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提督,不传其姓名,陕西人。幼失怙恃,贫苦不能自存。佣为人工作,而食量素豪,常不能果腹。鮯傺无聊,穷途困踬,亦无有怜而济之者。有一老兵出差返,觅肩行李,约重三百余斤。公承之曰:“不必多夫,给三人之价,而我以一人挑之。”
行至尖所,欲支钱三百,兵曰:“甫行半途,欲支尽力金,则不能也。”
公曰:“非此不饱。”
兵曰:“尔一餐能食几何?我请尔食之。”
公一餐而尽四人之食。大奇之,曰:“看汝相貌魁伟,膂力过人,入营食粮,应有出头之日。”
公曰:“我早有此心,苦无援手者。”
行至兵家,留公教技。入营,不数日而枪法成。保之考粮,营主取其汉壮而隶焉。未久而得战粮。有善相者,谓兵曰:“某燕颔虎额,万里封侯之相。须善遇之。”
因复妻之以女。次年,岳老病殁,舅兄恶之,侧目而视。公知而不言,惟日逐在外搏戏鯝口。偶尔早归,舅嫂闭釜作炊,候公出而开,以致饭成黑炭。公妻亦一言不发,随夫拜母而去,栖于破漏营舍,窘迫日甚。适值营主莅任,弁兵均应着号衣迎接,而公已典当,因思舅兄有新旧两衣,向岳母借其旧者与之。营主升座,舅兄以公贪杯好赌,典卖号衣,复敢窃取其衣,禀之于官。营主问其所穿号衣,实是舅物,捆责四十,皮开肉烂,鲜血直流。赖众群求,齐口禀称,因郎舅不睦,号衣乃岳母借与,始免革粮。公负杖出,恨而言曰:“苟富贵,毋相忘!”
日间忍饥而卧,夜则缓步而出。偶过酒铺门首,见露晒酒饭,饥极食之。
杖疼神倦,就此而睡。酒铺老翁,梦一黑虎,卧于酒案之侧。起视,见公熟睡于此,侍立而思“此梦宁即应若人乎?”
于是待其醒,邀之入室,殷勤延坐,暖酒陈肴,公得醉饱以归。嗣后常领接济,公深感之。次年,西夷犯顺,大帅督师往征,调取陕兵,而公与焉。酒家老愿济薪水,免公内顾之忧。行抵军前,山路崎岖,新到之兵,初战不利。公左执牌,右持刀,独立于最要隘口,贼至即刺杀之。始惧而退。公大呼曰:“此刻正好追杀也!”
官兵踊跃争先,大胜回营。大帅在高处望见,立传进帐,赐以五品官职。嗣又屡立战功,而官升三品。大兵追贼至玉笋峰,上有碉楼一座,长大而固,截住山口,连朝攻击,尺寸无功。帅甚忧之。公请曰:“此楼非可以力取也。愿请假十日,亲往勘之,得有破敌之策,一鼓而进,庶不致徒费岁月。”
帅欣然令往。旬日复命,曰:“前山四面悬崖陡壁,上似羊肠屈曲盘迂,凡三十六回,始至楼根。楼中尽贮军火。前面左右两旁,坚壁无洞,虽击以巨炮,亦难成功。惟后面高处,有三石洞,均宽尺许。某请亲率健勇三百,改装潜往,绕伏楼后,夜间击开洞门,将子母炮掷入楼中,烧其军火,彼必惊乱。大兵望见火起,乘势击杀,此楼必破。前途别无险要,大功可成矣。”
帅大喜,依计而行。贼以为火从天降,不战而服。不数月,而西域尽归版图。帅奏凯北旋,奏公功为第一,以提督甘省,节制各镇,而驻扎固原焉。命人回陕,迎接夫人,及戚谊故旧。其岳母老难远行,舅兄送妹而至,酒家老亦遣子同来。安居帅府,日享盛馔。公待舅兄以礼,从不提昔日之嫌。舅兄曰:“不念旧恶,竟有大人之度,宜其为一品官也。”
相处数月,代修衣装,厚增金帛,遣归奉母。行至中途,忽见数骑自后赶来,讨取衣装金帛。惊问之,对曰:“奉大人之令而来,欲报昔年索取号衣之情耳。”
舅亦羞愧难容,闭口无言,沿途向同伴告贷而行。及入家门,见途中讨回之物,尽在室中。问之,方知索取后,即专人由小路送至家,曰:“不忘岳父之恩,以养岳母之老耳。”
后遵例请封,以为岳父母荣。酒家子留西入伍,着意提拔,官至都阃,以报其义。公中年无子,偶见辕门外,有一年幼乞儿,貌甚奇伟,收养为子,后亦以军功仕至提督之位。古今来贱而为贵,贵而为贱者,多矣。其能真识之者,百无一二。然失于贱而为贵者,其害犹轻:当其贱也,不过轻之而无伤于财;及其贵也,不过悔之而自叹失眼。失于贵而贱者,其害自重:当其贵也,多方招至以求其欢,即破家荡产而不顾;迨其贱也,大失所望,而受人指议,山穷水极,而无可告贷。
故智者守其道,愚者安其拙,不菲人,不谄人,斯得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