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星期日,本来可以多睡一会儿的。但连二柜桌上那只三方亮东洋座钟的指针刚刚指到七点三刻,郝又三不但习惯地清醒了,也习惯地一掀薄棉被翻身坐起。
耳朵里明明白白听见有两个人在堂屋里一声高、一声低地在说话,隔着一层薄薄裙板听来,一个似乎是娘母,那一个男的,却是谁呢?
“多半是向昝老陕收房钱的事,娘母在吩咐高贵。”
大门外四间铺子,租与昝老陕开成衣铺,出售几家当铺里业已死了当的衣服。十几二十年的主客,从未因收房钱打过麻烦。有时,刚到月底,昝老陕便自动找高贵进来向太太要收租折子,准备交下月的房钱。
不道今年却变了,五月的房钱拖延了半个月;六月的房钱催了几回,到七月底才收清;七月的房钱哩,昝老陕不说不交,总是说等生意稍微好点准交。生意不好,原系实情,全城生意,没有几家好;甚至那些大绸缎铺、大洋广杂货铺都在呻唤说生意不好,恐怕今年要吃老本。但以昝老陕的经济情形而论,他的底子却比那些表面辉煌的大铺子结实,这每月八两银子的房钱(因为押金很轻,所以月租似乎高一点,也是昝老陕的算盘之一),并非拿不出;其所以要一拖再拖,据几个专在门口打听外事的奶妈、老婆子的报告,是昝老陕把钱挪去放了大利,八两银子放出去,他每月至少也要收一两到三两的利息。现在借钱过日子的人很多,不仅是穷苦小民,还有做官的,还有收租吃饭的绅粮们,随便利息好大,不愁没人借;而且没有硬保,没有红契作抵押,还借不到哩。也因为全城三十二家注册当铺,一多半已止当候赎;一小半虽未止当,可是不是很贵重的东西,那些老陕伙计根本就不让你递到高柜台上。一些私营的小押当哩,不但利重期短,并且价值一两银子的东西,每每只当得钱把银子,几乎等于是抢人;反而不如找昝老陕这等重利盘剥的商人,只要你能月利月清,偿还期限尽可延长,两害相权之下,毕竟还要轻些,说起来,也比进出当铺光彩得多。98
两个人尚在堂屋里叽叽咙咙,中间还夹杂有一些隐隐的笑声。
“娘母同哪个人在说话?难道她这么早就起来了?”
最后,那女人的声音高了点,这才听清楚了,原来是李嫂在说话,“……夜里都睡得晏……今天又该他们睡早觉的日子……我咋好去喊醒他呢……”
郝又三已经把两双白色洋袜子穿好了。(当时成都乍穿洋线袜子的风尚,是两双同穿。即是说,一双之外,再套穿一双。据说,洋袜子的底子太薄,不如布琢袜的底厚,两双套上穿,经事一些。当时对袜子的选色,也仿佛有一种不成文法的规定。即男袜只能是白色,女袜只能是粉红色或绯色,此外便无别的颜色,当然更不作兴花花绿绿的了!)也扣好了二蓝大绸夹紧身纽子,也系好了湖色花缎夹裤裤腰,正站在踏脚板上,穿那件深灰天津布面、甘蔗颜色绸里,也是当时学界最时兴名为草盖瓦的夹衫。
又听见那个男子的声音——这下,可确定了是看门头张老汉。而不是高贵。高贵的嗓音要响亮些,只有张老汉才这么痰呵呵的——说:“去回一声嘛……大少爷的脾气是……又要怪人不赶快进来通报了。”
“莫非有什么事情不成?莫非红布街法政学堂那位教务长来了?嗯!多半是的。只有学界朋友才专拣星期天早晨来找人!看来,这两小时的国文课非加上去不可了!真焦人!”
回头一看,叶文婉面朝床里,正睡得鼻息咻咻。这倒不怪,因为女儿小婉才满过周岁不久,当妈妈的不忍心便交给陈奶妈带领着睡,说女娃儿不比男孩子散漫,自家带着睡,放心些。这当然很好,却不想吃奶的孩子尿多,叶文婉爱干净,生怕来了尿把被盖打脏,不惜随时留着心,孩子一扭动,便抱起来尿,一夜两三次,当然睡眠不足。天亮,孩子醒了,陈奶妈蹑脚蹑手进来抱走后,当妈妈的才能熟睡几个钟头。
母亲带儿女的劳苦,直到现在,郝又三才真正省得了一点。心官、华官这两个男孩子,都是满月之后,便完全交给奶妈带去了,当妈妈的,仅只一天喂几次奶,得空时,才喊到身边抱一抱,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劬劳。因此,对于结婚八九年的老婆,一直相处得平淡无奇的,这时,倒确实发生了几分怜惜感情。
李嫂已从后半间悄悄地溜了进来。
郝又三赶忙把右手五根指头对着她捏了捏,并轻声问道:“有人来会我吗?”
李嫂点了点头,也轻声答道:“在大门边等着你。张大爷说,再三让他,都不肯进来。”
郝又三狐疑起来:“这是谁呢?又不像是红布街法政学堂的教务长了。”
但他扔掀开帐门,将薄棉被拉过去,把叶文婉肩头塞好,才踮起脚尖,也打从后半间绕了出去,生怕做弄出半点声响,将可怜的小妈妈搅醒。
一出二门,便见王念玉站在那里。
“是你……”
趁着张老汉在灶房里舀热水还没出来;趁着铺子上的伙计徒弟正忙于下铺板、扫阶沿,全没有注意;郝又三挽起王念玉的手腕便走。
“你要拉我到哪里去?”
奔有半条街远,郝又三方喘息着道:“有什么要紧事情,这么早来找我?”
王念玉抿嘴笑道:“昨夜没有消夜就睡了,今早起来,肚子饿得咕咕叫。特为找你请我到钟汤圆那里去吃早点。”
“我才不信你这些鬼话!”
“不信就算啦,别再问我。”
郝又三把王念玉那张白白净净倒笑不笑的嫩脸定睛瞧了瞧,忽然省悟道:“哦!是啦,她回来了!”
把王念玉的手一摔,撒腿便朝街口跑去。
王念玉在后面叫道:“不是的,别慌里慌张哟,人家并未回来!”
“!当真吗?”郝又三又止了步,回头去问王念玉。
王念玉慢慢走到跟前笑道:“你看你哟,头发蓬蓬松松像个烂鸡窝,眼角上糊满了眼屎,牙齿上沾满了牙垢,当然是同老婆睡了觉来。难道头不梳,脸不洗,牙不刷,口不漱,好意思就这样去见人家吗?尽管说老相好不拘这些,可是别过三年,见头一面,总应该有点礼貌,鞋子也不换,马褂也不穿,流里流气的,像个啥名堂!”
“我把你这张油嘴!”郝又三正待伸手揪他的脸,猛然想到是在大街上,已有行人来往,急忙收回手来,“你刚才说她没有回来呢?”
“亏你这样问!若不诳你一句,你还收得住脚?”
郝又三心神定了定,也才感到自己确实太慌张了。不说别的,脚上还靸了双皮拖鞋,身上一文钱也没带。他不由抱怨王念玉道:“你也不对呀!这样一件重大事情,为啥不等我一出来就告诉我?害得我天冤地枉跑了这一段路!”
王念玉泛起一双俊俏眼睛把他瞅住道:“你准定是昨天夜里遭老婆缠糊涂了,才这样无缘无故地睁起眼睛说瞎话!你想想看,是我故意不告诉你呢?还是你问也不问,拉起人家就跑?你刚才好慌张哟,生怕人家走进你的公馆,玷辱了你什么似的!好嘛,以后别再理睬我了,我也再不到你公馆找你了!”
郝又三连忙笑道:“好兄弟,又多了做哥子的心了,我跟你赔个不是吧!”当下捏住他一双小手,说了许多好话,直到王念玉有了笑容,方道:“我现在只好回去收拾一下。你在哪里等我?”
“等你做啥?说真话,硬是有朋友约我到钟汤元老号去吃早点。要不是那婊子婆娘撵出来拜了又拜,再三再四劳烦我顺路捎个信给你,难道这些人还像三年前那样,巴结你们,有啥子贪图不成?”王念玉又嫣然一笑道,“却也要怪你!前一晌,明明晓得人家陷在新津一时不能回省,倒隔不两天就跑来探问。最近新津的仗火打完,晓得人家就会回来的,偏你连人影都不见。人家昨夜擦黑时候走拢,一进门便问郝大少爷呢?为啥不来欢迎我?我说,郝大少爷嘛,现在已经归了正,不再理会你这样的老相好了……”
“简直胡说!现在是学堂开了课,我接了几个学堂的聘,东跑西跑,当然不像以前那样空闲。嘿,嘿,好兄弟,别再说笑话,请你作古正经告诉我一句,伍大嫂……唉!不!现在该官称为伍太太啦!这位伍太太还像不像三年前的样子?”
“啥子样子?”王念玉收了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规规矩矩的,硬像一位正派人家的内眷,一点也没有三年前的风骚味儿了……”
“我问的是模样儿。”
“啊!那可老得怪像,”王念玉又呵呵笑道,“你见了,包管会大吓一跳。但是也好,免得你有儿有女的人再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