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那天早晨,住在铁道学堂招待所的股东代表们,吃过早饭,有些人已经起身往铁路公司去了。朱之洪——他的号叫叔痴——在后阶沿漱口洗脸完毕,刚刚折身走进寝室,一个姓邬的绵州代表问他道:“你今天还是要去开会吗?”
“自然啰。”
姓邬的代表笑了笑道:“我已告了假了。”
“为啥要缺席?”
“我的胆子素来小,我怕危险。”
“危险,有什么危险?莫非你听见啥子消息,有人要捣乱会场吗?”
“就是听见有人说,昨天赵季和已叫洋务局照会各国洋人,要他们连夜连晚迁到四圣祠教堂去,以便他派兵保护。据说,今天城里要出事。说不定就要在会场上逮人哩。”
朱之洪心头一紧,连忙追问道:“你听哪个人说的,可不可靠?”
“一个川北代表说的。他说,昨夜有人来向张表方告密,叫表方他们赶快逃走的好。”
“他们逃了不曾?”
“他们不信赵季和会翻脸。”
“他们为啥不把这消息转告给众人呢?”
“那就不知道了。”
“你估定赵季和会在会场逮人吗?”
“我不敢估定。不过我宁可信其有。”
“你决定缺席了?”
“假都告了,我为啥还去出席?”姓邬的代表又笑了笑,问道,“你真个要去开会吗?依我愚见,莫去吧。”
“自然不去啦!只是今天不去,以后又如何喃?”
“我倒没有想到以后的事。今天我决计找朋友打一天麻将,消遣消遣。”
“对,我也找朋友去。”
朱之洪找的朋友,就是劝业道办的蚕桑学堂监督曹笃表字叔实的。
他挥着一把广东大蒲葵扇,绕着旧皇城西边御河,走进旧皇城的厚载门,来到蚕桑学堂门口时,身上的汗水已把白麻布长衫的背心全浸湿了。蚕桑学堂内内外外一片桑林很是茂盛,原来就是前几年周善培所培植的湖桑。这时,火辣辣的太阳晒下来,使人感到湖桑益发绿肥得可爱。学堂侧就是那座有名的煤山。——煤山,不如叫作煤渣山,本是铸造制钱的宝川局烧剩的煤炭渣子,日积月累,二百多年来竟自在旧皇城的东北角空地上堆成这么一座圆锥形的小山,几乎比北校场的五担山还高,在平坦的成都城内真要算是唯一高地。宝川局废了,局址已改建为劝业道衙门,煤渣山的四周也被青草装饰起来,渐渐改变了那副可厌的面貌。
朱之洪一直走到绿荫深处监督室,把门帘一掀。曹笃正在房间里,穿了件白洋纱汗衣,一条细发辫盘在头上,提着笔,伏在书案上写什么东西。
“写些什么?一定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朱之洪故意提起嗓子一嚷。
曹笃连忙把写的东西向抽屉里一塞,惊惊张张回头看了看,方嘻开阔嘴一笑:“是你!”又把写的东西从抽屉里取出,向桌上一放道,“猜得对,硬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是什么?”朱之洪一面把白麻布长衫脱下,撂在靠壁一间行床上。并且拿起桌上的瓷茶壶就向一只茶杯里斟。
“没有茶了,等我叫小工去冲了来。”曹笃果就朝着大开的窗子,提起嗓子大喊小工。
“你这里真清静。我一直走进来,除了传事室一个传事在那里扫地外,就没碰见一个人。”
“若是不罢课,你来试试看。”他把茶壶递给走来的小工,嘱咐加一些茶叶,而后问坐在窗前椅上的客人,“你们今天休会吗?怎么这会儿跑到我这里来?”
“因为有事和你商量。……说不定还要搬到你这清静地方来住几天哩。”
朱之洪把那姓邬的代表所说的话重诉一遍后,道:“我不知道你这里有没有这类的消息?”
曹笃一面注意地听,一面搔着油晃晃的绛色脸巴上的络腮胡子碴儿道:“我这里是城市山林,哪有什么消息!”他沉吟了一会儿,“张表方他们不信老赵会翻脸,这是他们没有吃过专制政府的亏,仗恃他们是绅粮,是议员。在我们革命党人看来,老赵不但会翻脸,还一定会杀人哩。”
“你这样看,可有什么根据?”
曹笃回身把适才从抽屉里重新取出、放在书案上的那张纸取来,递给朱之洪,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朱之洪一看第一行上的四个字“普告汉人”,立刻就跳了起来道:“是不是《民报》特刊‘天讨’里面的那篇文章?”
“怎么不是?”他还补足一句,“自然是的。”
“你抄下来做啥?”
“不是为了散发出去,唤起黄帝魂,高揭革命旗,难道还为了别的?”
“你一个人在搞吗?”
“那倒不止。第二小学那班朋友听说都在散发。”
“是不是也像朱国琛搞的《川人自保商榷书》那样到处散发?”
“那倒不像。朱国琛的那篇东西,只商量四川人怎样才能自由、独立,没有一句革命、排满的话,所以印刷公司还敢接手代印。一印几百份,自然可以到处散发,甚至可以散到各衙门去。《普告汉人》这篇东西,哪个敢出头拿去印?就敢拿去印,印刷公司也不敢接手的。记得有人说过,只卢师谛前年借第二小学的油印机偷偷印刷了一批,也不过十来本,不够散发。我们才来抄写。抄多少,散发多少,为数有限,拿效力说,自然不会有朱国琛的《川人自保商榷书》一下来得那么大。”
朱之洪把《普告汉人》交还给曹笃,一面点着头道:“不错。所以我很疑心老赵今天若是有什么举动,或者就为了朱国琛的那篇《川人自保商榷书》。”
“嗯!十有七八。……”他忽然若有所悟地问道,“他们君主立宪派对于朱国琛这篇东西,是怎么样的看法?是不是疑心到我们革命党人搞的?你直接探询过他们没有?”
“我怎么好直接探询他们呢?看样子,他们并不疑心是同盟会人搞的。听到彭兰棻向别人议论,他们认为是官场中的维新派搞的,意思还说是为他们张了目了。”
曹笃又嘻开那张海口,发出一种真诚笑声道:“啊哈哈!那么,人家说蒲伯英聪明绝顶,罗梓青伶俐过人,看起来也不见得啰!”
他们就这样潇潇洒洒地谈说到吃了午饭,又喝了几杯热茶。朱之洪把脱下的白麻布长衫重新穿上。
曹笃随着也站了起来道:“我说,不如再坐一会儿,谈谈我们在目前究竟该做些什么事。”
“不用再谈了。成都这方面没有我们的势力。既然很多盟员都散而之四方,倒不如去外州县发动的好。如其成都有了什么变动,那更是机不可失。”
这时,天色已变,原先火辣辣的太阳已经被灰扑扑的云幕遮住;灰云上面还腾起一堆一堆的乌云。
曹笃把朱之洪送到学堂门口。两个人还没有握别,忽然极远地方传来一阵刚能听得见的响声,声音不大,却是很异样,而且是陆陆续续响一阵又一阵。两个人都怔了怔。
“是打瓮雷的声音吗?”
“不像,倒像在放鞭炮。”
“哦!是的。今天是中元节……”
本学堂的传事同着几个住堂学生慌慌张张从厚载门那面飞跑过来。只管被监督拦住问话,都顾不得平日的监督尊严和他们应有的礼貌,每个人都脸色苍白地乱喊着:“快把大门关了……制台衙门开了红山!……巡防兵杀出来了……见人就打……满街都是打死的人!……”
两个人也就伙着奔回来的人跨进学堂,把大门紧紧关上。
但是在监督室面对面地坐了一会儿后,朱之洪头一个开了口说:“这会儿又无声无响的,该不会是谣言吧?”
曹笃也点了点头:“人心这样浮动,是谣言也说不定。”
“即使老赵在会场逮人,也不会闹到流血呀!”
“自然啰!不管怎样,也没有叫巡防兵遍街杀人的道理。”
“坐在这里,耳目太闭塞了,不如亲自到街上去看看。若果不是谣言,我们也好打主意啊。”
曹笃同意了,也穿上一件白麻布长衫,顺手把钱包向衣袋里一塞。两个人不顾传事、学生们的劝阻,走出绿荫四合的学堂。但是在走到西顺城街,遇见陈锦江之前,他们还是同街上的普通百姓一样,并不晓得事情的真相,只是惊惊惶惶地捏了两把汗。
曹笃像获得至宝似的,一把将身体长得颇为结实的陈锦江从满街奔走的行人行列中拉到街边,问道:“说是巡防兵遍街杀人,可是真事情?”
“没有的事,”陈锦江呼着热气,并用手巾擦着额上的汗珠道,“只听说制台衙门把一些去请愿的百姓打死了不少。”
朱之洪插嘴问道:“请愿?”
曹笃连忙介绍说:“这位是朱叔痴先生,铁路公司的股东代表,从重庆来开会的。”又凑着陈锦江的耳朵说道,“也是盟员。”赓即转向朱之洪说道:“这位是陈锦江,陆军里一位督队官,也是……”
朱之洪在曹笃暗示之下,忙把右手的四个手指屈着伸过去。陈锦江也照样把右手递来。两个人的手指互相钩连着摇了摇,在不懂暗号的人看来,只觉得两人在行握手礼。
客气之后,陈锦江四面看了看,街上急匆匆、闹嚷嚷的行人已经稀少了。遂低声说道:“朱先生,我劝你立刻回重庆的好。”
“立刻?”
“嗯!是的。赵大人已经把蒲议长、罗副议长以及几位议员、几位学堂监督都逮去了。听说铁路公司、铁道学堂两处都派巡防兵围得水泄不通,大约是股东代表都跑不脱。看光景,赵大人是安心办人的。”
曹笃问道:“你说百姓们请愿,为了什么事去请愿?”
“就是为了请愿释放蒲议长他们。”
“为啥又打死人呢?”
“那便不晓得了。我正在小淖坝我母舅家吃供饭,听见院门口枪声很密,跑去一打听,才晓得是那回事。”
“难怪你穿上了便衣。……此刻到哪里去?”
“回凤凰山营盘。”
这时,东边天际又涌起一阵乌云。但又不像是云,因为下面还现出一派殷红色影。陈锦江说,恐怕是下东大街火烧房子。大家相信成都的消防办得好,这火绝不会成灾,也就不去注意。
曹笃接着问道:“你们陆军里头还是跟以前一样吗?”
“是的,还是赞成同志会的人多。这情形,朱统制很清楚,所以赵大人一直没有调动我们陆军。”
“巡防兵的人数多,还是你们陆军的人数多?”朱之洪很有意思地问了这么两句。
“我们陆军人数多。”
“能不能发动一下?”
陈锦江皱起眉头沉吟道:“不行,我们的盟员既少,又都是下级官兵。一些得力朋友不是清查出来杀了,就是跑了。何况队伍当中,人心又不很齐。不用说管带以上多数是外省人,就是本省人,存心升官晋级的,大概十分有九,其余一分,也没有啥子大志,如其同他们说到什么非常举动,包得定他们会去告发的。”
朱之洪道:“假使有了机会呢?”
陈锦江立刻很严肃地说:“自然,决不放过!”
等到陈锦江告别向北门走后,朱之洪用嘴朝他背影一努,问曹笃道:“这个人怎么样?”
“不很清楚。仅只由我的学生蒋淳风介绍谈过一次,看来还是个热血男子。”
朱之洪不由叹了一声道:“你们成都盟员真是一盘散沙!学界的朋友简直就不和军界的朋友联络联络。”
曹笃强勉笑道:“岂止不和军界的联络,就是同一学界的人,也是素不相侔的。这都吃亏四川的支部,自从黄理君、谢慧生两人逃走后,一直没再成立的缘故。唉!目前不说这些了,陈锦江劝你立刻回重庆,你意下如何?”
“自然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难道还回铁道学堂去自投罗网吗?”
“有盘缠没有?”曹笃已把衣袋里的钱包取出。
“有的,裹肚兜里银圆铜圆都有。”
“一定不够,十二站路程,够远啰!”
朱之洪接过他分来的五块银圆,一面向裹肚兜里塞,一面低声说道:“不管怎样,老赵既然下了手,四川一定不会安定的了。这倒是我们的好时机。重庆那方面我们人多,我回去一联络,绝对有办法。你,留在成都呢?还是照我起先所说,到外州县去发动?”
“成都是一塘死水,周孝怀先生早已说过,何况老赵大兵坐镇,要搞也搞不出个名堂,我一定走。下川南是我熟游之地,同盟会还剩有一些根基,我决计到下川南去发动。不过在成都住了一年,就这样轻手轻脚地走了,未免对不住老赵。我此刻就到农事试验场去找朱国琛做个商量。”
朱之洪疑心他要去行刺赵尔丰,遂定睛看着他道:“你莫非……”
“绝对不是的,你放心!我只想利用他逮人这件事,帮他把声威远播一下罢咧!”
“那么,祝你马到功成,我们就这样分手吧!……请你告诉朱国琛,叫他赶快到重庆来,不然就回他荣县原籍去躲一躲。我非常疑心老赵今天逮人,导火线就是他的那篇东西。成都耳目众多,目前虽没人晓得,将来难免不会败露的。……”
曹笃折转身,打从旧皇城的东边御河,绕到皇城坝,经由三桥、红照壁,走入南门大街,一直朝南门走去。
越走,街上的情形越是不好。走在街心的人都在开着小跑。有的披着一件布汗衣,有的穿一件蓝麻布背心,每个人脸上都带一副惊魂不定的样子,连站在两边铺门外看热闹的男女老少都一样。
曹笃起初还从从容容在走,及至走过上南大街,听说文庙前街已经有人被守街口的巡防兵打死了,生怕碰上了巡防兵,不知不觉便随着一伙要赶出城去的乡下人放开两腿跑起来。
挤出城门洞,挤过南门大桥,行人没有那么慌张,曹笃才放缓了脚步。
农事试验场里高高低低的植物很多。两个工人正拿着铁锹蹲在一列香樟树下不知搞些什么。
曹笃还未走拢,便大声问道:“喂!你们的场长呢?”
两个工人都认得他。其中一个站了起来说道:“是曹先生。场长才进里头拿药品去了,你要找他吗?”
“就是要找他。”
刚一进房门,曹笃便叫了起来:“大祸临头了,亏你还有心情搞这些事情!”
本来满面带笑预备欢迎他的朱国琛——因为从窗玻璃上已经看见他了——猛地脸皮就绷紧了,并且变得惨白,张大口把他盯着。
曹笃一面挥着一把黑纸折扇,一面向椅上坐下,说道:“朱叔痴先生讥诮我的学堂是‘别有天地非人间’。我说,你这里倒配得上这一句李太白的诗。我问你,今日今时,城里头正在杀人流血,难道你一点消息都不晓得吗?”
朱国琛虽然还是站在当地,可是显而易见他的两条腿已经有点抖了。
“杀人?……杀的什么人?……是不是……”
“莫把你吓坏了,坐下说吧。杀的是一些百姓,倒与我们无关。但是蒲殿俊、罗纶一班人却被赵尔丰逮了去。……”
“啊哟!原来如此!这怎么说得上大祸临头?”朱国琛才舒了一口气,脸上也有血色,“你真会散谈子48,委实吓了我一大跳,我默倒是我的什么事情发作了。”
曹笃认真地说道:“正是由于你的事情发作,所以我才赶来报信的。”
“!又在散谈子啦!何必哩!”朱国琛却不相信了,反而露出一丝笑意在没有合拢的嘴角上。
“不是散谈子。告诉你,蒲殿俊他们之落难,就由于你的那篇妙文《川人自保商榷书》惹的祸。现在逮了人、杀了人不算事,还要清查那篇煽动革命的主犯到底是哪个。想想看,这算不算是你的事情?”
朱国琛的眼神又闪动不安起来。抓起桌上茶杯,喝了一口。鼻翅两旁沁出很多微汗。结结呐呐地说道:“真是这样,我就跑他娘的,看他杂种到哪里清查!”
曹笃嘻开大嘴笑道:“你还是相信了!……我说的话也并非全是虚谎。朱叔痴先生已经出东门走了,走之前,就再三托我转达你。说你的事情迟早总要败露的,与其坐等拘囚,甚至变为刀下之鬼,不如趁早丢官,即时回荣县吃老米饭去。”
朱国琛蹙起两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头道:“一个区区场长算是什么官啰,我有什么舍不得丢的!只是……唉!我那东西还有些没有散完。……”
“赶快拿出来烧毁它。难道你还想捎起走吗?”
“要是放在身边就好啰!”朱国琛更焦愁起来,“偏偏放在陕西街一位姓刘的朋友家里。”
“也不要紧,明早进城去把它烧了再走。”
朱国琛站了起来道:“为什么明天去?此刻去,不好吗?”
“还是明天一早去的好。一则,现在城内乱得很,只有出城的人,没有进城的人;二则,我还有点事情和你商量……”
曹笃这才把他早在心头想到的一些事,正正经经地说道:“我真没想到蒲殿俊、罗纶他们会这样地得人心。听说制台衙门开枪流血,就因为去请愿的百姓多得数不清,并且声势汹汹,大有不立刻放人便要和老赵拼命的样子。老赵害怕得要命,才叫开枪打人的。因此,我想到,不如就利用这种人心,把各处同志会发动起来,给老赵一个遍地开花,使他坐困成都。十根指头按不住十个虼蚤的时候,我们就到各州县去揭起革命旗帜,截留赋税,招兵买马,堂堂正正闹他一个天翻地覆。只要占领几个重要城池,我们就把军政府成立起来,你说好不好?”
朱国琛定睛看着曹笃那副自信甚坚的神态,不由点头说道:“好倒好,但你现在怎样发动呢?”
“就是这点要商量啦。”
“电报是打不出去的。”
“岂只打不出去。就打得出去,又怎样打呢?那么多同志会,难道每一处都打一封电报吗?”
“当然不能。有些州县就不通电报。”
“还有乡镇。重要的是乡镇上的同志会。我晓得乡镇上的同志会都是和团防局在一起的,一发动,人就多了。”
“那么,写张传单,用邮政寄出去,每封信才两分钱,比打电报又妥当,又省俭。”
“哼!你还不晓得,就是省内邮政也不通啦!老赵早已手谕邮政局停止收发一切函件。”曹笃连连搔着络腮胡子碴儿,显得有点着急样子。
这时,进来一个小工,把左腋下搂着的一大抱同样长、同样宽、同样厚、全都刨得光光生生的木片,和右手端的一个盛满墨汁的陶土盘,向长案上放下道:“场长写吧,都弄归一了。”
朱国琛挥着两手说道:“拿出去!拿出去!这时候不写。……咳!以后都不写了。”
那小工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当下鼓起眼睛,满脸不自在地抱怨道:“你说的今天一定要,催得人扑趴跟斗地弄好了,又不写啦!”
“不写就不写,怎么样?”
“我敢怎么样!现在你是场长,该你歪!”
曹笃知道这个小工就是朱国琛的一个亲戚,大概行辈比朱国琛还高,所以才敢于这样顶嘴。遂问道:“预备写什么用的?”
“地上那些植物品种名牌已经被雨淋坏了,打算换一换。”
曹笃把木片看了一眼,估计一下,约摸有四寸多宽、两尺多长、三分多厚,每片下面又钉了一根细竹片作为插在泥土中的脚子。
这时,那个小工的态度已经和缓了,转向着曹笃说道:“曹先生,劳累你代为写一写吧。白丢了,也太可惜。别的不说,单是刨光打磨,就累了我一整天。”
“你亲手做的吗?”
“我本来是做木匠活路的。”
“你一共做了好多?”
“七十三片。还有二十来片没把脚子钉好。”他又回头向朱国琛说道,“钉子没有了,买不买?”
“我已说过不写。——不写就是不用了,还买钉子做什么!”
做过木匠活路的人一下又冒起火来,叫道:“硬是不写吗?那我拿去丢在河里,等球它漂到东洋大海,有我卵相干!”
曹笃好像摸着了麻似的,一下跳了起来道:“有办法了,老朱!”又急忙问那小工:“你担保这些木片在水里能漂走吗?”
“杉木板子的,多轻巧哟!河水这么大,这么急,只要一丢下去,眨个眼睛就是十来丈远。”
曹笃很为高兴地笑道:“那就好!……既然你要朝河里丢,不如送给我。……我帮你朝河里丢。不过我要在上面写一些字,你认识字吗?”
朱国琛懂得了他的用意,也笑了笑道:“用这个来代替电报、邮政,委实好,比邮政快,比电报省,包你二十四小时内沿河百里的乡镇全会知道。……不过木片窄了点,短了点,写不了好多字。”
“我还嫌它长了。字不宜多,写上一二十个大字,就可以了。”他向那个小工说道,“劳累你把所有木片上的脚子都撬下来。你这木片有多长?……二尺四寸。那好,一改三,每块长八寸。……七十多片可以改二百多块,够啦!”
那小工迟迟疑疑地问道:“曹先生,你要搞些啥名堂?”
“你认识字吗?不妨先告诉我。”
“就是吃了两眼墨黑的亏啰!”
“那么,你先去改一些木片来,等我们写好了,告诉你。”
等那小工搂起木片走后,曹笃才向朱国琛笑道:“真是无意得之!……不过二百多块东西,我一个人写不过来,你得帮帮忙。……我们还必须模仿周孝怀先生的字体,笔画要粗肥,才不怕被水冲模糊。”
“你先把这道搬兵檄文拟出来看了再说。”
“容易,我就写。”
口说容易,其实提起笔来,才感到很不容易。因为要说明今天的事变,又要有鼓舞力量,又要像一篇传单样子,当然,《古文观止》上骆宾王讨武则天的檄文,骈四俪六的体裁来不得,就是《唐宋八大家文钞》上王安石《读孟尝君传》书后,也嫌其冗长了。起初,曹笃沉思再沉思,还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好半会儿,写出来却有五十多个字。
朱国琛看了道:“你说一二十个字嘛,怎会这么长!”
而后,两个人琢磨了三四遍,及至改木片的那个小工快要进来时,才算拟好了,恰恰二十一个字,是:“赵尔丰先捕蒲罗,后剿四川,各地同志速起自救自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