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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成都也独立了(二)

  差不多绵延了半个多月的阴沉沉的天气,到今天早晨,算是结束了。早饭时候,薄雾散尽,难得见面的太阳照红了全城,把街头用长竹竿从屋檐口撑出的白布旗,都染成了很好看的粉红色。
  傅隆盛在肩头上披了件已在翻红的青羽纱马褂。这是一件光领口、大袖管、对门襟、绽着黄铜圆纽的老式马褂。这马褂,和穿在身上那件又短又阔的酱色斜纹布面薄棉袍,都是前年为了去一个亲戚家吃喜酒,被老婆百般怂恿,才鼓起大劲,邀了一个内行,同到新街估衣铺,和一班极会做生意的老陕,磨了几小时的嘴皮,才买到手的。这两件只有四成新的、款式过时的衣服,穿在老头身上,不但他自己感到很舒服,很合适,就在旁人眼里,十有九个也仿佛觉得硬是他自己缝的,自己穿旧的。
  傅隆盛叭着他那根已被烟油浸得通红的叶子烟杆,踱到铺门外;先仰头把天空望了望,又伸长脖子把街的两头望了望。天空是碧澄澄的一片。不稀奇,但凡晴正时候,便这样。街的两头,若只是看见人来人往,也不稀奇,哪一天不是这样?但是今天到底有一些稀奇景致:好多家铺户果都在檐口上挑出了一面比方桌大、也有比方桌小的白布旗。旗在微风中飘荡,虽然素净一些,可是多了,也好看!
  一看见旗子,他便回身向铺子内吼叫道:“快点嘛!你们来看,哪一家不是早把旗子挂出来啦?”
  小四一面尖声尖气回答他师父:“就搞好了!”一面催他师娘,“几针串起来就完啦,缝那么结实做啥子!”
  掌柜娘抽着针道:“龟儿子,晓得啥?不做结实点,风一吹,就会脱线的。”
  王师从后面天井里拿了一根竹竿出来道:“只有这一根长点儿,就使这一根吧!”
  掌柜娘瞄了一眼,立即叫喊起来:“要不得!这是我晒过裤儿,晾过裹脚布的!”
  小四笑说:“一正压百邪。国旗不怕你这些东西它。”
  傅隆盛与王师都支持小四的见解。其实不支持也不行,因为的确找不到比这根再长一点的竹竿。
  国旗样式,是头夜打二更前后,田街正才到皇城领了出来。即刻叫打更匠传锣,在街公所开了个临时紧急会议,把这事情交代给众人说:“军政府吩咐的,都督在明天正午行就职典礼,每街要举代表两人,去皇城道喜。从明天早晨起,各家都要把这旗子悬挂到屋檐口——用一根长竹竿挑到屋檐外头。这叫国旗,不准一家不挂。不挂,就不算大汉人民。”
  登时有人发出了声音:“那咋搞得赢!明天一早!现刻是啥时候呀!”
  田街正在不大亮的三芯油灯光下大声说道:“搞得赢的!听我说嘛,样式很撇脱,不像黄龙旗那么麻烦……慌个球呀!听我说……只是一幅白布……啥子白布都行。军政府说过,土布也使得,洋布也使得,竹布也使得,只要是白的……还有,还有,听我说!……在白布当中,画个大圆圈,圈子里写个汉字。对!汉字表示汉族,我们独立,就是汉族光复,所以我们称大汉军政府……还有哩,听我说!汉字要用红写。当然,当然,圆圈用墨画。不过,还有呀……听清楚!在中间那个大圆圈外头,还要画十八个……大家记住!是十八个小一点的圆圈!对,对……多半是代表十八行省,所以多一个不好,少一个也不好。大家记得不记得?记不得,我再说一遍!”
  其实不止一遍。田街正至少说了三遍。说头一遍时,他自己对于这新国旗的概念,并不十分清楚。说了几遍之后,他几乎觉得那国旗已具体飘拂在眼面前了:一幅白布当中,用墨画个大圆圈,圈内用红写一个汉字,大圈周围,又用墨画十八个小圆圈。就这样,也还发生了一些问题:大圆圈要好大?小圆圈该好小?十八个小圈,如何排列才合适?红汉字,写楷字,还是宋体字?最要紧的是,这幅白布旗该好长?好大?大众一时没想到问。就问,恐怕田街正也没法交代。因为军政府根本便未向他讲到这些。大家是那样忙法,能够及时把全城街正传去,吩咐了派代表,做国旗,这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举动!
  因此,傅隆盛高高兴兴回到铺子(他高兴,并不是被街众推举出来,明天得以代表资格,同田街正去到皇城观光道喜;也不是由于汉族光复。只是赵屠户垮了台,稍稍出了他心头恶气,至少也算代他徒弟小四报了七月十五日在督院上的一弹之仇),叫老婆把预备做油布伞的、尚未染色的白土布拿出一匹来,正待下剪,王师问:“你这国旗,要多长多宽嘛?”
  老头猛地把光额脑一拍道:“当真,要多长多宽?”
  几个人商量之下,本着“谙到做”的原则,用两段窄土布拼成一幅三尺四寸见方旗子。但是画墨圈、写红字这两项工程,不但没把柄搞得周正;而且一块巴掌大的砚台,小半锭九如墨,也磨不够需要的那么多浓墨汁,更找不到写汉字的红。怎么办呢?得亏掌柜娘指点,才拿到顺城街一家旗帜伞扇铺去请人书画。
  找旗帜伞扇铺解决问题的,不只傅隆盛一家,抑且不只盐市口一处,又是临时发生的崭新工作。掌柜先不接手,说是不晓得怎么做。有人把在军政府模来的一张草图交去,掌柜才点了头说:“那么,等我们默计好了再动手,破住熬个夜,你们明早来取东西。各人打记号,搞错了,我不管。”
  次日清晨,小四前后跑了四趟,旗子倒取回来了,却要自己做穿竿。当然,这是掌柜娘的事,只好等她把早饭弄好,大家草草吃完,王师被派去洗碗刷锅,掌柜娘方慢条斯理来动针线。
  国旗悬挂停妥,连掌柜娘都走到铺子外头,仰起头来看了看。不过她只是看了看,什么表示都没有,仍然走进铺子的后进,做她二十几年来永远做不完、也永远感生兴趣的家务事去了。
  田街正拄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叶子烟杆走了来。
  “正好,傅掌柜你还没去耗子洞吃早茶!”尚未走上阶沿,便这样在打招呼。
  “有话说吗?好嘛,一起到耗子洞去。”
  “不啰!就在你这里商量一下算了。”
  两个年纪相差不远的老汉,面对面地靠柜台坐下。小四拿纸捻来,把两支生叶子烟卷都给点燃。
  田街正叭着叶子烟,把傅隆盛周身端详了遍,从头上一顶虽不常戴,但已发亮的青洋缎棉瓜皮帽,直到扎脚套裤、白布琢袜和一双老家公样式的青绒棉鞋。于是咧开嘴皮,露出几颗又黑又黄的牙齿,说道:“把你这身过新年、吃喜酒的鬼皮,都披挂起来了!”
  傅隆盛也笑道:“叫化子买米——只有这一升(身)嘛!”
  “说是正午才去,你这么早就打扮好了。”
  “横顺今天不做活路,早点穿规一,免得走时再换。你晓得,我背心一受冷,齁病就会发作。”
  两支叶子烟,你喷一口,我喷一口,半间铺子都充满了刺鼻气味。
  “你说找我商量。到底是啥子事情?”
  “有人说,大汉光复,就是反满,头一桩紧要事情,应该把帽根儿剪掉……”
  “唔!我也听见有人这么说。说帽根儿是清朝入关才兴起的制度,好多人就因为不肯剃头发、梳帽根儿,遭斫了脑壳。那时节,剃头匠都带有圣旨在担子上。违旨者斩!所以剃头匠才叫待诏,剃头担子上也才竖一根带斗的小旗杆。”
  “……并且说,今天进皇城去的代表,都该把帽根儿剪掉。若其不然,就有这个东西,也不准进去。”说时,从怀里取出两条宽宽的白竹布带子。一打开,便看出上面用浓墨写着“盐市口街道庆贺代表”九个大楷字。
  傅隆盛连忙把布条取过手,问道:“是军政府发的吗?咋个用法?”
  “军政府只发了个样子,我们自己做的。说是斜挎在左边肩膀上,两头拉在右腰眼处拴个结子。”
  傅隆盛点头赞许道:“想得好!有这个东西,也才有分别。不然,那么多人晓得哪个是代表?哪个不是代表?”
  “可是帽根儿呢?要剪不要剪?我找你商量的,便是这件事。”
  傅隆盛叭着叶子烟,一面伸手到脑后,把一条细得与大指头差不多的发辫,从肩头上拉到前面,眯起眼睛看了看:不很乌黑的发辫当中,已经杂有不少银丝!觉得在自己身上生长了六十几年的东西,一下把它去掉,虽然不痒不痛,但心上总有点不大自在……
  街上忽然嘈杂起来。正在行走的人,都不由伫了脚。就这时,从锦江桥头拥过来一群从八九岁到十二三岁的男娃娃,一路跑,一路跳,一路又在笑喊:“你们看啦!看断尾巴狗……看假洋人……哈,哈,哈……呵,呵,呵!……”
  对街铺子上的人都跑到街边看热闹。田街正也站起来要走。
  跟在小孩子后面走来一群学生模样的人,全是剪了发辫的。有两个人的头上,各戴一顶有遮阳的方格子呢帽,是洋人常戴的那种样式;一个戴一顶平顶草帽,倒是学生哥的帽子。其余几个,都是光头。走在顶后面的一个又瘦又高的学生,不但剪了发辫,还穿了身浅蓝色洋装。脚上一双又长又大的黄皮鞋,走起来似乎很吃力。衣裳裤子显得又单薄又不合体。看样子,太阳尚未将他晒暖和,使得他瑟瑟缩缩把一双手插在裤袋里,把两个肩头耸过了耳朵,好一种寒乞相!
  这一群学生从盐市口一转拐向东御街西头走去。尽管被娃娃们在前头恶意嘲笑,被街上行人和两边铺家户的掌柜、伙计、徒弟们满怀惊异地追着看,逼到身边看,好像已习惯了,不但一个个面不改色,有一两个还故意打着哈哈道:“有啥稀奇?等不到好久,大家都一样的!”
  田街正看见没有什么事故发生,又退回来坐下,把铜烟斗里的烟蒂在阶沿石上磕下,顺便吐了一泡口水,说道:“剪了帽根儿,不大好看,我觉得不忙剪的好。”
  傅隆盛叹了声道:“好看不好看,这话也难说。现在剪帽根儿的不多,看起来有点不顺眼。刚才那个学生讲得对,等到大家都一样了,你一个人拖了条长帽根儿在背上,人家又会笑你不合众。我的意思,并不在好看不好看上,我想不通的是,独立就独立,却为啥子一定要学洋人,瓜皮帽不戴,要戴遮阳帽?暖暖和和、大大方方的中国衣裳不穿,要穿那绳捆索绑、薄飞飞的洋装?这样搞法,岂不是独立之后,颠转投降了洋人?”
  “对!硬是这么的!”田街正把烟杆在石条上一杵,好似加重他说话的力量,“不过我们的帽根儿,今天到底剪掉的好?不剪的好?”
  “看光景,这条帽根儿一定保不住。我想等大家都剪掉了,再剪不迟。”
  “若果进不去皇城呢?”
  傅隆盛沉吟了一下道:“我看你的帽根儿,同我的一样,都细得跟耗子尾巴差不多的。我们拿簪子把它撇在脑顶上,用帽子一扣,不是就遮过了别人的耳目?”
  “嘿,嘿,你这个老头儿,真会想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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