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又三下了课回来,在自己卧房里换衣服。春喜人太矮——她比同时卖到郝公馆来当丫头的春英小一岁,今年虽已十七岁,却比春英和二小姐香荃都要矮半个头还有多。只是肌肉发达,骨骼粗大,有一把气力,这又不是秀里秀气、不能做半点粗笨活路的春英所能企及,更不要说连扫帚都拿不来的女学生香荃了——把一件米色滚青缎窄边的旧呢长袍提在手上,一定要站上踏脚板,或者跪在方凳上,才够得到大少爷的肩膊,才能够给他披好,才不致使大少爷生气骂人!
但是仍被大少爷不舒服地睖一眼,问:“少奶奶呢?”
“领着孙小姐、二孙少爷在花园里。经佑吴大娘、何奶妈收拾三老爷的房间。”
想起来了,原来三叔郝尊三有信报告哥哥说,他在资州的事务粗了,闻说道路已畅通无阻,他不日即将带着姨太太和小女返省;请家里人为他把所住的房屋收拾收拾。既曰不日,当然就是三几天的事。当家管事的太太,恰因与二小姐香荃生气,心口痛了两天。尽管听了老爷劝告,吃了两小口裹有沉香末的鸦片烟,也只是暂时好一点,等到鸦片烟性一过,仍然不能支持。因此,许多事情都落到叶文婉的肩头上。也因此,叶文婉便难如平日那样清闲,但凡经佑大少爷换衣服,拿东拿西,乃至篦头发,梳发辫这些事,只好叫春喜兼任。偏偏大少爷不喜欢春喜,任凭她如何尽心巴结,总觉得她太蠢,不及春英伶俐。但少奶奶心里雪亮,晓得真原因所在,并非春喜太蠢,春英伶俐,而是春喜生得丑陋,春英则与跟着高升逃走的春秀(这时,大家都已知道高升便是高金山,春秀便是高大姐。不过在少奶奶的脑子里,还一时不能把那些前尘旧影完全抹杀,偶一提起,仍免不了是“高升拐走了春秀”。除非这一代的人全死光,否则,这污痕是无法摆脱干净的)差不多,虽不怎么标致,却很受看的缘故。自从少奶奶自以为察觉到真正原因,她对两个丫头,便取了两样态度。倘若春英有什么事来找大少爷,比如国文上一个什么典故不晓得出处,历史上一个人名的字音不晓得该如何念等等,少奶奶总勾留在旁边,不特半步不离,还睁着两只丹凤眼,查看两个人的眼神脸色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破绽。有时还故意要设些障碍,使这个中年男子和那个芳年及时的少女,不敢逾越;而对春喜哩,由于放心信任,态度遂非常和蔼。在大少爷发气骂人时,总笑劝说:“你也是哟!人之儿女,己之儿女嘛!有啥不对地方,好生说就是了,何苦凶声恶气地把别人的祖先八代都骂翻了!亏你还在当先生,教学生,讲新学,讲人道,叫别人晓得,不批评你吗?”幸而郝又三在家庭中间,还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花花公子。对于春英,并不完全如他少奶奶暗地里疑心的耗子带连夹棒——起下了打猫儿的心肠。所以每当叶文婉一劝解,他倒老老实实接受了。心里尚颇为赞许少奶奶学问有进境。因而,有时春喜服侍得不合意,本要骂几句的,一想到少奶奶的忠告,也只哼两声,睖一眼,算了!
刚把一件旧的枣红摹本缎的大襟半臂,从春喜手上接来,套在呢夹袍上。听见郝达三在前面窗根下问道:“又三才回来吗?”
他应了一声。来不及把豌豆大的空花黄铜纽子扣好,连忙从堂屋里走到前檐阶沿上。
“你晓不晓得朱云石回省来了?”
“不晓得。爹听见哪个人说的?”
“曾笃斋、彭兰村两位,今天来会我,打算借我们这里,邀他来吃顿便饭。”
郝又三沉默了一下道:“似乎不大好吧。”
“有啥不好?”郝达三把吹燃的纸捻都忘记凑到烟哨上去,“哦!敢是因为你娘母心口痛,不能经佑客?那不要紧,仅仅一桌客,我已打发高贵叫荐芳园小王去了,无须自己做。光只烟酒茶水,媳妇子可以照料的。”
“并不为此!我觉得朱山这人,值不得同他周旋。”
“这是什么意思?”
“爹莫非不晓得他是同志会委托出省的代表吗?但是他却跑到铁路督办大臣端方的幕府中去了。唉!这种有奶便是娘的假志士,早为人所不齿,我们还要招待他!”
郝达三那张瘦得只有二指宽并带青色的脸上,立即摆出一种怫然不悦的神气,吃吃说道:“这……这……这是啥子话……此一时,彼一时……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可晓得他此次回省,具的是什么目的?抱的是什么宗旨?咳,咳……不等闲啊!不然的话,曾、彭二公何以要借我们这里邀约他,还一定托我叫小王来伺候?……”
经父亲这样一讲,郝又三方感到事情并不单纯,其间尚有文章,细心的人应该问个明白之后,再斟酌是非,却怎么一下子便意气用事起来?因又想起去世的母亲便曾评判过他:“嫩姜没有老姜辣。”四年过去了,他尽管经历不少事务,看来,处事为人的学问,到底还赶不上父亲的脚后跟。他觉得脸上有些发烧。刚才那种理直气壮的样子,突然就消失了,一颗头低垂着,想不出该说几句什么话。
郝达三看见儿子服了输,也不再说话。两父子默然相对了一会,只听见水烟袋的哨子唿儿唿儿地响。
最后,还是当父亲的开了腔:“告诉你,朱云石回省,是奉有使命的,是端午桥特为派他来的。不过很秘密,许多人都不知道。他尤其避忌的,是政界中人。为了不露声色,不要被赵季和打探得到,所以曾笃斋、彭兰村都不好在自己家里同他深谈。认为我在争路风潮中难得露面,和官场里的人也没有来往,我这里不大为人注意,而又比较清静,没有什么闲杂人。因才与我商量,借我们这里请一桌客。表面上是我在请客,其实哩……”
儿子连连点头道:“我懂得了。只不晓得朱云石奉的是什么使命?你老人家可曾问过他二位?”
“问过的。他们都口紧,不大肯说。后来只彭兰村吞吞吐吐露出了一点口风,说是有关四川大局。究竟是怎么样的有关?他说,等明午人到齐了,朱云石自然会说给大家听的。”
郝又三搔着头皮沉吟道:“该不会是易督的事吧,黄澜生说制台衙门里已经发生一种流言,有上谕传来,四川总督钦命叫端方署理,赵季和仍然回到川滇边务大臣原任。老赵把上谕压下,可是大家都已看出一些征兆来了。”
他父亲不以为然道:“易督固然与四川大局有关,但这只是端、赵二人的事,那他又何必要找成都这班绅士呢?”
“明午这一桌,到底请的哪些人?爹总该晓得?”
“只晓得一些,有邵明叔,有周紫庭,有颜雍耆,有张表方。除此以外,尚有哪些人,他们还未商定。”
“唔!这样看来,确乎大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