄澜生连连点头道:“那么,就要摆点威风给他们看了!……不错,不错,这倒是好办法。”
  韩同书反而把手一挥道:“办法也不见得顶好。”
  “为什么这样说?”
  “为什么?因为老头子举棋不定,刚上任时硬一下,继而又软了。不几天好像正由软转硬,但是临到颜楷、张澜代表股东会呈请暂时休会,静候查办,他又劝慰起人家说,该会长等既经任事于前,仍当确切研究,以善其后,表示得和王采帅一样的软。如其那时打定主意,趁他们呈请休会,便老实批答,先将股东会停会,跟着再把同志会解散,一味硬下去,我看,这争路风潮定然趋于平息。何致现在又来这一手,反而叫人议论反复不定,不像一位封疆大员的举措。”
  黄澜生向蹇小湖说道:“韩同翁谈得很精辟,不愧是官场老手,佩服!佩服!”
  蹇小湖眯起眼睛一笑道:“我不相信季帅的见识就浅薄到连这点道理也看不清楚,何况他身边还有那么多军师!”他跟着又将话头一转道,“说不定季帅硬就见不及此。这叫作当事者迷。可惜的是,韩同翁为什么不把你这番话写成一个条陈递上去?”
  “递条陈?你就不记得那天五福堂会议,楼藜然楼观察才说几句请老头子周咨博访,内断于心的话,就碰了老头子一个硬钉子的事吗?现在衙门里的情形还是少开口的为妙!”
  黄澜生道:“但是你老兄这时便宣讲得不少啊!”
  “私下议论,怕什么!”
  就这时,院子外面不很远处忽然发生了一阵嘈杂的人声。
  民政科头一间公事房里的三个人,依然热情洋溢地讲着他们自以为高明的言论,没有注意到院子外面的闹声。约摸咂完一竿叶子烟的时候,还是蹇小湖的耳朵尖些,听见隔壁房间——是民政科第二间公事房,只有两个录事一个核对在那里抄写公事和整理卷宗。——有人朝房外跑走的脚步声,他才抬头一看:
  “什么事?……”
  黄澜生也接着向窗子外面望了望。果然,挺宽的一条明一柱檐阶上站了好些人——各科的同僚们,都侧着头,凝精聚神在听什么。
  他们住下嘴来一留神,用不着走出去,从敞开的窗口上已经隐隐约约听得见那嘈杂声音,一阵低,一阵高;并且听见了这样几声呐喊,好像许多喉咙全呐喊着同一样的字句,真吓人!
  “绑起来!绑起来!……”
  黄澜生全身一震,两只眼睛不由大大睁了开来。一看,蹇小湖似乎比他还吃惊,连鼻翅都翕动不止,并且连连说道:“绑什么人?绑什么人?”
  吓人的呐喊继续传来:“传宰把手!……九名!九名……传号令预备!……”
  蹇小湖惨白着脸说道:“杀人啦!……杀谁?”
  韩同书比较镇定,但是说起话来,声音还是不大自然。他说:“当然是杀大花厅上那些请来的人。”
  “你该没有估量到这一着?”
  “委实估量不到!……不过也难说,或许由于蒲议长他们太硬了,把老头子顶撞得转不过弯,因而才决裂了,也是有之的。”
  忽然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在门帘边问道:“饶大人在吗?”
  韩同书说:“是徐保生。”随即大声喊道,“保翁先生,请进来谈一谈!”
  徐保生名字叫徐琯,是陆军科参事兼法科参事。以一个知县班子人员,充当着两个道台27差事,就足见他的资格。
  他掀开门帘进来时尚在问:“饶大人今天下来过不曾?”
  三个人都恭恭敬敬站起来向他打招呼。
  虽说是浙江人,却生得身材高大,只须不开口,谁不把他认为北方汉子!其次面色红润,又没有胡子,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非常灵活,要不是眼角已牵了鱼尾,额头皮已生了皱纹,下眼膛又已泡了起来的话,谁也不会相信他比老头子赵季和还大两岁,即是说业已六十又二了!
  此刻却是两眼茫昧,又粗又短的眉头在眉心中间蹙成一个大结。不等人家问询,先就像和人吵架似的叫道:“季帅这一着棋下得太差,简直可以说是屎棋,又不知道是哪位狗头军师给出的主意!不管怎么说法,他,季帅,总算干过大事,见过大阵仗来的,为什么这一回偏如此其瘟?莫非当真老糊涂了吗?唉!你们饶大人又不在,却找谁进去劝一劝呢?”
  韩同书道:“保翁先生訾议的,可是指目前的事情?”
  “就是啰!你们看,这算哪一条律例,哪一项章程的办法?把人礼请前来,说是有要事面商。一两个辰光不传见,也不派人代见。并不宣布罪犯何条,忽而突之,只叫绑了!而且要砍头!无怪张澜破口大骂,口口声声叫把朱语写出来看!哼!这朱语却如何写,你们说?……”
  蹇小湖接着说道:“的而且确,季帅的枪法太乱了。保生先生好不好赶进宅门去禀见一下,把这不可乱杀的道理讲一讲?……”
  “现在还有道理可讲吗?只能讲利害了!比如说,这班人都是民望所归的绅士,都有功名在身,而且有的是钦派人员,有的是请假回籍的侍读学士,不先奏准,已经不可以非礼相加,即令诸人犯了十恶不赦之罪,就在专制黑暗时代,一省的总督也没有擅行诛戮之权呀,何况而今预备立宪,新法刚刚颁布,这怎么乱来得!一乱来,自身先就犯了罪,而且这罪还不算小!你们可还记得本省东乡县的案子不?所杀不过一些平民百姓,而末了,错下札子的总督部堂丢了官,奉行上命的提督军门斫了头28!而今是在自己衙门内,杀的又非寻常人,所以我倒要问一问季帅,是否奉有圣旨?拿我所得的消息来说,就没有这样严重的上谕或内阁的廷寄发来。那么,今天胡行乱为之后,难免不为人所控告。将来查究起来,你们想一想,比起东乡县的案子孰轻孰重?那时,季帅才叫悔之晚矣!”
  黄澜生颇为着急地说:“是呀!徐老先生说得一点不错!曾记丁未年,我在成都府发审局当差时候,季帅护院29,王寅伯观察正在华阳县任上,破获一批革命乱党。按照王观察的主张,不知要杀多少人,要逮多少人。幸而成都府高增爵高大人、成绵龙茂道30贺纶夔贺大人力主从轻。季帅起初很听信王观察的话,几乎弄成大案,后来改听了贺、高两位大人的言辞,没杀一人结案,因而得了一个很好名声。这就是季帅本身成例。徐老先生假若拿这个例去说他,他一定听的。若再援引一下东乡县案子,那便更有力量。”
  徐琯背负着两手,在房间里踱了几个圈子;一面低头沉思,一面嘴唇不住动弹,好像在说话,却又没有声音。蹇小湖正待说什么,却见韩同书在向他使眼色。他知道韩同书是徐琯的老朋友,当然懂得徐琯的脾气,因就把打算说的话咽了回去。徐琯恰像思考停当,举眼瞪着黄澜生说道:“好得很,你老兄的话正好说在筋节上!倘若有人能够当面向季帅谈一谈,定有不可思议的效果的。”
  “徐老先生就好去谈,我知道季帅很敬重你的。”
  “唉!老兄,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以为季帅敬重我,就能听我的话吗?若果如此,首先,他就不会有眼前这种荒唐事情;其次,我此刻也用不着特特来找你们科的饶大人了!……不过,承你们瞧得起我,鼓舞我有进无退,好!圣人说过,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我也何妨一试。同书兄,走!陪我走到宅门!”
  三个人都非常激动,一齐迈步。刚掀门帘,韩同书的跟班,湖南人尤安突然出现在房门口。
  尤安揩着脑上汗珠说道:“老爷们莫出去!夹道上走不通。好几位老爷都着挡了回来,一分钟也不准在那里逗留!”
  几位老爷几乎同声在问:“为什么?”
  黄澜生还更添了一句:“莫非打整杀场,安排把人斫在那儿吗?”
  “不,不……因为大帅在五福堂开会。大花厅里着捆绑上的那几位老爷都松了绑,请到五福堂来啦!”
  徐琯大为诧异道:“有这回事!是你亲眼看见的,还是听人说的?”
  “怎么会是听人说的!”尤安摆出一脸不高兴的神色,噘起嘴唇说道,“徐大老爷不肯相信的话,你就亲自去瞧一瞧。”他又冷笑一声说:“可是那些丘八副爷不见得就认识你徐大老爷,就能通融让你徐大老爷撞过去!”
  他的主人是摸得够他这个管家二爷的戆脾气的,当下便截住他的话头说道:“这些话不用再谈了。我们要知道的,只是大花厅里那些老爷们,怎么一下着捆绑起来,怎么一下又松了绑,又着请到五福堂开会。说起来真叫人奇怪。个把钟头内,忽而从座上客变为阶下囚,忽而又从阶下囚变为座上客。你既然眼见,你就得说出个所以然来。”
  尤安红涨着脖子说道:“老爷安心考我!我又不是赵大帅签押房的二爷,我怎么晓得那些疙里疙瘩的原委?我只能把我眼见的实情给老爷们回禀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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