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大波 > 章节目录

第十章 第一个浪头(一)

  就在七月初一日这天下午,顾天成恰又进城来了。
  刚到北门草市街,就听见两边铺子上铺板关铺门的声音,噼里啪啦,响成一片。一班师哥喜笑颜开地在比赛。
  “还没断黑,就不做生意了,这是咋个搞的?唉!现在世道真不同啦,隔不几天又要出个新花样。”
  再留心一看,不对。硬不是平日关铺子过夜的模样。很多人都站在铺子外面,和左邻右舍在大说小讲,脸上神气也不大安定,不是平日空了找人摆龙门阵、谈家常的模样。在街面上的来往行人也那样惊惊张张。
  一乘对班小轿从对面抬来。上下轿帘和两侧窗帷遮得严严密密。正走得有劲,忽被站在铺子外面看街景的几个师哥,也还有几个当伙计的人在内,齐声吆喝道:“妈哟!别个生意都关了,你们还在抬轿子!……不准走!跟老子们放下来!”
  轿夫也倔强,一面走,一面也大声回答:“怎么的?别个抬的女轿子嘛!”
  竟自有三四个小伙子赶到街心,把前后轿竿抓住,吼道:“硬不准走!老子们说过的!……妈哟!真是旱骡子变的,听不懂人话吗?”
  轿子放在街心,一大群人围上去。轿子里钻出个年轻女人,好像是哪家门道内的奶奶,不是下等人,当然也不是上等人,满脸脂粉掩不住那种又惶恐、又愤怒的神色,手上牵了个大约四岁不到的男娃娃。
  抓轿竿的人在吵,轿夫在吵,坐轿子的女客也在吵,吵作一团。看热闹的人没吵,但那片又在笑又在发议论的声气,却比吵还高,比吵还凶。
  北门上出名的高个儿警察陈长子来了,老远就看见他那顶遮阳帽。
  陈长子也有一把气力,一面把看热闹的人朝两边推攘,一面气势汹汹地吼叫:“让我看!让我看!又出了啥子岔子了?……轿子为啥不抬走,放在街心,妨害交通?……啊!这不对,同志会并没说过不准抬轿嘛!简直是胡闹!……再胡闹,我要抓人到局上去啦!……嗨!赶快抬去,看哪个敢阻拦!……太不成名堂了!难道叫坤道人家牵起娃儿走路吗?……”
  轿子抬走了。陈长子却被围困垓心,着大家指着鼻子骂得分辩不清。
  “咦!到底为了啥,这么乱?连警察都耍不起威风来了?”
  顾天成寻思着走有半条街,又是一堆人在吵闹。大约又为了交通吧?他不再停留,加紧脚步绕过人堆。但偶然清楚传来的,却是这样的话:“你掌柜也是哟!一不拗众嘛!大家都关了门,你一家不关也不好啰!”“有啥不好?关不关铺子是我的自由。官府不干涉,哪个敢干涉!”“众人就敢干涉你!你不关铺子,是不是安心想当亡国奴?”“龟儿的横不依理!不怕有警察局跟他撑住,抓出来,捶球他一顿,看他龟儿关不关?”“关了算啰!……难道安心犯众怒吗?……断黑时,你横顺要关的……算啰!……”
  他想找一个人问一问。留心一看,走路的人慌慌张张在赶路;不走路的人有的在说话,有的摆出一脸不自在的样子。
  走到街角一家茶铺跟前。茶铺当然关了,一个装水烟的老汉恰巧站在铺门外。
  顾天成站下来吃水烟。一面嘘,一面问道:“今天为啥连茶铺都关了?”
  “罢市嘛!”
  “罢市?”顾天成吃了一惊,“怎么一下闹到罢起市来!”
  “同志会打的传单,说官逼民反,大家活不出来了!……”
  “啥时候罢市的?”
  “大约有一顿饭的时候。”
  “全城都罢了吗?”
  “你看嘛,大家好齐心啰,说关门,就关门。”
  “警察副爷不是在干涉吗?”
  “龟儿们,顶可恶了!街上事情,他们管完了!连屙屎屙尿,都要遭他们干涉。自然啰,他们是不安逸大家罢市的。今天,他龟儿们也背时啰,等他龟儿们跑来跑去干叫唤,大家齐了心,不理睬,他龟儿们还不是没有抓拿了!他龟儿们……”
  一个年轻警察正从街边走过。
  “硬是踩倒趴!……”装水烟的老汉把这句话说得格外响亮。
  那警察回转头来把老汉瞅了眼,仍旧东张西望着走了。
  顾天成哈哈笑了几声,从裹肚兜里摸了一个当十铜圆递去,老汉找补了七个小制钱。
  这一下,迈开大步。街上也还有轿子,但和平日比起来少得多了。不久,他便来到大墙后街。
  原本不是一条热闹街,除十多家门道外,都是一些单间铺子,有做鸟笼卖的,有做神主牌位和神龛卖的,有做各式各样花瓶座子卖的。铺子也就是作坊。每家铺子没有空人,掌柜带着匠人、徒弟,一样的从早做到晚,活路忙时,也一样的要做到三更。掌柜因为要做买卖,有时得放下活路去跑市场。匠人在活路松动时候,有资格到茶铺去找朋友,摆谈下子龙门阵。徒弟却不行,除了正经手艺外,什么事情都得做。要帮师娘烧火煮饭,要带领师弟和跑街买油盐酱醋,买姜葱蒜,要给师傅装叶子烟;买主上门,还要学着做生意,学着漫天叫价,学着欺骗老实一点的买主,学着打小九九算盘;要做要学的事情多得很,过年过节也没有空闲机会。
  今天,街上热闹起来了。铺子全关了,铺子里面又黑又闷热,连徒弟都空着手跑到街上来了,连向来不大抛头露面的掌柜娘也带着娃娃走出铺子了。满街是人,也就满街是人声。
  铺子里的人全走出铺子,门道内的人也自然而然地全走出门道。
  顾天成还没走到幺伯家,老远就看见二兄弟顾天相的续弦老婆范淑娴,带着男女小孩、丫头、仆妇一大群人,站在大门外面和邻居们指手画脚地讲论什么。走拢一看,更奇怪了,连好多年不曾出过房门,生怕和生人见面的幺伯顾辉堂,也衔着一根猴儿头长叶子烟杆,光脚靸一双破缎鞋,坐在高门槛上。
  他还没有打招呼,就被大人小孩围着了,都在告诉他城里罢市事情,又都在问他北门那头是什么光景。
  幺伯拍着门槛,叫他并排坐下道:“你们乡下还平静吗?现在城里真是住不得了,二天,我还是要搬回郫县老大那里去住……”
  他二媳妇范淑娴,比顾天相大三岁,因为接连生娩了三个儿女,脸上显得越发枯黄,眼角边还牵了几条鱼尾纹。她生怕别人说她老了,又为了要遮盖鼻子两边越来越多的雀斑,每天梳洗之后,总要像出门做客似的,脂浓粉腻打扮起来。同时又防备别人会讥笑她女学生出身的人,也这样妖娆。因此,和人见面,总是起一双单眼皮眼睛,凶神恶煞般死盯着别人的脸,一直要审视清楚了别人确无恶意,纵有,也不敢披露,而后她的眼神才能复原,虽不怎么像她妹妹范淑娟那样娇媚宜人,到底也不怎么像她公公说的那样骇人。
  这时她眼光又是那样骇人地短住她公公的话头说道:“又来了,总爱说这些话!城里有啥住不得?当真是兵荒马乱时候?”
  她眼睛一下又柔和了,并且还带着笑容,掉向顾天成说道:“三哥,你还不晓得,阿爸他老人家硬是有点老糊涂了。自从争路事情一发生,他就老是在说,不得了!要出事!也不管人家闹的啥子,是啥子事情,一天到晚,饭塞饱了,把这东西……”同时把右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屈着,把拇指和小指翘起,在嘴边一比,“把这东西抽够了,就在人耳朵边吵呀吵呀,啥子蓝大顺、李短褡褡啰,啥子余蛮子、红灯教啰,好像人家闹同志会,就是招兵买马,就要造反;好像赵制台一来,就要开红山屠城。……说起来,又气人,又笑人。你二兄弟嘴巴又笨,劝不转他。我说哩,一开口,他就骂人年轻不懂事。他老了,他才见多识广!人家全城二三十万人都不怕死,就他一个老东西怕得很!三天以来,天天闹着要到郫县大哥那里去。不听人劝,那么,就走嘛!我破住背一个恶名声,喊乘轿子送你走就完啦!我也不怕呀,凭郫县大哥骂去!……以前就骂过了,骂我不孝顺,骂我把老人婆逼死,今后总又骂我把老人公逼走好啰!……”
  顾辉堂把叶子烟杆在土地上顿着道:“不吵了吧!街上又不是自家屋头。我不过一句淡话,又没毁你半个字。……老三,我们进去坐,好摆龙门阵。”
  顾天成才待说什么,范淑娴又说了起来:“三哥莫忙进去。阿爸、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才着我像说春样,把他劝到大门前来亲眼看看,到底罢市是个啥样子。免省得听见一说罢市,又骇得要命。……现在,你总亲眼看见了,罢市也就这样,大家关上铺子不做生意,该不会把人骇死吧!……”
  范淑娴习惯了说起话来旁若无人。想不到话还没落脚,左右几家做神主牌位同车车铺的匠人们便慢慢围了过来。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的麻子,把发辫向头上一盘,冲着范淑娴叫道:“顾二少娘,你在骂哪个?我们今天罢市,是同志会打的传单,是为了保路爱国,我们并不想骇死哪个舅子!你在骂哪个?”
  登时又是好些声音:“叫她拿话来说!”“叫她口头放干净些,莫再叽叽歪歪的!晓得她是母老虎,妈哟!也只在她顾家屋里撒豪罢咧!”“说清楚,我们要骇死哪一个?”“我们不该罢市吗?她是不是要干涉我们!”
  虽然只有十多张口,都在喊叫,好像早有商量,安心要惹事的样子,阵容倒也整齐,声势居然浩大。孩子们首先骇着了,都睁大眼睛,躲在大人身后,死命撩着大人的衣襟腰带不放松。范淑娴回身对着众人,起初好像要发气,接着只是把嘴角一瘪,稍为有点惊惶的神气,说道:“这才怪啰!我又没说你们……”
  顾辉堂倒很是沉着,连忙站起来,对大家先是一个长揖,而后嘻开一张缺牙少齿的嘴巴,笑道:“高邻们,千万不要多心!我这媳妇的脾气大家相处这么几年,难道还不明白吗?她是有口无心的直爽人!……她咋敢说高邻们?她只在抱怨我,抱怨我这个死老头儿……自然,说话不小心,无意得罪了高邻们。……范女,赶快过来跟大家认个错吧……”
  可是范淑娴早已抱起最小一个儿子,冲进二门去了。
  “!你们看她还发气哩!……出来!出来!……拉稀的,不算好角色!……”
  顾辉堂更其低声下气,拦住众人道:“莫同她妇女家一样见识,凡事看在我的老脸上。高邻们,只怪我这个老不死的把下一辈惯坏了。……大家让一手,等小儿回来,代她赔罪就是啰!……小儿也在办同志会,是他们学堂的同志会。大家都晓得,我们一家向来安分守己的过日子,从不敢得罪人的。我这媳妇……唉!高邻们……”
  要是当年脾气,顾天成哪能不挺身而出,为幺伯家争一口气?他现在却不这样了,反而趁着大家争吵得热闹,从人丛中挤出,向太平街这头一溜。
  天气已经断黑,街上警察灯已经点燃。街上的人越发多了。才到太平街口,就听见许多人都在说:“走嘛,铁路公司要开会了。”“没有你我的份,不犯着去洗汗澡,还是转街去的好。”“莫这样说,罢市是大家的事,听听他们各街同志会是咋个议的。”“有啥议头!罢市就罢市,不还我们的路,老子们硬不做生意。”
上一章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