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华兴街,郝又三说是有事要回家,先叫了一顶过街小轿坐着走了。
楚用提议到宜春茶楼去吃茶,吃了茶顺便到锦江春吃两碗炸酱面过午。这提议登时就被接受。
他们刚从劝业场后场门侧一道扶梯上楼,打从怀园茶社窗前过时,忽听见茶社内有人在叫:“文炳!文炳!”
王文炳一看,认得两个同乡人:一个是高等学堂学生程洪钧,另一个是才上省不久的郭焕文。招呼他的,正是郭焕文。
“好极了,都是熟人。我们就在这里吃茶吧,一样的。”
楚用、彭家骐和程洪钧倒见过两面,对郭焕文,还待王文炳旋介绍。
大家都渴了,端起一碗滚烫的毛尖,旋吹旋喝。
程洪钧先向王文炳说道:“你晓得不,焕文的事情发生了变化?”
“怎么的?倒是新闻。”
“焕文,你自己说吧。”
三十二岁的郭焕文,要不是同乡熟人晓得他的出身根底,任何一个人都会以为他活过四十年的了。身体那么瘦小孱弱,露在卷起的白布汗衣袖口外的两臂,简直是一层油皮包骨头。脸上皮肤更其憔悴枯燥,眉毛稀得几乎看不见,两眼烦恼不安地滴溜转,没有瞬息沉思的样子。乱蓬蓬一条发辫,好像好多天没梳过。剃得太高,几乎高到脑顶的短头发,也有六七分长了。
他习惯地把右脚蹲在凳子上坐着,右臂弯过来抱着小腿;手呢,不停地把放在桌上一叠当十铜圆摆开又收起,收起又摆开。
他瞅了王文炳一眼,又摇了摇头,才叹息道:“咳!只怪运气不好,偏偏碰上了这个怪物,有啥可说!”
“说嘛!到底是怎样的变化?”
他又掉向楚用、彭家骐道:“郭先生是我们资阳县崇文街的神童。我们县里人谁不晓得他十八岁就在仁寿县教私馆,二十五岁考上秀才,二十七岁就在小学堂当起教习来了。他这次是我们县里保送来进法官养成所的,当然啰,将来……”
郭焕文把一叠铜圆很响地在桌面上一顿道:“眼前就是灾难,还说啥子将来!这也和四川铁路一样!说真话,今天在铁路公司看见周秃子,我一下就想起了:盛宣怀、端方那伙卖国奸臣,该不会是周秃子支使的吧?不然的话,你们想想看,盛宣怀、端方都在北京,北京离四川多远!他们好好地做官,怎么会想到卖起四川的铁路来?四川的事情,只有他周秃子最清楚,不是他暗通消息,从中勾结,还有谁?……你们说,还有谁?……”
王文炳不由把程洪钧看着,很想问问他,郭焕文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程洪钧却向他眨眨眼,摇摇头。
“……你默倒4周秃子做不出这些事吗?他能害我,就一定能够害全川的人,害全国的人!我听见那个姓刘的在和那个啥子罗纶争着要当交涉部长,两个人哭闹说,我先去死!我先去死!我差点跳起来说,你们都不要死。死,并不稀奇。你们身边坐着的那个怪物,才该死。你们只要杀死他一个人,啥都没事了。但是我没叫出来,我怕人家说我公报私仇。……”
王文炳搔着头发道:“这是怎么弄起的?”
程洪钧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拿手指把自己的太阳穴指着,又蹙着眉头道:“这里的毛病,你还没看出吗?”
郭焕文油黑的脸上已泛出红晕。虽然眼睛已溜到他两个同乡人的脸上,好像没有察觉什么,依然冲着楚用在说:“你这位先生是知道我,明白我的。我一辈子只管穷,是个安分守己的读书人,县里保送我来进法官养成所,也只是为了我这人还有出息,还能当个忠臣救国!他们何尝料得到江臬台会走?周秃子这怪物会署理臬台?又何尝料得到周秃子是个大奸臣?忠奸不两容,所以周秃子刚一接事,就想出法子来害我。他害了我,正好遂他勾结盛宣怀、端方出卖四川铁路。我那会儿在铁路公司真想登台演说一番。可惜这位同乡程先生把我拦住,刚散会,又把我拉走了!……”
王文炳很着急地伸手把他肩头拍了拍道:“郭先生,你到底受了周孝怀啥刺激?说嘛!”
“嘿,嘿,你倒尊敬他,还在称他的表字孝怀。你为啥不叫他周善培?为啥不叫他周秃子?告诉你,他现在不是劝业道,已升了官,是四川提法使,是臬台了!……”
还是程洪钧接过口去,才把事情说明。
原来在前任臬台江毓昌手上,开办了一所法官养成所,曾札饬全省州县保送人员,预备一年之后,培养成一批司法人才,以备改良司法之用,不想全川一百多州县,一下子就保送来省一千多人。江臬台很高兴,认为是自己推行新政、改良司法的一件功劳。不想引起一班在成都拼命开办法政学堂的人们的嫉视,他们的舆论是:“江毓昌这么搞法,是存心要我们的学堂关门,哪里是推行新政,简直是阻碍新政了!”办法政学堂的人大半和咨议局议员通声气,甚至本人就是议员,因在咨议局提出了一篇弹劾文章说:“各州县滥送刁劣痞棍,提法使滥予全行收录,环顾将来,遗患无穷。”请四川总督迅饬提法使严行甄别。但是江毓昌知道他们弹劾的由来,偏置之不理,法官养成所还是开办起来。到了最近五月半间,江毓昌告老去任,劝业道周善培升置了提法使。他和咨议局许多议员都有交情,尤其称为莫逆的是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萧湘,以及一些到过日本学过法政的人。当然,他为了讨好议员,遂旧案重翻,接印不到几天,就手谕法官养成所停办,所有学员都须经他亲自试验,以资甄别。这一下,可就把众人骇坏啦!
彭家骐嗑着五香瓜子道:“有啥稀奇,试验就试验,甄别就甄别。”
郭焕文一双满含恐怖的眼睛定定地瞪着他道:“你哪里晓得那是骗人的话呀!他只存心害我罢咧!要不,他为啥一到所里,就叫人把大门关上,点起名来?我晓得他的把戏,点名就是淘汰。所以我才赶忙从大门旁边一个缺口爬进去。我为啥要这样不顾行止呢?自然大而为了国家,小而为了家庭。我是一介穷儒,君子固穷,但家里一个拙荆、一个弱女,却要饥而食、寒而衣哟。我此次保送来省,只为拙荆弱女留了三个月缴用,苟被淘汰,更何颜以见江东父老?我之不得不爬进去者,此也。然而你看那怪物高坐堂皇,不唯不察余之忠诚,反而呵呵大笑,当着众人讥讽我钻狗洞。还说啥子官尚没有到手,先就学会了钻狗洞,像这样的人,也配来充当法官吗?我向他禀明下情,他也不理。我亲眼见他在我名字上打了一个叉。我晓得他到所来,就专为了这个叉。叉是啥意思?你该明白:就是淘汰呀!还说试验就试验,甄别就甄别哩!”
王文炳方才恍然他这位同乡果因刺激过深,神经受了影响。遂问程洪钧,法官养成所甄别试验在哪一天?
“还早,听说在本月底,算来还有八九天。我曾劝过他,莫疑心过重。听说那天点名接见,爬缺口进去的,并不止他一人,周臬台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也并非对他一人而发。周臬台也是能文之士,只要试验时文章做得好,这些小节他倒未必注意。如今正是闭门准备,磨砺以需的时候,文炳,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对极啦,我绝对赞成!”
他遂告诉楚用、彭家骐,不同他们去锦江春,他要同程洪钧陪送郭焕文到东御河街他们同乡伙租的寓所去了。
但是一直告别了要下扶梯之际,那个郭焕文还在语无伦次地发牢骚。一件洗得快白了的葛布长衫,由王文炳代他搭在手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