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慢慢地向石梯路走下去。
吴凤梧吃了一惊。紧走几步,赶到大黄桷树下,再注意一看,毫不含糊地认清了那个抽纸烟、戴眼镜的小伙子,原来就是曾经介绍他参加保路同志会,并介绍他同罗梓青会长见面的王文炳。走在两个人前头的那个穿军服的人,也看清了,就是昨天黄昏时候在芮克刚房间里见过一面的夏之时排长。
才打算呼唤王文炳,忽然听见夏之时高声说道:“我先走一步!……”
完全与昨夜芮克刚在小茶铺里说的是一样的话,一样的调子!
“哈!难道王文炳也是来找生意做的吗?”转念一想,“不对。苗从地发,树向枝分,这些学生哥没有尝过穿衣吃饭的苦楚,如何会想到做生意找钱?何况干这种买卖枪支子弹营生的,并不普通,除了我……”他又摇摇头,“但是他却认得夏之时……有话不在场上说,为什么也要这样鬼鬼祟祟?当然,这其间是有文章的!”
他深深懂得戳破别人秘密,是一桩讨人嫌的事。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抑制好奇念头,吴凤梧倒还能够;抑制抽烟的馋欲,他的本领就差了。
他还是游移了一会儿,几乎等到看不清夏之时的背影,才下定决心,大步大步地撵向前去,下坡路又趁脚,转一个小弯,立刻便来到王文炳的身后。
“咦!前面走的那位仁兄,好像是王先生吧?”他假装才看见了王文炳,等到王文炳回过头来,“果不其然,硬是你王先生喽!嘿,嘿,万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碰见你!我一回省就访问先生你,居心要把新津的事情跟你摆谈摆谈……”
王文炳非常热情地握着他一只汗手笑道:“新津事情,周鸿勋统领老早跟我讲过了。他很夸奖你,说你吴管带帮了他的大忙……”
“老周现在在哪里?”
吴凤梧并没忘记他追上前来的目的。因此,不等王文炳回答,便笑着说道:“王先生,把你的纸烟送一支给我。唉!说起来真糟糕,山泉铺场上,叶子烟、水烟都有卖的,就只找不到纸烟……多谢!多谢……”
“你是从山泉铺来的?”
吴凤梧把点燃的纸烟狠狠嘘了一口,用两根指头拈着,才点头说道:“是啦,去找一个亲戚……你先生怎么会在这里?是从成都省来的吗?”
“非也!我是从东路来的。再说确切点,是从川南来的,从川南的自流井来的。”
“自流井……”吴凤梧似乎不便深问,把纸烟接连嘘了两口。
“周鸿勋也在那里。告诉你,我们正在同自流井的盐务巡防军打仗。我到这里,是特为搬兵求将来的。”
同王文炳站在一处的那人,连忙用手肘把王文炳拐了一下。
王文炳呵呵笑道:“不相干!这位吴管带,虽不是革命党,却是赵尔丰的冤家对头,并且在新津带过同志军,同赵尔丰的军队打过仗来。我还打算约他一同去自流井哩……来,来,我跟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褚啸天褚先生,不折不扣的革命党人,他是打从重庆而来……”
未经介绍之前,吴凤梧早已把这个不折不扣的革命党人看清楚了。(这是吴凤梧比任何人都行的地方:他要观察一个人,只须不经意地一瞬就够了。更特别的是,从此,这个人在他脑子里便生了根,纵隔三年五载,只要有人提到这人姓名,他立即说得出他的形相,或者提到形相,他立即说得出他的姓名。)身材比王文炳高大。黑黪黪一张长方脸型,高鼻子,暴眼睛,大颧骨,方牙腮,立眉毛,垮嘴角。气象粗鲁,只管身穿一件灰斜纹布夹衫,上面还罩了件撒开高领的青洋缎背心,但是模样并不斯文,一望而知,是在武学堂磨练过来的。
人生面不熟,自然不便去盘问人家的底细。因此,在几句久仰久仰、幸会幸会的应酬话之后,吴凤梧遂邀约两人到场上去吃茶。
王文炳尚在未置可否,又是那个不折不扣的革命党人褚啸天先开了口道:“老王,你忘了我们还要赶几十里路哩!”
“你二位要到哪里去?”
“到成都省。”
“那么,还早,吃碗茶耽搁不了多少时候。”
王文炳摇了摇戴着青绒瓜皮帽的头道:“不!我们的行李早已收拾好,轿子也雇定了,不能再耽搁。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今天也回省?”
“这里也有我一家亲戚,我要去找他耍两天……”
“那便约个日子,我到你府上去找你。”
“还是我找你的好。”
“可是我还没有想到到了成都省在什么地方落脚。”略一思索,王文炳又道,“这样吧,西御街黄澜生先生那里,我准定要去的。你到他那里找楚用一探听,包管晓得我的住处。”
“楚先生嘛,他回新津讨亲去了,你到黄府找不着他的。”
王文炳的眼睛在玻璃片后两转,然后问道:“难道他不再回省了么?”
“这个,却不知道。”
“不管楚用回不回省,总之,我住定之后,势必要到黄家走一趟。希望你一回省,就去他家问探,越快越好。因为我并不安心在省里久住,顶多住十天……嗯!恐怕十天都住不上。”
吴凤梧笑道:“这样急吗?”
“怎能不急?军情大事,一日数变,你是打过仗的,当然明白。”
“你还没有把自流井的军情告诉我。”
“当然要告诉你。不过现在来不及了,到省城再细讲吧……”
他们快要进场口了。
“令亲住在场上吗?”
“不!他家就在左近,大约有一二里路。”吴凤梧猛然想到他撒的那句诳话。连忙收住脚步,随便指着场口外一条向坝上通去的小路道,“我要从这里走了。”并把大雨伞夹在腋下,挪出手来把拳手一抱,“恕愚下不再奉陪!就此短别,祝你二位早到早休息!”
临到要分手了,王文炳忽然用巴掌把他那特别突出的大额脑啪地拍了一下道:“你看我这脑子啊!为什么就忘记问你一声……”
“啥子事,要问我的?”倒使吴凤梧惊诧起来。
“你同场上驻扎的新军熟不熟悉?换言之,有认识的人没有?”
“你问这个,有啥子打算吗?”
“呃……”
场口上恰恰走出几个徒手兵,牵着几匹光背瘦马到路旁涧沟里去吃水。一方面,那个不折不扣的革命党人褚啸天又连连催促快走。王文炳不再说什么,只把一只还剩有几支强盗牌纸烟的硬纸盒子,从衣袋里搜出,递与吴凤梧道:“送跟你。”
吴凤梧赶忙接到手上,一面朝怀里揣,一面笑逐颜开地说:“你不留两支自己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