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东水门内城墙边有一条偏僻街道。街上江南馆、禹王宫占地相当宽广。房屋建筑高大结实。还有几片在这山城很不容易找到的平坦院坝。现在,因为这两处都作为钦差大臣行台,不但两处房屋全修理得金碧辉煌,把两个会馆变成一道很像样子的衙门。门外临时搭起两座鼓吹台,吹鼓手衣冠齐楚地守在台上,钦差一出一入,三声炮响,鼓乐齐鸣;即在平日,早、午、晚也要吹打三次。鼓吹台侧,还竖起两根双斗桅杆,钦差在行台时,两面姓字大旗迎风招展;钦差出了行台,大旗降下,光看旗的升降,便知道钦差在与不在。而且这条偏僻街道也变了样,变成从朝至暮轿马不绝的冲繁要道。
街上嘈杂,江南馆最后一进院子倒还幽静。
挺大的四方峡石面成的院坝,打扫得异常干净。一列八大盆秋兰,极其名贵,据说是从浮图关李家花园抬来的。夏天搭盖的篾篷没拆,秋阳虽烈,院子里却很凉爽。正面五大间明一柱房子,中间的槅扇门与两边的窗棂,本来雕工精致,现更油彩一新。槅扇门与窗棂,都嵌上了玻璃,还悬着湖色薄绸。
中间堂屋现在改为内客厅,同时也是议事厅。靠后壁安了张旧式的红豆木炕床,依着格式,在嵌大理石面的炕桌两侧,铺了两张虎皮褥子,摆了两只八寸见方、二尺来长的红缎炕枕。炕床后端还有一条长几。几上当中一只大自鸣钟,居然走得很准;两边两只古铜吉磬,翠色斑斓;再两头是两只江西瓷帽筒。左右壁下各安了四把旧式太师椅,各安了两张旧式雕花茶几,与炕床一样,都是红豆木做的。椅披、椅垫和几裙,一色大红缎子绣五彩花。完完全全是一派旧式客厅的布置。但当地却摆了一张当时所谓的大餐桌,铺的漂白洋布,四面直垂到地。桌上并无陈设,绕桌安了十二把漆成猪肝色的、样式极为笨拙的立背椅。这又是一种流行的新式议事厅布置。两种布置,非常不调和。因为时兴如此,谁也没法去改它。槅扇门上垂着一幅猩猩红呢夹板门帘,当然是旧式。檐阶边一座雕云蝠的红豆木屏风,也是旧式。内面两侧壁上,在应当悬挂字屏、画屏地方,现在横着挂了两面道道地地的西洋穿衣镜。镜面很大,大得可以使坐在上端主持会议的钦差,只须眼睛一溜,便能够把坐在两侧议事的人当面和背后都看得明白。以防不虞吗?或另有用意?没人知道。是端方派来打头站的随员吩咐办差的巴县知县,必须照这样布置。想来,钦差大人曾经为了考察宪政跑过西洋,准是一种新式派头吧?
这时节,这间中西合璧(也可说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学说的具体表现)的房间里,空落落地没一个人,人正在堂屋上首作为钦差签押房的那间正房内。
端方袍儿、褂儿、靴儿,穿得齐齐楚楚,就只没戴大帽。脑顶头发脱得差不多,以致才梳的一条发辫,虽然依旧乌黑,但他自己也知道比前两年细多了。
他背剪着两手,还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房间和堂屋一样深。窄一些,紫檀家具摆得不少,留来容他踱方步的空间不太多。不几步,踱到后窗下,把外面一垛高高的防火砖墙瞥一眼。转一个身,不几步,便又踱到紫檀签押桌前了。
他那圆而红润的脸上,两天来所笼罩的一种忧郁之色,这时显得更浓了些。两道淡得几乎看不清楚的眉毛,在眉心中间蹙成一个八字。平时那么灵活、那么能够使人心安、使人胆怯的眼睛,也变得呆滞了;微微浮起的眼囊似乎更为肿胀,也比往常更带一些青色。而且好几分钟时间,一直垂视着那双青缎的单梁、长靿、厚底、方头靴尖;偶尔抬起来,把放在帽筒上的一顶大红珊瑚顶戴、并在翡翠翎管中插了一支花翎的大帽瞥一眼,也不大注意的样子。最后,眼光依然落到坐在签押桌侧的他的五弟端锦身上。
端锦是他最相信、最能谈论心腹事情的胞弟。现在以三品衔、河南省候补知府的资历,充当着他的随员。这人的模样有些像他的四哥,即是说,也是一张圆盘大脸,也是两道淡得几乎看不清楚的眉毛,也是一双又灵活又狡狯的眼睛。只是比他哥年轻,嘴唇上还没有他哥那不多几茎带黄色的胡子;两颊光光,也还不像他哥老早就把颊髯蓄起了。身材也比较瘦弱,尤其是两只手,又白净又纤细,简直不似他哥那双肥厚的大手,也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的手。
“连沙市、宜昌的电报都不通了。”端锦把右臂搁在签押桌上,指头中间夹着由电报局退回来的几张密码电报纸——是上白宣纸印成朱丝格、又宽又大、专为钦差大臣特制的电报纸。不必用关防,光凭这种特用纸,电报局就应随到随发的了——一面拿眼睛盯住他哥道:“局面恐怕有了大变动?”
“嗯!”端方停了步,也瞅着他五弟点了点头,“何消说哩,革命党准定是上蹿了。”
端锦打了一个寒噤,觉得背心麻了一股。连忙说道:“那么,天下真个要大乱了?”
“那倒不免。”
“朝廷该不至于……”
“绝不至于有什么,咱们大清朝的国运还长哩!”
“不错,长毛造反,占了那么多省份,还着朝廷打平息了。”端锦顿了一顿,又问,“对我们来说,有没有关系?”
“有啊,而且很大!”端方接着叹了声道,“唉!我这两天心头不痛快的就在这上面……”
“是不是担心我们带来的那些鄂军?”
“还在其次……其实我已有了防备,在武昌克服之前,不漏一点消息出去,就不怕有什么意外发生。我目前最不放心的,只在内边许我的后命,该不会因为忙于湖北用兵而便搁置下来,或者竟自变了卦?”
“不会吧!”
“你怎么敢说不会?”
“咱们的孝敬不是早就送过了?”
“唉!你这个笨伯!你只想一想,岑三爷为什么到了武昌就不能西上?难道岑三爷便没一点孝敬吗?”
“好不好打个电报给继先侄儿,叫他去催一催泽公爷和盛杏荪呢?”
“偏偏宜昌、沙市的电报又不通了!”端方把手一摊,接着说道,“连这封这么重要的奏电还待设法哩!”
端锦把眼睛掉向窗外一望道:“是啊,管译员何以还不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