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走到劝业场的前场门口,振邦与他妹妹都禁不住踢脚拍掌地叫道:“好看,好看。妈妈,快看哟,旗子挂得多斩齐,比东大街的还斩齐!”
当然比东大街的斩齐啰!原因是,劝业场街面比较狭窄,两畔又是带走廊的楼房;楼上楼下的铺店一样深,一样宽,每间铺店一面汉字十八圈白旗,差不多一样大小,对撑出来,中间相距都不远;楼下两排,楼上两排,已经好看;今天晴和,旗子被微风吹得飘飘荡荡,使人看去像是活的,更有趣了。
黄太太停着步履,点头微笑道:“果然好看。”
“表婶,快看这边。”
黄太太依着楚用嘴势,向左边卖红油水饺子的门口一看,没有什么呀。
“嗯?”恰待问时,忽见从水饺铺子旁边那道极为宽大而阶级又颇舒缓的扶梯上,走下两个穿棉袍、戴方巾的人。
两个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一个脸长点,一个脸圆点;一个高点,一个矮点;眉目皮色以及穿着,都很平常,只有每人头上一顶青缎做的方巾,最触眼了;而且当额处还居然绽了一块白玉牌子,脑后还居然垂了两条飘带。
“哦!”
“妈妈,你看!”婉姑把妈妈的手牵着直摇,生恐妈妈没注意。
“又是两个员外!”振邦放肆地笑了起来。
两个“方巾”,尽管被来来去去的游人注视,甚至讥笑,态度倒颇自如。只是走出场门时,把振邦呸了口。高点的一个已经开口要骂了,看见楚用站在振邦身边,方咽住了,笑了笑,扬长而去。
“是两个啥子样的人?”黄太太问。
楚用笑道:“两个活宝,难兄难弟!”
黄太太边走边问:“你认得他们吗?我看他们仿佛有点回避你的样子?”
“怎么不认得?是黄胖子的儿子。”
“哪个黄胖子?”
“就是每回到劝业场来,都要碰见的那个常拖一把雨伞的黄胖子呀!”
原来这个黄胖子,还是成都城内有过一点小名气的诗人。此人年轻时候,会作几首香奁体诗;中年时候,在高等学堂教过国文。自从妹夫胡雨岚死后,继任高等学堂总办不聘他,他的嗜好转变了,不再吟诗,不再作赋,而专以看女人为事。恰巧劝业场开办,风气大变,从前深处闺阃、不轻露面的上流社会妇女都开通了,排日里都有一些打扮华贵、仪态万方的老太太、太太、姨太太、小姐、少奶奶,以及什么什么的,一言蔽之,都是和尚庙里、道士观里、尼姑庵里、居士家里、巫师坛里不大看得见的坤道人家,或是偕同家人,或是携带仆妇丫头,到这儿来买东买西。纵不买东买西,也要常来这儿走一遭。上流社会的妇女提倡于前,中流社会的妇女影从于后。几个女学堂的学生更像朝山进香似的,每星期天总要逛一次劝业场。黄胖子转变嗜好以来,劝业场就成为他的行馆,不论晴雨,他每天总有大半天的时候消磨在这个地方。他的品德还好,对于妇女,仅只于看而已矣,没有什么下流举动。妇女们不睬他,他多看两眼;倒是睬了他,他反而不看。
黄太太抿嘴一笑道:“是这个人的儿子,那就莫怪了……”
几个穿着华丽、态度很是随便的少年男子,一路高谈阔论着迎面走来。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约摸已过三十的人,身材高大,面孔白净,戴了一副金边眼镜,顾盼之间,自以为非凡样子。几个人擦身走过,都住了口,把眼光向黄太太的脸上射来。其中也只有这个戴金边眼镜的人,射得最毒。并且走过了,还回头把黄太太的背影和她那精心结撰的吊扬州发髻,看了又看。同着别两个少年,交头接耳,嘁嘁喳喳,一定是在评论黄太太什么。
楚用很不高兴地把黄太太瞅了眼,悄悄说道:“真讨厌!”
黄太太笑着问道:“你在说哪个?”
“说那个流氓样子的人。你看,他在怎么样地看人!”
“怕他看吗?”黄太太不但不在意下,反而有点得意的神情。
这时游人越多。更多的是巡防兵。几乎十有九人,头上都用青绉纱打一个大包巾,当额扎一枚英雄结子;有一些还从鬓角边拖下两绺长长的水发。灰布军上服的腰间,系的不是皮带,而是各色各样的大绸带,当肚腹处打一个蝴蝶结,带头差不多亸到小腿中间;少数人在白布琢袜上犹然穿一双有绒球的麻耳草鞋,大多数都是密纳的短靿青布靴,而且是新的。
平时便被讥为野骡子野马,使人望而生畏的巡防兵,打扮成戏台上英雄模样之后,更是从头到脚都摆出一种“我是歪人”的气概。从初七日起,放假十天,成百成千这样的人在城里游荡。听说已经发生过几件惊人事情:第一件,是在悦来戏园看川戏,没有等戏唱完,十多个巡防兵猛地闯进后台,硬要把两个刚刚下妆的旦角戏名叫油菜苔、白牡丹的,拉去陪他们吃酒、烧鸦片烟;不管后台的人和戏园管事如何说好话,作揖磕头,甚至把维持秩序、专收戏捐的警察请来交涉,都不行;结果,硬把这两个秀美的旦角估拉走了。过了一夜,两个人才逃了回来。从此躲在一个有势力的绅士家里,过了很久很久,才敢登台露脸。
第二件比头一件进步了,闹到了流血,死了人。起因是有几个巡防兵到某一家监视户去玩耍,恰恰遇着两个陆军小头目也在那里寻欢,因为言语起了冲突,两方动起手来,陆军人少,两个人被打得脸青鼻肿。在旁的地方一些陆军听见了,激于同袍之情,遂纠合了二三十人前来救援。巡防兵方面也搬来相当人数的助手。幸而都来不及拿武器,只凭拳头脚头,以及抓得到手的扁担、板凳、抵门杠,从那个大杂院打到巷道中,打到街道上。据说,两方都是拼了命,一直打到血肉纷飞,有几个人倒了下去,巡防兵还不上手,而后以互骂一阵下台。
就因为巡防兵天天闹事,处处生非,宪兵不敢管,警察不敢问,陆军也受了影响。军政府没法,只好大张告示,劝说“军人资格最高”,希望他们“君子自重,谨守秩序”,“不要扰乱社会,以遗外人口实”。有一家新开张的报馆,本着“言论自由精神”,“有闻必录天职”,而又误信了“一张新闻纸,能抵十万毛瑟枪”的旧说,遂把巡防军、陆军里面这些“嘉言懿行”,毫不隐讳地尽量披露在报纸上;并撰了几条小评,说军人这样不守秩序,非常有害,也损失了文明国家的声誉,要政府及时予以取缔。小评说得很对,也适合人心,但却惹怒了军人。一天上午,这家报馆的发行所,便着上百数的军人——有巡防兵,也有陆军,而且陆军还多些——冲进去打了个稀烂,说是“造谣惑众,损害军人名誉”。这是轰动全城的第三件大事。
自从三件事情发生,一般胆小的,一见军人,尤其留着发辫不剪、打扮得奇奇怪怪的巡防兵,便像遇见瘟神一样,不是远远躲避,便是恭恭敬敬地让开。
虽然劝业场不同于什么偏僻街巷,正经游人又多,可是黄太太看见巡防兵来往得那么繁,到底有点胆怯。抬头一看,楼上走廊游人较少。遂挽着婉姑,朝悦来旅馆侧面那道比较陡、比较窄而上下的人又比较少的扶梯走去。
楚用连忙问道:“表婶,不到后场章洪源去吗?”
振邦业已欢然跳上扶梯道:“楼上好看些……妹妹,快爬呀,看哪个先爬上去!”
“到楼上转一会儿再下来。”黄太太边朝上走,边回答楚用的话。
无怪楼廊上游人不多,原来货色摆得花花绿绿,勾引游人欣赏的那些洋广杂货、苏杭京庄、下路绸缎、金珠首饰等等铺店,都在楼下。楼上卖的,大抵是一些本省出产的手工品。要不亏了前楼头宜春、后楼头怀园这两家新式茶座开设,谁还愿意爬高下低,特为到楼上来?除非像振邦这样一些喜欢登高的小娃娃,那倒可以。
今天的宜春,也和往日一样,不但东西相对两大间普通座里,剩不了几张空桌子,便是当中那西式陈设、眼界很好的特别座,也只空着一张铺有雪白台布的大餐桌。
楚用问黄太太:“进去吃碗茶,歇歇脚,好吗?”
中等人家妇女到宜春吃茶,也和到少城公园几处特设茶馆吃茶一样,已经成为风气。不过打扮出众、穿着考究的上等社会的太太奶奶们,还不肯放下身份,在这些地方进出。黄太太比郝家、葛家的太太们开通泼辣,少城公园的茶馆进去过几次,宜春、怀园同劝业场对门的第一楼,几次想进去,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特别座不好去。你看,都是男宾,窗口又大敞着,人来人往的。”
“那么,到普通座去,那里就有女宾。”楚用掉头向东边那间人声嗡嗡的大房间看了看,“喏!还不少哩!”
黄太太正在犹豫未定(振邦、婉姑倒很想进去,目的不在吃茶,而是瞅见了每张桌上都摆有五香瓜子、盐炒花生米和小个子老贺搭着卖的杏仁饼干、西式蛋糕等等),忽然从靠街角落里站起一个青年小伙子,连向楚用招手唤道:“密斯忒楚,康门希儿176,这儿有座位。”
“噢!你在这里……”
“是哪个?”黄太太急忙问道。
“林同九,林小胖子。”
“只他一个人吗?”
楚用踮起脚尖朝那面望了望:“不止。有他的妹妹林同英,有他的表妹杜暧云。一个老太太,多半是他的姑妈。还有一个背向外的女宾……”
这女宾掉过头来,笑着同他打招呼。
“哦!是他妹妹的同学范淑娟。”
黄太太决计不进去。说是人生面不熟的,那么几个人一堆吃茶,没意思,说话也不方便。
但是林同九已经笑容可掬地走到花格门外来了。
“这位太太是……”林同九一到跟前,把黄太太看了眼,便问楚用。
“是我黄家表婶。你要认识吗?来!我跟你介绍……”
“噢!密昔斯黄,好堵攸堵?177”林小胖子敏捷地把一顶灰黄底黑格子花的鸭舌帽从头上揭下,交代给左手之后,长长地将一只又肥又厚的右手向黄太太伸过来。
黄太太笑着摇摇头道:“我不懂你说的啥子话!”当然,无意同这个年轻人拉手。
同时,楚用把他的臂膊一压道:“闹些啥名堂!显其你会说英文吗?”
“嘿,嘿,真的!”林同九连忙向黄太太鞠了一躬,咧开一张上唇薄薄的口笑道,“黄伯母请别多心,我这几天在南尔生家里加紧补习英语……”
“你硬是不等毕业,就要到外务部去吗?”楚用不等他说完,便这样问道。
小胖子做出莫计奈何的样子说道:“杨少泉拉得太紧,只好答应他暂时帮忙。业当然要毕,”他认真地说,“苦读了五年,岂能牺牲这个资格?你毕业之后,打算怎样?读高等学堂吗?还是……”
楚用摇头笑道:“现在还没有想到这上头。”
两个人因又说到其他几个同学的前途,说得非常有劲。
黄太太不耐烦了,从旁插嘴道:“你们不如到茶座里去说,莫在这儿挡人家的路。”
小胖子连忙接口说:“黄伯母说得对,请到里头吃碗茶去。”
“不啰!我还要去买东西,不能陪你们。”
楚用抱歉似的说:“果然,我们要下楼去买帽子。”跟着,便问林同九,他头上这样的帽子,章洪源、正大裕、马裕隆这几家洋货店里,有没有?
林同九登时得意扬扬地说道:“我戴的这顶帽子嘛,哼!别说在这儿九里三分的地方买不到,你便跑到上海去,也未必买得到。告诉你,这是地地道道才从德国寄来的!”
“好大的壳子,莫把天冲垮了!”
楚用一笑,黄太太和她的子女都笑了起来。
小胖子急得两颊发红道:“说我冲壳子,难道南尔生也在冲壳子?是他亲口说的,从德国买了两顶来,把号码搞错了,他的二儿子曼纽儿戴得,大儿子哈尔德就戴不得,因才送跟我的。”
“你买的吧?这个加拿大人谈何容易拿东西送你。”
“不,硬是送跟我的。不过有个交换条件,要我送他一点实用东西,他带回国去作纪念。这东西,还要我们这儿又别致、又新奇的。我正想不起有啥子东西又别致、又新奇……”
黄太太抿嘴笑道:“我倒想到了一种东西。”
两个年轻人几乎一齐在问她是什么东西。
“也是帽子。”
“咹?也是帽子?”
“是呀!刚才我们看见的几顶方巾,那不是又别致、又新奇、又实用?若是戴在洋人头上……”
要是不因为在劝业场的楼廊上边,要是不因为害怕别人讥笑他们不雅观,几个人真会捧腹大笑起来。
林同九半晌才伸直了腰,犹然咧着嘴皮说道:“得亏黄伯母想得到!但是在今天看来,已经不算新奇,连黄胖子的两个儿子都戴上了。”
“你也看见那两个家伙吗?”
“怎没看见?两兄弟还在这茶座里亮了一阵相才走的。我真不明白,年纪轻轻的人,咋会那样腐败!唉!军政府再不禁止,我看,不几天定有穿着戏装上街的了!”
“巡防兵的打扮,不是只差开花脸吗?”黄太太搀嘴说。
楚用接着问林同九:“对这种怪现状,南尔生他们是怎么议论的?”“说起来,真奇怪!我正待讲跟你听,问问你的见解。”林同九说时,脸上也露出一种惶惑神气。据他说,南尔生只管是文明国家英国人,可他却不赞成中国人改穿西装。他说,中国服装又方便、又舒服,也很好看。他看过中国戏,认为像戏台上的那种华丽衣裳。世界上任何国家都找不出;西洋人身上的东西,尤其不能比拟。西洋女人的衣裳,还讲究颜色花样;至于男人穿的,那就简单极了,除了灰的黑的,还是灰的黑的。像中国男子那种配颜配色、织花丝绸衣裳,根本就看不见。因此,南尔生赞成中国人还是穿中国衣服的好。如其趁着革命,把中国古代衣服,恢复起来,那才真正算是保存了中国国粹。
林同九最后摇了摇头道:“真奇怪,西洋人会这样夸奖中国服装!密斯忒楚,你可懂得他抱的是啥子宗旨?”
楚用也把头两摇道:“我不打算进外务部,对西洋人没有研究,我当然不懂。”
“黄伯母总该懂得?”
“你在挖苦人!连你们都不懂,我咋个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