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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变(六)

  筹防局的田委员叫田辅国。官职不大,仅只一个候选同知。因为是田征葵的侄子,能在制台衙门的宅门内闯进闯出,能陪伴九少大人打麻将,闹小旦,因此,人就红了,势力就大了,对于同僚眼睛也长在额脑上去了。人人讨厌他,遂取了《书经·禹贡》篇上一句“厥田惟下下”,讥讽他这块田是一种最下等的田,就叫他为下田。下田又是一个最爱讨小便宜的人,无论在大商店小商店买东西,总于讲定价钱之后,再打一个七折。因这缘故,曾板鸭这个不通世故的倔老头子早已成为他的仇人之一。恰巧成都谣言繁兴,说同志军与四乡民团都派有不少奸细到城内来当内应。筹防局也负有防范奸宄责任,几十个委员时常到街市上明察暗访,也逮过一些形迹可疑的人。但是只要分给院派承审官武镳一审讯,每每提起朱笔判上“讯无实据,准予保释”八个字,就放了。
  这天,下田亲自把曾板鸭押来,当面托付武镳:“这个人的确是个坏人,的确是同志军匪徒的同党,做生意是过场,其实是个很厉害的坐山虎。这一次,务必烦你老哥秉公严讯,纵不禀请帅令立地正法,也该判他一个永远监禁,方足以寒匪胆而保地方安宁。”
  那个时候的制度:若要判处一个罪人的刑事,必须取得罪人口供,没有口供,不管罪证如山,还是不能判刑。当其武镳坐上公案,点名提到曾板鸭。刚刚照例问了姓名职业,曾板鸭就极口喊起冤枉来,说他是有身家有姓名的好人。
  提讯到第三次,武镳确实相信是下田公报私仇。不由叹道:“只因三只板鸭,六十文钱的扣头,就要借我的手杀人,天地间哪有这等便宜可图!”于是饱蘸朱笔,就在口供单上判道:“所讯曾板鸭一名,委系安分良民,断不能以匪类治罪;且年老体衰,不能久羁囹圄;应予当堂省释,以为慎刑之举!”他还没有写完,忽然身边钻出一个麻脸人把他拦住道:“君扬寅翁,你怎能这样轻率地就将人犯省释了?岂不怕田老大人见怪吗?”
  这麻子叫汪承第,也是一个候补知县。因为官运欠亨,从湖北老家来到四川,坐了几年冷板凳,没有得过一次像样的优差,最近巴结上了下田,和下田拜了把90,走通内线方得个制台衙门幕僚差事,也被派到营务处来当承审官。他知道这是一个进身之阶,设若老田下田再一垂青,当然还有意想不到的好处的。
  武镳当下把朱笔一搁,颇不自在地瞅着他道:“照你的意思呢?”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觉得四川百姓都是刁狡非凡的,照你寅翁蔼然仁者的讯问法,是万万问不出实情来的,此是一……”
  武镳即刻短住他的话头道:“别说了。总之,老哥是摸过印把的人,到底有阅历,兄弟只好佩服。这案子就劳老哥去问吧!”
  这番话,对汪承第说来真比刀剑还利。他知道武镳是刑幕出身,报捐知县,在四川有十年的资格,署过几次县缺,最近实授了名山县知县,正因为新津、邛州都被巡防叛军和同志军占据,不能到任;而且他又是赵制台最赏识的一个人,每逢五福堂有什么大会议,知县班子能够说话的,除了徐琯就是他。得亏这些原因,汪承第才把他这番刻骨讽刺话强忍了下去。
  他把这一包子气到底都发泄到曾板鸭这个倔老头子身上。同时他更打算借曾板鸭的口供,向武镳作一种报复,表示他对四川民情,的的确确比老资格武镳高明。当然,借曾板鸭的老命来见好老田,报答下田,更不待言了。
  因此,他一坐上公案,不问青红皂白,只是把块惊堂木拍得山响,直起脖子叫道:“从实招来!从实招来!从实招来!”
  接着,不再听曾板鸭诉冤,便满脸煞气,吩咐站堂差役动刑。足足把曾板鸭吊了两个钟头的鸭儿洑水91,痛得曾板鸭呼天唤地,死去活来。放下来时,不但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甚至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但是口供哩,依然没有。
  这时节,傅隆盛的联名公禀恰好呈来。
  这时节,岑春煊通电全省文武官员的文告恰好也由制台衙门收发处发出,营务处也奉到了。
  武镳笑眯了两眼,把这两件东西一直递到汪承第的眼皮下,毫不客气说:“汪麻子,你做的好事,恭喜你大祸临头!”
  汪承第起初很是茫然。先把傅隆盛联名公禀接来看了遍,冷笑了声道:“这算什么,恐怕都是同伙当内应的莠民。……”但岑春煊的电文刚接过手,他那黑黪黪的容色猛地就变灰白了。电文还没看完,武镰已经注意到他脸上麻瘢颗颗发暗,而且满额脑出汗,两只手发抖得好像在筛糠。
  “这……这是从哪里说起的事!”
  武镰哈哈笑道:“想来,断不会是从三皇五帝时候说起,最早最早,也只是从大清朝宣统三年七月说起罢了。”
  汪承第额脑上重重叠叠起着无数皱痕道:“老哥真爱说笑话。”
  “并非笑话。岑宫保前在四川,后在广西,委实揭参过不少大帽子,还杀过一些酷吏,为百姓伸冤。所以他的电报一到,满城百姓都欢喜若狂。像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怎么会是笑话?”
  “唉!我只说我的事情呀!”
  “嘿嘿,你汪麻子的事情嘛,那太好办了!你坐上公案,再一次非刑,把曾老头儿弄死,等那具公禀的傅隆盛去纠合曾老头儿家属,告到岑宫保台前,岑宫保自会同你算账。”
  “老哥,你尽这样幸灾乐祸,却不知道兄弟的苦处!”
  “你汪麻子也有苦处吗?倒是奇闻。”
  汪承第抹着眼泪道:“要不是下田逼迫我,我如何会下此毒手?现在设计奈何,总求老哥念在同寅面上,替兄弟想个办法,使兄弟得以自新,那便感戴不尽了!”说完,还作了三个长揖,请了两个大安。
  武镳摸着八字胡须道:“你一定要我设法,我想来,只有烦你自己到拘留所去,向曾老头儿赔个不是,使他稍得安慰,不致因伤致命。而后赶快把具公禀人傅隆盛等找来,你再委屈一下,给他们下个全礼,要求他们及时把曾老头儿领回医治。这汤药费,似乎还是你出了的好。这样,即令曾老头儿医治不好,成为残废,他的家属和街邻大概也不告你了。”
  汪承第并没有向具公禀人下礼。也没有出汤药费。只是于曾板鸭抬走后,赶紧借个故,把差事辞了。并且逢人就申说他断然不是下田的同党,他之与下田拜把,完全是下田仰攀他,而非出于他的巴结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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