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安为他的主人到学道街二酉山房去取新到的《国粹学报》。出去时,正碰见罗纶、邓孝可一班人由提法使周善培、巡警道徐樾、劝业道胡嗣芬、提学使刘嘉琛陪伴着,前前后后走入辕门。他在二酉山房没有取到《国粹学报》,据说,还未寄到。但《神州国光集》却到了几本。他上过私塾,读过经书,国文程度能够看得懂《聊斋》,又能画几笔,临过《芥子园画谱》;和二酉山房的伙计徒弟又熟识。他们把《神州国光集》摊在柜台上请他观赏,还送给他一杯香茶解渴,这下,就使尤安勾留了几乎两小时。
当他重新走进制台衙门,情形就与前两个钟头不同了。辕门和仪门内外已有好些巡防兵站了队。大堂上除了巡防兵还有卫队。转到大花厅,情形完全大变。四周围都是队伍,花厅门前的台阶上下拉成了一个簸箕阵,外几层是拿步枪的人,内两层和台阶上是拿手枪和鬼头大刀的人,尤其那鬼头大刀都打磨得毫光闪闪,一望而知刀锋是风快的,要是双手举起来劈头一下……
“怎么!这个地方会跑出宰把手来?难道……”
簸箕阵的当中,就在台阶石下面,好像当真捆绑了几个犯人,因为大家都朝那地方在看。尤安也习惯地要挤上前去。但是今天偏和往常不同,丘八副爷们一个个都那样不客气,不但把他攘了出来,还凶神恶煞地呼叱他。
尤安也毛了,起眼睛说道:“看不得嘛!”
他那湖南口音登时就引起卫队中间几个湖南人的注意,便转变口吻和他打起乡谈。及至晓得他也是吃衙门饭的人,而后才告诉他:今天的事情真特别!一班绅士老爷由巡捕老爷们邀请到大花厅,等了个多时辰,那个带卫队的山东人张麻子就从内里传出口谕,叫绑了!叫传宰把手伺候!说这班绅士都是谋反叛逆的头子。等大帅亲笔在标子上过了朱,就行刑。说不定就斫在辕门内。并且那几个卫队还格外要好,让尤安挤到簸箕阵的边沿去看一看那一些所谓谋反叛逆的头子。
九个穿长衫的老爷,其中一个还穿了一件开纱袍子的,尤安认得是颜翰林。也一样的两只膀膊被一根指头粗的四八股麻绳背翦着。九个人都是光头,在从密布的云幕隙中漏下的强烈阳光之下,很清楚地看见每个人脸上,不但没有一点血色,甚至还灰扑扑地硬像敷了一层尘土。只有一两个人还昂着头,气势汹汹地在吵闹。但也听得出那声音又嘶又哑,好像生了锈的两件铁器互相磨擦出来的一种怪不好听的响声。有几个人硬像在哭,脸颊上挂着泪痕,说不定也是汗。虽然天上已经起了阴云,在露天底下到底没有室内凉爽。
从大花厅到宅门的道上人来人往,看不清是谁,有穿开袍子的,也有身穿便服,头上却戴着有品级帽顶的凉帽的。就中只穿着军装的张麻子最为触眼:一则他身材格外高大,格外壮实——但是行动之间又极轻捷,不愧绰号叫草上飞!二则他总在喊叫:“准备好啦!大帅的电话快打完啦!”一会儿又是:“大帅已在传见官厅上的各位大人了,只等端茶送客,咱们就好动手啦!”
形势紧急得很。拿鬼头大刀的人不住从腰带上取下一块粗白布,把光芒乍乍的刀锋擦了又擦;并看得出他们膊子上的筋全努了起来。尤安吃了几年衙门饭,许多惨无人理的私刑倒看见过,就只没有看见宰人。听说,要练胆量,必须多看几次人头落地。平时没有机会,想看不得看。目前机会来了,偏偏又害怕起来。首先,还只觉得心紧;接着,身上起了鸡皮疙瘩;张麻子一吼叫,他看得出老爷们全身打抖,如其他不把牙关咬紧,他也掌不住要像老爷们了。
尤安咽着唾液想道:“看杀人都这么难受吗?……倒是快点杀了吧!”
就这时,一伙人涌出来,有营务处田大人,有四少大人,有九少大人,有兵备处王大人,远远地呼唤着:“赶快把绑松了!把颜大人、蒲大人和各位大老爷的衣帽送上!请各位大人、各位大老爷到五福堂开会!大帅已到五福堂去了!”
尤安又把汗脸揩了一回道:“老爷说得好,一顷时间,座上客变为阶下囚,阶下囚又变为座上客。要不是我亲眼所见,谁能相信是今天制台衙门里一桩实实在在的事情呢?这其间耍的什么把戏。只有请老爷们自己去详察,我委实说不上来。”
蹇小湖不由叹息一声道:“大人们的文章太深奥了,我辈浅学岂能窥其门径!”
徐琯把头两摆道:“这也算深奥吗?只能说章法太乱,理路不清。这等人不会做出好文章来的!”
黄澜生道:“说不定这么一恐吓,伯英、梓青他们吓破了胆,争路风潮因而平息,也未可知。”
韩同书道:“如此说来,今天这种忽阴忽晴的办法,或者是谋定后动的一种手段?保翁先生,你看如何?”
徐琯正在低头沉吟,忽然又是一片呼号声音从远处传来。
大家一怔。
徐琯仰起头来,望着越来越阴黯的天空道:“是什么声响?很像海宁的秋潮!”
黄澜生映着眼睛道:“莫非五福堂的会又发生了变卦,又把座上客当作阶下囚捆绑了起来?”
徐琯道:“绝非,绝非。这声响好像从遥远的空中传来,而且好像是成百成千的人在吼叫。”
蹇小湖接着唔了一声说:“保生先生的话一点不差。你们听,声音多雄壮!多洪大!当然不在近处,也不是少数人的喉咙所能凑成的。”
这一次大家都奔出房门来了。一条漫长的走廊全是人,是各科同寅。每个人都张张致致地你问我,我问你:“老哥,又出了什么事啦?……不要紧吧?……这号叫声音在衙门内?还是在衙门外?……”
起初的确像在衙门外。有人说:“这里离衙门外有多远,还隔了多少重房屋。如果人在衙门外叫喊,声音传在这里,那可得多少人呀!”“就是人多啰!准定是成群结队的。”“成群结队的人聚在衙门外面叫喊,却是为何呢?”“谁知道?”
到后来那吼叫声越高了,越近了,反而听不出节奏,只是乱糟糟地一片,哪里像海宁秋潮,简直是洪水时候川江里的滩声!
黄澜生凑着蹇小湖的耳边说道:“小翁,你阅历多些,可晓得这……这是什么……”
“成群结队的人在叫唤嘛!”
“何用再说。人在叫唤……这,我早知道!我要请教的,只是他们为什么要……要这样叫唤?”
“听啰!这会儿很像闹进衙门来了!”
可不是!硬是闹进衙门来了!
“到底是什么事啦?出去看看!”
“别出去,危险!叫底下人出去打听一下好啰!”
连尤安在内,底下人早已不见人影。
几位老爷实在忍耐不住,都蒙着胆子,捏紧两只空手——有的捏着一柄折扇,便向夹道走去。
猛的一阵震撼心魄的声音:砰——砰!好像就在前头院子里响了起来。紧接着是尖锐得非常刺耳的怪声:嗤——儿!嗤——儿!遍空中乱飞。
黄澜生从没听见过这种声响,正自惊疑:既然是在放火爆,如何又拖上那种怪难听的像把什么东西撕破了的尾音?
蹇小湖不由一手蒙着脑顶,一手挽起黄澜生,屈着腰腿回头就朝房里跑道:“快快躲进来,洋枪开火啦!”
幕僚当中晓得洋枪厉害的人都躲进房里去了。仅只不多几个在兵营里当过文职差事的人,还嶷然留在走廊上,侧着耳朵在留心那枪声的方向。直到有几颗乱飞的子弹,带着呼啸声低低地打从檐口边飞过,他们才抱着头奔进房去。这里面,就有那个陆军科参事兼法科参事徐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