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谢应龙者,非真应龙也。山阴人,本田家子,目不识丁,年三十余,尚未娶室,只知耕耘以图饱暖,奚冀锦绣以炫乡邻。一日,诣郡纳粮,憩于茶室,有相士见而奇之,轮眸三四次,拱手而对乙曰:“相君之面,必有异遇。小亦得四五品之官,胡犹从事畎亩,曷不弃耒北上?”
归而谋诸族侣,戚友敌面,皆凑其趣,而称其必贵,退后皆笑其痴,而讥其妄想。乙更忻忻得意,寤寐反侧。忆及辇下有从叔应龙,为部曹掾,盍往投之,与筹进身计?于是摒挡所有,裹粮入都。
至则应龙已役满议叙,退居俟铨,家景萧条,老妇及仆三四口,数米而食。应龙见乙至,颦眉蹙额而问曰:“子来何为?”
曰:“赶功名。”
应龙曰:“谈何容易。小功名虽以辛苦得之,然非金不可。数年前来,尚可为也;今自顾不暇,增尔一口,已属费事,何能为尔筹进身之阶!”
乙泫然流涕。妇曰:“既远涉来京,我与君吊影孤单,情同陌道;彼与君年齿相若,行居侄班。视其人尚诚朴,曷留之以观其行,果好,苦数年得铨一官,俾作继子,未始非计之得。”
因留寓焉。乙悔误听相士之言,致离家废业,作为闲民。居数年,仅习京话一口,略识“之无”二字,仕宦之心,不特竟成死灰,且欲如农家之作息惟我,泥涂泰然,竟不可得。无何,应龙得选四川某县巡检,偕赴任,道出荆襄,应龙病卒。乙呜咽向首,思赴水以尽。老仆见而阻之,谓主母曰:
“事至此,生不能为生,死不能为死,甚无张皇恸哭,方有活理;否则将为异地乞人,无葬身所矣。此间幸静僻无人,莫若埋尸于近处以志之;即将侄替为官,谁其识者?倘一年两载,积有盘费,便可告休,扶柩言旋。鄙见若是。”
乙曰:“尽可使得。”
仆曰:“设不幸而事发,为之者肯自认主谋,伸首受法乃可;否则吾三人要领难全,又何直焉!”
乙思暂得一官,虽死何憾;且死于无名,不如犹得一官,遂信誓自认。履任后,竟无一相识者。越二年,囊橐光润,仆商归计于二人。而有新观察瓜代者,真谢应龙至好也。甫下车,各官叩谒,独传谢应龙。见而诧异,问曰:“尔是真谢应龙乎?与履历相符乎?”
曰:“是。”
俯首不敢仰,汗流浃背。叱之出。一经旋署,母问:“见本道乎?”
因述答问语。母叩本道姓名,乃爽然曰:“幸已幸已!”
当晚,携老仆同入郡城。晚漏二下,遣仆投名求见。观察唤之入,见系谢应龙老仆,令略陈所以。观察咋舌良久,且令明晚主母进见,事乃大白。涕鰋抚循,命速回,恐事泄累重,计无所出。时关外苗人多自扛,上纲遣官为之调和,归受赆仪。鰑久,使者索扰不赀,苗厌苦而衔之。其年伪为内扰,意俟遣员来时,杀官谋叛。观察未之知,视为常例,委乙充和使,意在藉手得赆,即令告病旋里,以灭伪官之迹。乙亦欣然而去。初乙无室人,有土司女主,以寅好与乙通。是夕,往叙别。女司侦知颠末,谓乙曰:“君此行以为美差,孰知是大害。苗子者,将因委员需索而反,其自扛假也。顾君幸与吾好,可无虑,且以永今夕,明当为君点土兵,杂土人枭健者数万人,随君伏关内,不十里,某山之阙。君到察颜观色,一宿即奔入关内,彼兵必追,而我军突出,当其冲,可尽歼之。事定,非徒无害,当有功焉。”
乙惴惴往,果几入虎口,先机逸至某山,而苗兵逼至,伏兵尽起,苗出不意,窜者不敌杀者之多,擒其渠魁,复于观察。郡境上下,莫不服其神速。督抚叙绩报举,上命引见。乙本粗率,述及得意事,忘其所以,手披口道,指陈形势,侍从叱以不敬。上曰:“被一巡检小官,能预事设谋,无烦一旅之师,边疆赖以畏帖,姑容畅说毋禁。”
严寒,赐貂皮褂,披而陈奏,圣心悦豫,发回以同知用,于路加升知府。是役也,全省风靡,边苗惴慑,上游善视,同僚惮心,谓应龙有出人不测之机,居然一省能吏。数年间,富不可言。而所谓真应龙者,已迁归故土;婶及老仆,均为异物;女司洎观察,亦因是晋级。乙恒以御赐貂裘,炫耀同官,无不颔之。缘事挂议,乃赋遂初,田居十载,乡人尽以应龙呼之,无有议及真假者。田园遍都邑,列屋则美妾狡童,鸡豚速客,任恤乡里外。惟物色相士,思一酬之;久不能得,乃遍访西湖、天台、雁荡诸名胜,红尘之路,亦忘之矣。某年,上南巡,应龙以曾蒙不次恩,随例迎驾。上见其名似甚熟然,命宣履历,加特恩,谓如此人才,讵宜以小被议,即置投闲,顾谕大臣,遇知府缺即补用。明日,接扬州府报丁,遂以授之。居方面者,又十年。履繁华,荷宠遇,年六十余,乞休归。此乾隆年间事。然行险侥鰒,论其命之佳则可,效其事之为则不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