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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安府署楼

  壬戌夏月,予时病疟,杜门悬车。大雨时行,终夜不止;天晓晴霁。日上三竿,起而坐食。适姚农山来访,予曰:“良友远来,有异闻乎?盍为我言之,以供他日西窗剪烛之谈剧也。”
  姚以事有奇异,喟然曰:“先严官陕中时,刑名幕友张玉斋言:延安府署,西有小院,中有楼三楹,对面有廊庑,扃管有年。逢太守新莅此任,加一封条,按任粘加,而条堆成寸矣。乾隆年间,太守某,延金先生号抱谷者,入主讲席。宾主极称相得。夏月苦暑,思欲得一凉处,与太守曰:‘西楼宏敞,曷不启之?’太守以多年扃闭之室,前人不敢居此者,有故也;与其居而不宁,不如顺其旧而得安也。先生气豪胆壮,曰:‘室应人居,有人闭之,必有人开之,此一定之理也。开之,知其从何而闭也;即有怪,吾不畏矣。请即启之。’太守命仆开之,见枯枝败叶,罩满阶除;鸽翎鼠粪,平铺堂构;蓬蒿塞其径,蛛网当其天。又鸠工拂尘去垢,铲草洗苔。自日上三竿开门,整洁完毕,而夕阳已颓,月上东墙。涂垩饰壁,铺案陈几,与先生次坐西廊,品茗纳凉,恰有一种情致。

  “忽伺候者仰面见对面楼上,有少年妇女,将头取下,置于膝上,持栉梳洗,项血漂流,洒如细雨,沾入人身,冷如霜露。一股冷气难受,众皆哗然奔逸。太守亦为毛竦,起而出墙,见奔逸诸人,仆卧于地,有咬牙击齿者,有鼓寒战栗而声唏嘘者。太守即命扛卧于房,设法医治。惟金先生不出,太守曰:‘真胆大也。’
  “令人入视之,不见;寻至楼檐后厕中,倒仆于地。急扶持而出,昏昏然不知人事。以姜汤灌之,移时乃苏,问之茫然,亦不解何以入厕也。太守劝曰:‘先生不信我言,至鬼神戏侮。’令仍闭之,越日皆愈。

  “先生又曰:‘妖由人兴,予立心正直,何惧鬼物?吾有法以治之。’次日,先生用爆竹火药,轰然击之,烟结其房,不见人面。太守令人舁梯,率壮丁健役数十人,持械执戟,一拥而登楼。逮进楼间,中列古画,两旁陈设樽鮛,虽是瓦击,悉由古制,片片剥落。左边一房,牙签玉轴,缥上隐隐有字,皆蝌蚪文,人莫能识。后至小楼觑之,见绣帘垂挂,帘丝半脱。室内箱床妆台枷鮝,无不整洁。启帷视之,见翠被锦衾,似有人睡,触手成灰。中有无头妇人,裸体干枯,不识何代尸身。太守具棺而殓,葬于北邙山下,文以祭之,诗以吊之。文已无传,惟诗尚记得七律结尾一联‘半躯骨肉今犹在,独卧高楼数百年’之句。金先生命仆洒扫洁净,携衾下榻其上。后闻居之亦无他异。”
  查延安府,乃陕之边疆,或疑即李华吊古战场处也。是女之尸,盖以兵燹倾陷其家,贼逼不从,愿以身殉,保全名节。治后荡平,室改为衙,见有女尸,扃而封之,白骨闭户,无怪作祟;而官之居此者,不过三年五载,只求避凶而已,故历加封条。今金以避暑而开,太守整其房,瘗其骨,则死以入土为安,住之者自亦适然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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