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什字口,彭家骐说他仍然要去找他的族兄彭家珍,不打算同他们到郝又三家去,遂向两人告了别。
王文炳因为街上轿子和行人往来不断,没法同吴凤梧说话,心里又急于要听听他带来的消息,只好催着吴凤梧快走。一面问道:“快到了吗?……还有好远?……”
当真不远。大门口却有一群大班,有披着汗衣站在檐阶边看街景、谈闲话的;有打着赤膊蹲踞在砖面地上打纸牌的;二门大大地开着,从外面看得见大厅上放有一排三人大轿,也还有些大班在那里站的站,坐的坐。
吴凤梧放缓了脚步道:“看样子,好像在请客,不便进去打扰主人吧?”
王文炳道:“有啥不便?我们只是找郝又三谈一谈,谈完就走的。”
但是看门张老汉却按照老规矩,不肯给他们进去禀报。老是摇着须发业已斑白的头道:“老爷脾气不好,席还没散,怎能再会客哟?我不敢进去禀告。你二位还是明天来的合适。”
“我已说清了,并不要会你们老爷,是会郝又三的,是你家少爷吧?我们有话同他谈。”王文炳很不舒服地大声说。
几个大班也围了过来看他们说话。
张老汉越发轮动一双瞧不起人的眼睛,气吁吁地说道:“会少爷也不行,少爷在陪客,都是一些显客们,不好抽空得罪的!”
“是些啥子显客,便这么重要,连抽一个空都不可以?”仍然是王文炳在问。
“是葛大人,新委机器局会办葛大人!是咨议局蒲大人,罗大人!是颜翰林颜大人!还有咨议局张大老爷,还有……”
吴凤梧不由向王文炳笑道:“原来都在这里,那倒太巧啦!……这更要劳烦你进去通传一声了。倒不一定要会你家主人,你只说有个姓吴的——口天吴,才从新津回来,有要紧事要面禀,不管是蒲大人、罗大人,随便请一位出来都可以。”
张老汉还是那个老脾气,吃得软吃不得硬的,当下也和蔼了一些,但还拿着眼睛在估量这两个人。
一个大班插嘴说道:“我说,你这位看门大爷就进去回一声吧!我认得他们二位,都在同志会里时常走动的人。”
吴凤梧更满脸是笑地说:“着啊!我就是为了同志会的要紧事,才来找罗大人他们的,想来还有邓大人吧?”
张老汉也换了一副笑脸道:“两位为啥不早说是同志会?请到大厅上等一等,我立刻找高二爷去。”
吴凤梧一面跟着张老汉在走,一面回头悄悄向王文炳说道:“郝家是干什么的?排场很不小!”
“老头子是咨议局议员,本来是个官。在我们四川做官的人家,都刮够了地皮,当然乐得闹这些臭派。你那位老朋友黄澜生,不也一样吗?”
“那倒是的。一代做官为宦,三代睡着吃饭。这算他们的命好,生来胎里红!”
“老兄怎这样说?啥子命好不命好,假使铁路争不回来,国家被列强瓜分了去,彼此都是亡国奴,有啥分别?”
“我说有分别。同样到世上变人,他们做了官,有了钱,到底高房大屋、呼奴使婢,享受够了,当了亡国奴,吃点苦也值得。只我们这些人,从老祖宗推着叽咕车来填四川,几代人全没过上一两天伸抖日子,往后还要吃苦,那才不值哩!”
“你也这么抱怨?无论如何,你大小还不是个官?……”
郝又三急急忙忙从侧门走出,很熟悉的样子,向吴凤梧说道:“才回来吗?好极啦!请进去!……王君不是外人,也一道进去好了。”
一掀开书房的湘妃竹帘,罗梓青已经站在当地,一件白麻布长衫像是才穿上的,右衩上的两个纽子还未扣上。
“禀告会长,部下在新津已探得了些赵大帅的消息。”吴凤梧好容易才摸着椅子,把屁股安下去,经罗梓青一问,又立刻站起来,挺着胸脯朗朗地喊出这样一句。
罗梓青登时张大了眼睛,微微显出了一点惊奇样子说:“哦!老兄原来要谈的是这桩事!那么,稍等一下,我再去找几位朋友过来。”
郝又三道:“我过去请。请哪几位呢?”
“蒲伯英先生,张表方先生,彭兰村先生,他们三位就可以。”
大概三个人也和罗梓青一样的心情,只听见郝又三的脚步才响到对面客厅,这里罗梓青才和吴凤梧、王文炳应酬了两句,便听见几个人的步履声音一直响了过来。
蒲伯英头一个进来,一眼看见站在左边的王文炳,便说:“这位我认得,好像在……”
罗梓青指着吴凤梧道:“要面谈重要消息的,是这位吴管带。原从川边出来,会上请他到新津去办事,今天晌午才赶回省来的。……我来介绍,王文炳君是会上的编辑,又是干事。……这位是……”
刚介绍完,等不得让座,这个仅只穿了一身纺绸汗衣裤,手上捏一把折扇,个子不高,脸色黑黄的蒲伯英,便开始问起吴凤梧带来的消息。
吴凤梧晓得蒲伯英是咨议局议长,连四川制台都能平起平坐,当然位分很高。又听说罗梓青会长尚在他之下,因此,他报告时,更是站得笔直,声音清亮,语言简洁,比在赵大帅跟前答话时还有劲。
据他禀告:赵尔丰还没有由打箭炉起身时,先就派了他的儿子赵老九和他的侄子赵老四到成都来了。比及起身,走到清溪县,赶由成都去迎接他的尹藩台尹良,就在这里迎着了,谈了一天,尹藩台破站先回了省。到荥经县,赶去迎接的是松潘镇总兵、调充全省营务处总办、候补道田征葵,督练公所兵备处总办、候补道王梭,也是禀见之后,谈了一天,先行回省。到雅州府迎着的是周臬台周善培,也是禀见后先回了省。前天到邛州赶去迎接的,是赵四少大人、赵九少大人。现在赶到新津去的,还有不少的大官。估计赵大帅今天可到新津,若是按站起马,明天定到。但是想来在新津说不定要留住一下,先头队伍巡防军一营,昨天才过新津,今天可以到省。
吴凤梧像背书样,一句赶一句背完之后,矮而有点胖的彭兰村接着问道:“就是这些吗?”“禀告部长,就是这些!”蒲伯英把折扇举起,向大家一比,很像在咨议局议长台子上禁止别人发言的样子。大家果也听他指挥,就不说话。
他沉思了有一分钟的时间,才举起他那光芒乍乍的眼睛,看着笔直站在跟前的吴凤梧道:“难为你给我们打听到这么多重要消息。我再问你,这些消息你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可不可靠?”
“禀告议长,消息是可靠的,就是率领先头队伍的那个伍管带亲口告诉我的。”
郝又三一震惊,不由冲口问道:“可就是伍平?”
“禀告大少爷,正是他!”
蒲伯英一下掉头把郝又三看了眼道:“老侄台,你认得巡防队伍上的人吗?”
郝又三绯红着脸,点了点头。蒲伯英并不注意,仍然问起吴凤梧的话来。
“伍管带大概随同赵大帅一道出来的。既然晓得一路去迎接他的人,他多少总听见一些话吧?”
“禀告议长,各位大人和赵大帅谈些什么,伍管带不晓得。伍管带从赵大帅身边一位保镖的张麻子口里,倒听见赵大帅和两位少大人谈了些话。好不好让部下转禀一番?”
身材高大,蓄有两撇黑八字须,一张长方脸上很少笑容的张表方,接着说道:“那就好哇!这样吧,吴管带,我们都是爱……爱国同胞,请你莫这么客气,就是说莫这么讲官派。我……我说,我们坐下来慢……慢慢讲,莫再……再闹什么禀告啰,部下啰。是同胞,就是朋……朋友啦!”
蒲伯英也才笑道:“当真的,我倒忘记了!请坐下,好说话。”
同时高贵把旋泡的两碗茶送了进来。
吴凤梧坐下后,再拿眼睛把几个人细细一看,觉得同平时在大帅辕门内看见的那些戴大帽穿官靴的大人老爷,确乎有些异样。首先,就使人不感到拘束,虽然刚刚见面,说起话来仿佛都像老朋友。他因此也才松了一股劲,把他从伍平那里听来的话,组织一下,说了起来。
据说,两位少大人曾经说到省城会见王护院,交了带去的信,王护院叫他们转达说:“现在四川的绅士已经不像从前。自有咨议局以来,绅士们都抬了头了,稍有不合,他们便要起来争论的。季帅接事后,倒要好生对付。”当下,赵大帅只冷笑了一下说:“这就是王采臣懦弱的地方。四川也有正派绅士吗?我从前也曾从藩司护理过制军,也曾遭遇过逆党造乱,就没见有什么正派绅士出来主张过正义。那时只有胡雨岚这人还像一个绅士,但也算不得正派绅士。他只知道劝我不要杀人,不要听王寅伯的话兴大狱,他就不知道杀以止杀的道理。我不相信才离开四川三年,就平白地钻出这么些绅士。告诉你们,尹惺吾到清溪县来,已经把省城的风潮对我禀明。惺吾的话很对,今天四川的风潮,都由一班咨议局年轻喜事的新进借故生风,煽动起来,其中就没有一个配称正派绅士的人。设若不是王采臣沽名钓誉,曲予优容的话,目前的风潮怎会闹到不能收拾?王寅伯后来也是这样说法。只有周孝怀稍稍有点立异,听他口气,仿佛王采臣之附和那般新进,实是出于不得已的光景。我真不懂有什么不得已。王采臣服官数十年,颇有阅历,难道还不明了四川人的脾气?四川人的脾气是服硬不服软的。从前诸葛亮治蜀以严,死后千多年,四川人至今还心服口服。刘璋治蜀宽大,但四川人哪一个不骂他昏庸误事?我看王采臣今天讨好这班新进,明天就会被这班新进骂得一钱不值。尹惺吾劝我不可再蹈王采臣的覆辙,劝我拿出辣手来,把那班轻浮躁进的好事之徒严重对付一下,这风潮自可平息。你们看他这办法还可以不?……”
看得出连王文炳在内,六个听众都被这番话刺中了。蒲伯英、罗梓青、张表方三个人只是沉着脸,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彭兰村皱眉低头,不知在想什么。郝又三仰起脸,望着天花板。王文炳不住地用手去摸眼镜,时而把它取下来擦一擦,时而又戴上,并且红涨着脖子,好像有话要说,但是把蒲、罗他们一看,又嘟起嘴不开腔了。
吴凤梧知道他这一趟回来功劳不小,心里很是高兴。想了想,又接着说了下去。当然,也和刚才所说的一样,只算是伍平草创,他加以润色。后来他告诉别人时便曾说:“叫伍平亲口说来,一定会使人听不出头绪来的。”他还夸口说,“兄弟别无他长,论到口才,在我们同事中间,不数第一,也数第二。”
他说,据伍平说起来,赵大帅还向两位少大人议论过大家所说的民气。大概也因为九少大人转达王护院的话时,说到四川民气蓬勃,如果一味压制,恐怕于事未便。赵大帅立刻就生了气,站起来,冲着九少大人的白中带青的瘦脸吼说:“民气?什么东西叫民气?民气值几个钱一斤?如其真有什么民气的话,那也不在四川!丁未年逆党造乱时候,就有人说过民气,还说过民意啦,民心啦,以及一些民什么。足见这些新名词,都是逆党们从日本那里窃取来的。我说,像民气这些东西,如果真有的话,也在日本。日本是东方富强国家,又是君主立宪政体,应该有所谓民气。我们中国是老大帝国,积弱已极,正值上下一心,兢兢图存时候,怎还闹得民气!比如这次铁路收归国有,本是圣朝良策,既可以谋交通便利,又减免了川人负担,稍有天良的人,只应该感荷天恩优渥了。怎么还敢出头反对?捏造些路亡国亡的邪说来摇惑视听?若把这种胡行妄为叫作民气,倒不如任其拉起反旗,还名正言顺。说到底,伸张民气,就是鼓动一些顽民起来造反。王采臣是将要去位的人,要好劣绅新进,可以说出这些糊涂话。我要替君上分忧,就不能这样乱来了……”
又是一阵沉静。
郝又三忍不住干咳了两声道:“看起来……”
张表方猛地站起,把八字须一抹,瞪着眼,大声说道:“这……这都在意料中。我适才不已讲过吗?赵制台这……这个人,不比王……护院宽厚,何况还有……有那一些腐败官吏在中间作祟。……我们也不用怕。我们有七千万四川同胞作后盾。……他不承认民气,待到民愤难平时候,他自然会承认,我们现在……”
蒲伯英也站起来说道:“我们还是过那边去谈吧!……梓青留下来,和吴君、王君去商量你们的正经会务。不过吴君要说的重要消息,可曾说完?”
吴凤梧又笔直地站起来回答道:“没有了!”
蒲伯英三个人再穿过院坝,跨进那间大客厅去时,便饭的席面已经收了。
郝达三迎着笑问道:“今天这顿便饭真没有吃好,改日再专诚奉邀。”
彭兰村道:“很不错了。咄嗟之间能够做得这样可吃,也只有你府上才行。别人我不知道,我哩,倒吃得非常之饱。”
蒲伯英拿眼四下一看道:“雍耆呢?这位太史公哪里去了?”
葛寰中叭着雪茄烟道:“走了一会儿。他老太爷打发人来说,有要紧事,叫他立刻回去。你们那面的客也走了吗?”
郝达三看着三人问道:“说是有重要消息,到底是啥子消息,可不可以听听?”
张表方随着众人坐了下来道:“正是同葛太尊所研究的一样。请伯英讲吧。”
蒲伯英屈着一只腿坐在炕床的上手,一面抽着主人递去的水烟,一面向葛寰中说道:“是的,这个姓吴的所报告的赵季和态度,正和你吃饭时所推测的大致相同。一则他在川边几年,不了解外面时局的变化;二则是受了尹惺吾等先入之盲,越发不明白我们这次反对盛宣怀,反对端方,并不是像革命党样是在反对朝廷,反对政府。我们其实还是爱戴朝廷的好臣子,我们只是不忍看见朝廷为权奸蒙蔽,把重要的路矿拱手让与外人,使瓜分之祸接踵而至。即使不至亡国,然而照现在朝廷的施为,亦足以引起革命党的造乱口实,更足以引起四万万国民的离心离德。到那时候,大家必然同归于尽。可惜这种道理,匹夫匹妇都晓得,而身居高位的疆吏偏不明白。我们好不容易才把王采臣说通了,而今又来一个冥顽不灵的赵季和。这却如何是好!寰翁,你是开明的一派,官场情形比我们通晓,你看今后我们该怎样办?”
葛寰中还正沉吟着没有开口。
张表方又高声说了起来:“依我的鄙见,就不管他赵季和对我们怎样,我们还是照……照起先商量的那么办,就是说一方面由私人先去禀见他,借……借贺喜为名,把道理先对他讲……讲清楚;一方面从速召开股东特别大会,请他亲临会场,看一看真正的民气是不是四川也是有的。……而后,我们再根据法律,来说明白我们争路原是奉行先朝德宗景皇帝的诏旨,并没有违犯国家法律,倒是现在把铁路收归国有政策,不先交由资政院和咨议局议决,那……那才是违背法律,破坏法律的行为。这样违背法律的诏旨,我们宁死也不能遵从的……”
接着他还说了一篇大道理,听的人都非常赞同,认为他的理由充足,很可以说服赵尔丰。
这时,罗梓青也别过吴凤梧、王文炳,走过这面。蒲伯英把张表方的话大略告诉了一遍,问道:“你看如何?”
“当然,为今之计,义无反顾,管它前途有多么危险,只好埋着头向前冲了。现在,我们就商定一下,赵季和来后,谁先去会他。真可惜,上个月邓慕鲁、叶秉诚两人不曾一直迎接上去,那确是一个关键,设若赶在尹惺吾等之前,同他切实谈一谈,我看,他的态度断不会像目前所闻的这样顽固。起码,他对我们真意所在,是知道的。寰翁,我说句不客气的话,邓、叶两人之留住新津,以及等不得就回来,该不是这位周孝怀搞的什么诡计吧?”
“决然不是的!”葛寰中登时不仅容色端肃得就像面对着他的这位恩上司,同时还从所坐的太师椅上挺起腰板,俨如坐在臬台衙门的官厅里一样,提起喉咙朗朗说道,“决然不是的!周大人为人磊落光明,表里如一,这已为诸公所知,不用说了。就以这回争路事情说吧,能够不顾自己前程,拿出全副力量来支拄诸公的,在目前官场中恐也难找第二个吧?周大人现在已经由劝业道升署陈臬,官不算小。如其他也像郑孝胥那样,稍稍附加一下朝廷上的权贵,他是很可以升到巡抚的。然而他不肯这样做,他还不顾同寅的指责,不管上司的疑忌,甚至没有想到将来得罪权贵,丢官罢职的那些后果,这是为的什么?难道周大人是傻子吗?是糊涂虫吗?唉!不是的!周大人还是同诸公一样,不光是一个朝廷的好命官,而且还是一个忠君爱国的维新人物。他曾经向我说过,朝廷既有图存求治诚意,几年来举办了多少新政,还准备把专制政体改为君主立宪,那么,我辈臣子便应该仰体圣意,多多做一些福国利民的事情,远之取法欧美,近之取法日本,日新又新,唯精唯一,庶几九年之后,宪政公布,纵然做不到既富且强,但也一定可以屹立东亚,不再招致瓜分之祸了。因此,对于这次盛大臣向四国借款,把铁路收归国有,他不但不赞成,说起来还很痛心。他认为像这样搞下去,内则必会激起民愤,大失全国喁喁望治之心,外则列强正在环伺,这一来恰好授与觊觎之机,内外交攻,上下相逼,国家前途,还有什么希望?所以他对于诸公仗义执言,奋起力争,因为合乎他的忠君爱国宗旨,他因此一开头就不计利害地替诸公行了多少方便。那时候我还没有回省,自然举不出例子,但诸公一定比我清楚。总之。周大人并不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小人,也不是只顾自己升官、不计国家兴亡的官蠹,更不是两面讨好、敷衍应付的巧宦。罗先生所疑,兄弟我敢代周大人申辩说,决非事实!”
罗梓青挥着扇子笑道:“我只是一句笑话,寰翁倒认真了。”
“是非所在,是不能含糊的。”
张表方道:“葛太尊倒也应该为周大人申辩。不过只向我们说,却不中……中用,我们根本就相信周大人并非普……普……普通官吏,但……但是外间谣言不少,甚至还……还说,到清溪县去欢迎赵大帅的,就是周臬台……”
蒲伯英将水烟袋放下,从炕床上一跃而起道:“这些道路之言,不说它也罢。我们还是书归正传,商量一下这次临时股东大会会长、副会长,到底谁来担任合适些。商定后,将来好在筹备会上提出,免得到那时愿意担任的不适宜,适宜的又要东推西推……”
郝又三把吴凤梧、王文炳送走后,刚好进来,一直走到罗梓青跟前低低说道:“吴管带说,设若伍管带来省,罗先生要不要会他一面?”
“到那时再看吧。我想,你既是认得伍管带,不妨先去问问他,看吴管带所说的话确不确实;再则,除此之外,看还有别的什么消息没有。”
“……我再说一句,这次股东会会长、副会长不比寻常,既是要和朝廷抗争,就一定要物色一个有声望的人,至低限度,北京方面认为是正派的人出来担任。副会长哩,也要一个有才能、有名声的人。他除了为会众心服外,还要能够和地方大吏短兵相接。大家想想看,眼面前哪几个人合适?”
郝达三道:“这何待说,会长,你就合适。”
“不行!我已是议长,不能再兼会长。”
彭兰村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如其伯英兼任了,谁又代表民意?你们想,咨议局两位副议长,现在萧秋恕在北京,梓青又兼了同志会会长。伯英怎么再兼得?我的意思,先把股东会的副会长商定,正会长再想人吧。”
蒲伯英说:“副会长,请表方担任了吧,他最合适了!”
“莫找我!莫……莫找我!……你们难道不知道我……我向来口吃,说起话来结结巴巴……那怎么好!”
罗梓青道:“毫不要紧。你虽然口吃,但说话有斤两。”
彭兰村也说:“我赞成表方来担任。这回这个副会长责任重大,差不多的人是不能胜任的。又要有才能,又要有气魄,顶要紧的在乎不畏难,说话还在其次。”
郝达三道:“说话也重要。表方不是不会讲演,也长于争论,口吃并不相干。我看不要再研究了。寰中意思怎样?”
“我没有资格参加意见。”
郝达三抢着说道:“怎说没有资格?汉州、新都你还是有田有地的。”
“那也只算一个租股股东,普普通通的,又不是什么代表。”
彭兰村插嘴道:“不然!只要是股东,就有资格。若从现在提倡的官绅联合会说来,你又是官,又是绅,资格还有多哩!”
蒲伯英道:“不能这样说。只要是四川人,便有资格。葛寰翁虽然用浙江原籍在四川做官,但是生长在四川,祖若父的坟墓在四川,只这一点,已够资格。何况还有田舍,而又赞成我们的宗旨,又襄助我们的所为。周法使是我辈一流人,因为是行政官,不能不略划界限。葛寰翁也是我辈一流人,恰好不是行政官,那又何分彼此?仅只为了嫌疑,不便把尊名拿出来罢了。因此,我说,葛寰翁倘有高见,是很可以发表的。要不然,那就见外了,还能说是我辈一流人吗?”
葛寰中把剩余的雪茄烟蒂向瓷痰盂里一掷,端起茶碗喝了两口,又从衣袋中捞出一张日本洋纱手巾,把新近又蓄起的很像日本中将汤广告上那员中将嘴上的八字须抹了抹,而后笑道:“蒲先生真正妙语若环,无怪周大人每一提说到蒲先生,简直钦佩得五体投地。蒲先生既要兄弟发表一点意见,那么,兄弟就说,以张表方先生来担任股东会副会长,那是再好没有。正会长哩,照蒲先生的说法,兄弟提出两个人来,看大家意思怎样。一个是伍崧生,一个是才离开此处不久的颜雍耆。两个人都是翰林院编修,都是侍讲学士,在北京都有清望。尤其是伍翰林,夙德耆年,几乎继踵吾川李西沤李老夫子,可算川中大绅。兄弟此次回川,一路上听人说起伍翰林两次领衔通电反对盛大臣,大家为之振奋,都有长厚者亦为之之感。不过听说伍翰林并非股东代表,这一点倒要斟酌了。颜翰林也不错,不特职任清华,而且究心经术,何况又是世家。听说他的太翁伯勤先生从前在河南做官时,和赵季帅谊属同寅,并且有过来往。两个人资格都高,而颜翰林恰又是股东代表,又和赵季帅世谊,似乎更为合适。兄弟另外还有点意见,就是这次争路事情,固然有报章在登载,诸公又时时在演说,知道这事情的人虽多,然而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仍然不少。就拿兄弟来说吧,我从北京起身,就微闻国有政策,川中有人反对。其后到汉口,到宜昌,听说群情愤激,已经成立了保路会了。及到重庆,知道得更多更详。但是大家的宗旨如何?目的如何?事情的关系如何?不反对可不可以?若是赞成,又有怎样的后果?尤其是这事情的由来。说真话,我初初回到成都,很有点莫名其妙。连我都不知诸公所为应不应该。直到禀见过周大人,又同许多朋友研究谈论,慢慢才把这件事的全貌弄清楚了。兄弟我且如此,其他的人可想而知,所以兄弟意见,好不好由诸公及时写篇浅近通俗的文字,广泛散布出来,趁着要开股东会,趁着赵季帅来省之时,叫大家知道事情全貌,或者对于诸公所为有所裨益吧。”
蒲伯英首先就拍了两下巴掌道:“好极了!葛寰翁后半段的话,我绝端赞成。那么,梓青来写一写。”
“我正忙,哪有时候来写。邓慕鲁、叶秉诚、王又新都是能手,再不然就找高从龙写,也可以。”
彭兰村道:“我不赞成找高从龙写。此公写公事倒内行,这种东西却不行。”
郝达三道:“我也不赞成找邓慕鲁写。他那倒新不旧,新名词用得太多的文章,真不好懂。”
张表方道:“我说,与其找别人写,不……不如就找眼前的郝又三写,他……他……”
“怎么提出我来?我又怎么写得出?”郝又三确乎有点不敢承当。
罗梓青点了点头道:“对的,表方提出他来,不为无见,他最近写的几篇东西很精辟。我想,这样好了,又三,你不要推辞,我们来合作。今夜,我先同邓慕鲁谈一谈,他的文章虽黑,思想却敏锐。等我们谈出一个条理之后,你明天来,我口述,你只动笔,这样可好?”
这事说好之后,又才说到正会长。大家意思,伍崧生到底年纪太大,不好劳烦他,还是决定了找颜雍耆来担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