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讲堂,已有三个讲堂在上课了,就只第三班别致,学生都到齐了,都坐在各人的座位上了,教习还没有来。
学生们坐不住,有几个爱玩的小伙子便跑到院坝里练习足球,也有三四个在拍毛毽,把正在上课的学生都勾引动了,有好几人溜出讲堂来参加。
楚用遂问同座的雷清士道:“这样闹法,不怕监学来干涉吗?”
“哼!干涉?他们敢!告诉你,这学期连讲堂缺席都不打了。”
“怎么一下这样松了?”
“晓得是怎么的!有人说,端公在暑假中间肯到铁路公司去,看见大家都在反对专制,他大概有点害怕了。”
“是王文炳说的吗?”
“不是,是郝博物说的。”
“郝又三来上过课了吗?”
“上星期五才来过。其实正经教科书没念上半页,一点半钟的时间都在摆谈争路风潮。也为了他的怂恿,所以我们的同志会才能够在今天成立。”
“哦!原来如此。……他是怎么怂恿的?”
“也说不上怎么怂恿,就是叫我们不必再有啥子顾虑。他说,这学期的办学人都和上学期不同了,对于学生的要求,他们不敢再压制的。临到下讲堂时,还说,有啥子事情,如其监督不答应,还可以去找教育会,或者同志会解决。他说,学生们才是学堂的主人翁,叫我们不要放弃主人翁的资格。”
“咦!看不出那么个温文尔雅的人,也会说出这样的激烈话。……那么,我们今天倒应该告诉他一声,说我们学堂的同志会成立了。”
“当然啰!所以陆学绅已经在稽查室门口等着,就是要在上讲堂之前……”
但是陆学绅却独自一人慌慌张张走来,手里拿着一封信。还没有走进讲堂,便大声吆喝起来:“郝博物有信,罢课啦!……罢课啦……”
登时全个讲堂都闹动了。
陆学绅已经高高站在讲台上,念着那封信道:“启者,股东会顷已议决:政府信奸逼民,人民呼吁无门,只好全川农人罢耕,商人罢市,工人罢业,学堂罢课,以资抵制!鄙人系股东一分子,自应遵守决议,不再前来上课!希即转告第三班学生,勿候!并希代向致平监督达意!此致……”
“啊嚯!罢课啦!”几乎像喊号子似的,从三十多张嘴里进出了这一声。
陆学绅还在喊叫道:“还有油印单子哩,要不要念?”
已经没人理睬,正都由两道门中,一面吵闹,一面朝外面跑。
这一下,正在上课的三个讲堂也空了。
陆学绅立刻找着楚用、乔北溟、林同九,说道:“光是罢课倒没什么。我们哪一年不罢一两回课?可是罢耕、罢业、罢市,那就厉害了,我看这中间一定有原因。你们好不好提前到铁路公司,找着王文炳问一问。将就商量一下,罢课之后,我们应该做些啥。”
林同九道:“难道你就不去吗?”
“我怎么好走!一份通告、一份宣言、一份章程,你们想想看,像谭志和笔下那么迟钝,能一个人搞得出来吗?”
林同九道:“我先说清楚,楚用、乔北溟先走一步去铁路公司,我要回家看一看,随后才能去。”
楚用首先反对说:“不行!吃饭时候,你说我检头,现在你先检起头来了。”
小胖子把小眼睛鼓得像两枚小铃铛道:“你真是一个长在梦中的楚襄王!我起先说你检头,因为你完全不想去。而今,愚下并非完全不想去,只是回去看看我们的铺子关了门不曾。如其没有关门,我好叫他们赶快罢市。这还不是为了同志会的事!”
乔北溟做了好人道:“走,走,让他耍点小狡猾好了。总而言之,成都儿的脾气……”
他们走到铁路公司,不过才一点多钟,大门内外已经人声鼎沸。楚用模模糊糊记得文牍部的地方,认定王文炳一定在那里,遂领着乔北溟,从人丛中挤向东侧院去。
东侧院人也不少。虽然不至像院子外面那样潮来潮去,但要在乱嘈嘈的人堆中间去寻找一个熟人,还是不很容易。他们却碰上了机缘,正在东张西望时,忽然看见郝又三穿着长衫,急急忙忙打从外面进来。
乔北溟不是第三班学生,没上过博物课,因为肯在教员休息室走动,倒认得郝又三。他忙把楚用一拉说:“那不是你们的博物教习吗?”
郝又三已经走拢了。遂向楚用说道:“接到我的信没有?”
“我们已经罢了课。”
乔北溟接着说:“我们上午还成立了同志协会。通告写好就送来备案,还得请先生你维持哩。”
“用不着说!……你们可是来找王文炳君的?”
“他已被举为我们同志会的正会长,我们是被举来参加今天下午开会的代表,当然要找他。”
楚用更走前半步,低声说道:“郝先生,你当然更能晓得罢课的事是怎么搞出来的?”
“晓得一些罢了。”郝又三眉头一皱道,“你们问王文炳君,他一连几夜都住在公司,前前后后的情形,一定比我知道得多。”
“他现在在哪里?”
“你们到顶右手边那间房里去看,那就是他临时下榻地方。”
郝又三说他还有紧要事情找人说话,不能陪他们同去,遂分手向中间的过厅那面急急地走了去。
一间不很大的房间,安了两张帆布小床,还安了两张小签押桌,一张洗脸架,四个骨牌凳。人到里面,只能侧着身子走,一不小心,不撞翻家具,必碰伤孤拐。
一张帆布床上躺着一人,原来正是王文炳。是疲倦到了万分,连那副深度近视眼镜尚挂在脸上。
乔北溟把他摇醒时,还睁开眼睛呆了好一会,才强勉坐起来,连连打着哈欠道:“是你两个!……啊!楚用几时上的省?”
他们把学堂里的事情一一告诉他后,他伸了一个懒腰,摇摇头道:“我哪还有时间来当正会长!你们可晓得,昨夜我就搞了一个整夜,一直搞到今天吃午饭,把油印东西分发后,才来补瞌睡。从此以后,事情更多,更分不了身了!……”
于是他就说起了这两天股东会和同志会的情形。
特别股东会虽然连天都在开会,开得也热烈。但是从会务上来看,依然和前几天情形一样。即是说,不但没有进步,还因为赵尔丰从闰六月十四日第二次来出过席,以后便不再来,许多事得不到他当面点头。任凭股东说上几箩篼话,总之得不到一点结果。派去谒见他的代表,他倒并不拒绝,也并不故意摆架子叫代表坐冷板凳,而确确是随到随见。不过对于代表说的话,总要反驳批评,总不认为代表的意见完全对。有时,还要和代表争论得面红筋涨,老以为他的意思才是正当的。争论到最激烈时,还会忘乎其形地说一些不应该说的话。
例如有一次,股东会会长颜楷同他父亲颜缉祜号伯勤的说到股东会和赵尔丰冲突,官绅两方弄到不能协作,心里很是烦恼。他父亲劝他说:“季和与我,从前在河南一同坐过官厅,我们有过交往。我知道他人是好人,就只气性刚强一些。这种人,不宜事事和他争执,必须以情动之。我看,最好你得去看看他,作为给他道贺,以子侄之礼相见。不要一开口就谈公事,先从两家私谊谈起,慢慢引到今天争路的事情;还只宜敷陈利害,让他自己去审断曲直。如此,或许可以弥补一二。”颜楷一想,倒是一个要着。来不及再和蒲殿俊、罗纶、张澜等人商量,遂遵从父亲指导,不顾盛暑期间免穿补褂免挂朝珠的成例,仍然全身披挂,乘坐蓝呢四人大轿,带上两名跟班,直到制台衙门。满心要凭三寸不烂之舌,把这头犟牛说得俯首帖耳。并又仗恃自己是翰林院编修、侍讲学士的清华头衔,在北京时未尝无名,赵尔丰即使有什么成见,为了敷衍世谊,哪有不买账之理。
但他没有料到,从二堂侧面普通花厅被请到五福堂去时,罗梓青、张表方两人也恰在这天下午去谒见赵尔丰。
张表方这人,又是那样直戆,没有说上几句淡话,一下子就议论到盛宣怀和四国银行团所订立的合同不合法定手续。赵尔丰道:“这合同的草底是张文襄公在两湖总督任上定的,盛杏荪不过率由旧章而已,怎能一口咬定它不合法呢?”“大帅,你把张文襄公创定的草稿,就认为是天经地义了吗?你要知道,张文襄公在生时,资政院、咨议局都还没有,川汉、粤汉两条铁路也还未正名商办。现在一部商律既然经先皇帝颁布,两路商办又经先皇帝朱笔批准,资政院、咨议局这些民意机关又经奉旨设立;借款合同首先不通过责任内阁商议,其次不交资政院审查,有关各省之处也不提交各该省的咨议局核议,而就由度支、邮传二部单独入奏,此后,竟以部令施行。照我们看来,盛宣怀这种行径,岂特不合法,并且是目无君上,目无宪政。这样,还不反对,就是蒙蔽圣聪,就是自甘居于破坏大法。目前民智开通,这是欺骗不了人的!”
赵尔丰被顶撞得正自满怀大怒,也忘记了叫跟班拿公服来穿上,也忘记了即刻请颜太史升珠免褂。并且彼此行礼之后,光请颜太史升炕送茶,也没有注意颜太史进五福堂时,连一柄折扇都照礼节递与了随在身后的跟班。他只顾和张表方、罗梓青争辩合同之合法不合法去了,全然没把这位自视甚高的年轻世侄颜太史放在眼下。
颜楷固然有修养,也固然想遵循庭训从中当个调人,不知怎么,竟自忍耐不住,大着嗓子喊了声:“来!”
跟班应声而入。颜楷遂示意叫跟班帮着,把朝珠取下,把纱袍褂脱去,也和赵尔丰此刻的装束一样,只戴着纬帽,登着缎靴,身上一件一裹圆的绸衫,把条宝石扣带系在腰上。还顺手把跟班手上拿着的那柄七股钗折扇取去,毫无礼貌地连连扇着,并且大声说道:“好热的天气!俗话说的,暑日无君子,老世叔原谅原谅!”
赵尔丰越发不高兴,认为颜楷这个晚辈,好像存了心要在罗纶、张澜跟前,给他下不去似的。因而对他们说的话,不管道理如何,那便一概驳回,甚至说出这样的话:“你们再这样任性乖张,不知底止,哼!我看……”
颜楷也毫不相让地扇着扇子道:“有什么了不起?流血罢了!血,本是人所流的,四川人难道还怕流血吗?”
据说,赵尔丰当时脸都气青了,只好端茶送客。
其后,对代表的态度虽是和蔼了些,但对代表的要求却不免有些故意为难。尤其要求他代奏,一篇文稿,总要股东代表和周善培、胡嗣芬、徐樾等来回跑上多次,使得文案老手高从龙重起若干次草稿,几乎把肚子挖空,才强强勉勉凑合成一篇能得赵大帅首肯的东西。
赵尔丰难于协作,派到北京和武昌、长沙、广州等地去的代表,音信杳无。自然,电报打不回来,是想得到的;代表们没有得手,也在意料之中。一班发动这次风潮的人早已感到形势不妙,估计盛宣怀、端方断乎不会让步,他们不但得君之专,还有列强为之撑腰,守在朝廷之上的亲贵像庆亲王奕,尚奈何他们不得,区区一般僻在西陲的小绅士,怎能把他们扳得倒?许多在京京官早已趋炎附势拆了台,连宜昌重镇李稷勋也离心离德,只图私便起来。为今之计,倒莫若依从官场意旨,把历来所坚持的保路废约方针,修改成为索还路款一项。尹良、杨嘉绅在官绅联合会上,已曾正式表达过:“若是只朝保款这条路上做,赵季帅可以担保,协同绅士们向邮传部和铁路督办大臣方面力争。”并且说,“盛大臣对筹还川民路款一层,已有电报说是可以商量,这确是一个适可而止的机会。”
一班在最初发起这个运动的人,本来想适可而止了,曾笃斋、彭兰村、叶秉诚、王又新等人也都在话前话后露出一些口风;罗梓青甚至要求邓慕鲁写一篇文章来转移一下风气,邓慕鲁说:“除非你和伯英、表方能在大众面前试做一场类似的演说,看大众能不能容纳?要是大众不再吵闹,不再骂你们,那么,这文章我一定写。”
罗梓青不住揩着头面上的油汗叹道:“现在群情如此激烈,还有我们说话的地位吗?”
情形真是那样,除非不开会,除非不向大众讲话,大家还可以摆谈下子这事该怎样办才对,该怎样办才可以转圜。但是当着大众,这些可作商量的话,是难于出口的。大众要听的,全是那些已经听惯的保路呀!废约呀!而今,更因李稷勋之倒向盛宣怀、端方那一面,大众愿听的,是怎么样像骂甘大璋、骂宋育仁般,来骂李稷勋;是怎么样行使股东和公司职权来撤换李稷勋;是怎么样想个方法来抵制盛宣怀、端方的破坏。要是话说软一点,包定被轰下台。朱叔痴也说:“今天的人民已经变成一座火山!在这种熊熊烈焰之前,谁来耍狡猾,谁就会遭殃。除非你能决天河之水,你休想把它扑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