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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流血前后(四)

  大家都走远了,黄澜生一个人还站在督练公所大门边踟蹰不定。手上一只皮护书,由于没有拿惯,不晓得如何拿才合式。
  天上阴云密布,看来像个下雨天。要是步行回去,一定会遇雨。既无轿子,又没有雨伞,难道光着头皮去淋吗?那么,仍然回衙门去,——徐保生说不能退回去,当然是王寅伯恐吓大家的话。尤安、蒋福不是声明一声,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吗?——更不好。自己在公事房熬个夜倒不要紧,不走的人有那么多,说不上寂寞。但是一想到家,一想到从未无缘无故与自己分别过一宵半夕的太太,再一想到绕膝索笑的小儿小女,恨不得一气就跑回,即令白雨倾盆,也无所谓了。决定走!好在自己也常常步行,今天步行一趟也算不得纡尊降贵。
  门口一个站哨的陆军军人见他像要向西辕门走去的模样,便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你这位老爷为啥不朝那头走呢?”
  “我住在西御街,是应该向西走的。”
  “我劝你老爷多走几步路,绕过去的好。”
  “却是为了啥?”
  “我晓得辕门内外都布了岗,不准通过。学道街、走马街那一带已有命令叫阻断交通。除非你有特许状才能走。”那军人还在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说,“若是我们陆军布的防哨,又好通融了,只要你说清楚,哪里来,哪里去。……”
  一个军帽上有一条金线标记的军官走出来,站哨军人连忙立正举枪。
  黄澜生只好打定主意,也向东头的南打金街走去。
  果然满街是兵,而且是青布包头、麻耳草鞋,两个肩头上各沉甸甸地斜挂一条也和所穿衣裤一样的灰布做的子弹带、手上一支九子枪并不好生拿着的巡防兵,一个个立眉竖眼,好像满脸都生的是横肉。光看外表,已和陆军不同。黄澜生捧着皮护书,小心翼翼地从行列中穿出,一直走到丁字口上。
  向北一条就是南打金街,通出去是东大街。照路线说,黄澜生是应该打从这里走的。他本也安排从这里走。但是举眼一望,也和督院东街情形一样,在街上站成队的全是兵,全是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巡防兵,没一个普通人在走路。
  向南一条是向来就不当道的丝绵街。这时,更显得冷清清地,没有兵,也没有普通人。跨在金河上的古卧龙桥的重檐翘角的桥亭,更其巍然。虽是一条好像生气很少的街,但在黄澜生看来,反而感觉平安得多。他于是就取道丝绵街,过了古卧龙桥,走入更为偏僻、只有不多几家公馆门道而无一间铺面的光大巷,沿着汤汤流水的金河,静悄悄地一直走到一洞桥街。
  有兵的街道走起来固然有点使人胆怯。但是没有人迹的街道走起来却也有点令人心惊。看来,还是该选那些有人无兵的街道才是办法。黄澜生站下来估量了一下,他目前走的是金河南岸的街道,过了一洞桥向西,便是金河北岸的街道。第一条是半边街,差不多都是绸缎铺和机房,街道不冷僻,并且有几家绸缎铺他还常有往来。像这样的街当然入选,但是也不对。因为半边街向西出去,是青石桥,那个陆军军人不是说过青石桥就有巡防兵吗?走去被阻拦住了,反而不美。他想了想,遂向街的南口走去,再向西是东丁字街。
  这条街倒不算怎么冷僻。街中还有一院大房屋,是湖北、湖南两省在四川做官的人,因嫌湖广会馆陈旧了,而且首事们大都是已在四川落了业的小绅士、小商人,做起会来,一同起居时,和他们的身分不相称,于是在湖广会馆之外,另自集资修建了一所堂皇富丽的两湖公所,用作他们聚会游燕地方。里面布置有一个“音樽候教”即是说请客坐席看戏的座落,黄澜生曾经应他湖南同寅之请,来坐过席,看过戏。这时,两湖公所也和这条街中其他一些公馆、门道、院落一样,两扇黑漆门扉关得死紧。
  走到西丁字街才看见了人。黄澜生放缓脚步,吁了口气。不但感到头上背上全是汗,并且两只脚胫也确乎觉得有些疲软。尤其讨厌的是那个皮护书。穿着马褂靴子,而手上抱着一个皮护书,这成什么名堂!再向上一望:天更阴沉,雨好像等不到一顿饭的时候便要下了。“唉!如其有乘轿子坐上,多好哟!”
  留心一看,一家铺面虽也阖上了铺板,但也敞开着两扇铺门。门外也有两个人,一个年轻些的站着,一个业已中年的衔了一根短叶子烟杆蹲在檐阶边。就人的模样而言,很像轿夫。再看屋檐口一块不很触目的吊牌,标题着“易洪顺花轿执事行”,岂不就是轿铺啦?
  “轿子,打一乘出来!西御街!”
  两个人都不开口。只那年轻一些的人泛起红沙眼瞅了他一下。
  黄澜生再把吊牌看一遍,没有错;又进前两步走到铺门口,伸长脖子向里面一望,不是轿铺是什么?三面靠壁的通铺上还横七竖八地睡了几个人,架子高处,一排六乘小轿一乘不少,屋角上一个小行灶一个大炉子,两个人正在那里做菜,做饭。
  “轿子,只要一乘,到西御街!”
  毫无动静。一会儿才有一个苍老声音懒洋洋地答说:“没人抬。”“开玩笑的话!铺里铺外,睡着坐着的不都是人吗?”
  另一个声音:“就是不抬!”
  “路不远,充其量五条街嘛,多给几十个钱,好不好?”黄澜生的话不是商量,已经近乎恳求了。平常日子,不会有这种声口的!
  “钱是小事,性命要紧啰!……”
  就是那苍老声音接着说道:“硬对!人无贵贱,性命都只有一条。今天不挣钱,明天还可以挣,今天丢了命,明天就找不回啦!”
  黄澜生故意笑了笑道:“何至于就要命!”
  “你没有看见罢咧!文庙前街的口子上打死两个在那里摆着的,不就是云台司33吗?”
  这时已有四五人,大概都是左右几家做家具出卖的木匠师傅,也在街边闲望,便围拢来看。其中一个就搭起话来道:“今天真是个大日子,成都省从来没有过的大日子!好端端地会开起红山34来。我才从北门上回来,他妈的,大什字那头,听说打死三个。东大街、走马街、院门口,没一处没死人……”
  另一个人抢着说道:“制台衙门更多,死了一大坝,满地是血!”
  “开红山?到底为了啥?”一个人这样问。
  “他妈赵屠户杀人,还和你讲道理吗?只能说今天大家背时,碰上了!”
  一个老年人叭着叶子烟叹道:“也是现在的世道哟!从前制台衙门杀一个人,谈何容易!写公事的纸都要几捆。人命关天的事,好不慎重。今天不讲究这些了。管你啥子人,管你啥子事,红不说白不说,噼里啪啦一阵枪,成个啥名堂!说起来,总怪百姓不好,总怪百姓爱闹事,他们做官人总有理。今天呢?百姓不曾造反,做官人倒胡行非为起来,你们看,这是啥子世道!”
  话一说开,听的人越多,登时就是一堆。
  黄澜生晓得坐不成轿子,又怕下雨,遂耐住热汗和疲乏,取了条比较短些的路线,急张忙忙向西御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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