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吴兴,一巨族也。有分居外邑者,有移居郡城者,虽星散辰移,而相距不出百里。外邑者,丁繁族众;郡中者,只伯仲二人。其伯者食廪,仲者充吏。每逢科岁两考,外邑来郡应试,即栖伯仲家。族情咸为敦厚,而仲者倍属殷切。某年试毕,仲治酒延族众曰:“某自废书作吏以来,积资约千金有余。今行年四十,尚无子嗣,久有归乡依祖之心,以全木本水源之意。有银数百,恳乞携往,代置庄田。我愿自耕自食,不愿再作刀笔吏也。”
众以为能弃台榭之依,而栖烟霞之寂,其志可嘉,欣然从之。嗣因其妻有娠,又将数百金交妻,携赴新庄,先居焉。仲在郡清理公事,辞退而行。伯见其急流勇退,深以为然。而仲行囊仅剩三百余金。道经某镇,见人拥簇簇,挤街塞道,车不能行。见一西老,雪鬓银须,厉声叫骂,一少年女子,滚地哀哭;又有夫妇二老,含泪劝女登车,女宁死不从。仲细看劝女之老,面似熟认,问之;其人回看曰:“久不见仲兄矣。我因充当库吏,亏缺公项,受刑不过,因作无颜之举;将女卖与西客为妾,完公免罪。今日接女过门,女嫌其年老路远,不肯相从。”
仲曰:“纵有难处之事,原不应将女卖与此老也。”
西老怒曰:“我之老买女为妾,与汝何干?我为此女,身价媒值,首饰衣装,已用银二百五十余两之多。汝能全数还我,我情愿让汝,何如?”
仲笑曰:“此易事耳。”
立即启箧,取银三封,悉如西老之数,易回原契,焚之;又将剩银五十两,给女父曰:“女已长成,即为择婿而配,留此以添嫁资可耳。”
女父曰:“提女以免贱役,恩难图报;焉敢再领厚赠?”
仲曰:“吾为同道相怜,非望报也。”
而是女仆地碰头,额已肿而不知。仲安慰曰:“呆女儿何必若此。”
作别登车而去。抵家数日,仲适外出,夫妇携女来仲家。其妻问之。备述途中赎女之事;举家感激,女更戴,自以为身乃仲赎,即仲之身也,愿终生事之,故送之来。仲妻亦爱怜之,愿留为副室。日暮仲归,询知来意,大骇曰:“我与某,旧识也。以同道故代赎女,非艳其女也。若收为助,此心尚可问乎?”
令之往,而女不从。仲回顾妻曰:“我去矣,此女不回,我终不返也。”
仲妻劝慰交加,赠以什物,嘱其携女而归。女勉强而行,途中恸哭不已。母劝之曰:“彼不纳汝,非汝忘恩;当寻一乘龙,以遂汝志,使吾二人有所仰赖,均得安焉。”
女曰:“我身已鬻,非父母之身矣。”
父笑曰:“汝垂耳银坠,非我打造与汝者?”
女怒,即力扯右耳坠,坠落而耳已裂开,掷于地,曰:“请父收去!”
适由急水桥过,投水而死,救之无及。仲妻遣女去后,书招仲回。仲见书,即起身而归。天已近暮,信步躜行,见途前有女,形似代赎之女,追之不及,将近家庄,转瞬不见。仲甫入门,闻房中呱呱之声,急进而问,方知乃生男子。仲喜甚。次日,抱而视之,右耳垂有裂痕。初不知女有扯环裂耳投河之事,次日,传闻此信,自凝思曰:“宁所生之子,即某所赎之女,投胎转生于我家也?”
友人因名曰报恩。仲心时时悯恻,遣人迎其父母,养之于家,以终其老。至六岁,启蒙课读,敏慧异常;年尚未冠,名列胶庠。未几,以选拔而出,授江南县尹。仲享封翁之福,寿逾八旬而终。
古今来性之执而烈者,莫如女,而尤易结其心。当其初鬻于人也,恶其老而羞为妾;迨仲赎其身,又感其义而愿作贱。仲年四十,韶华过大半矣,非可爱之时也;而女欲从之。孟子曰:“出乎尔亦反乎尔。”
似有近于此者。而此女之心不然,盖见夫世之轻财重义者,百无其一;而仲能以偶然见之,即剖囊而全其身;心厚而多福,故愿从之,以终垂老之志。谁知仲坚不收,惟有殉身以后,托生于仲之家,以纾固结之心焉。然仲以公门中人,不恃势,不贪恋,能以区区微资,慨然就夫大义,亦罕有焉,宜受子贵而享遐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