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左洪二,作客岭南,纳筑室,寄居穗城高第街,生三子。洪二哂而对曰:“子之貌洵美且都,惜足与余同。夜残无灯而起,恒着子之屦而不知也。”
谐夫意,嘱媒购纤足美丫鬟,不得;乃鬻美秀者,年已过十,日与裹足。负疼而号,荆楚倍加,苦不自胜,时寻短见,防之甚严,无从得间。适有将笄小女,家贫招鬻,面似桃花,足同芽笋,洪二喜爱异常,出重值购之而归。新整敞楼,深栖后院。大即命丫鬟前去伺使,令其如法裹足。是女曰:“裹足之法,必自幼为之,使骨不长则成矣。今骨大而散,焉能矫揉造作乎?”
大不明其理,一心痴想,怒其不遵教令,旨其懒惰偷安,不得已,与之强裹。负痛之声,终夜不绝,听之实觉心酸,密令夜放日收。
一夕三更,大呼丫鬟有事,不及缠裹,跣足而至,见而大怒,诟鰉管顾之懈,严责私弛之非,将其足紧裹密缝,倍痛难忍,寸步难移。暗持利刃,乘间蛇行,柴室自刎。爨夫携柴,见横卧于地,血流满室,惊喊主至,救无及矣。遣仆急请洪二回,设法商弥其事。洪二曰:“残忍者莫如妇人,畏葸者莫如妇人。此事乌可弥,弥之有不可解之患。”
遂毡包其尸,舁停后院河旁,找其父母至,实告以情,许给白镪,令舁尸归家硷埋。其父母痛女之惨死,疑主之故杀,欲报官申理。洪二曰:“吾亦惨尔女之死于非命,故许给银,好为安葬。若涉公庭,尔女死乃自刎,例载勿论。吾当请官验殓,可遏子之异念也。”
其父母听其言厉,出与惯讼者谋,知其言非势压,转求厚赏,情愿领尸归葬。洪二给白镪五十镒,始寝其事。
后大有孕,粤人谓醋姜能去淤生新,产母必需。洪二沽姜一筐,大洗晒切片,一加刀而姜流鲜血,易而切之,亦复如是。姜切尽而刀砧血污矣。弃而复沽,切亦如前。洪二曰:“此不祥之兆也,必有奇应。”
至临盆,腹痛下坠,异于昔时分娩,摇首瞪目,呼痛嗟苦,两朝暮而胎包破,喷血似射,凡在房者,衣皆溅血,地无不红。须臾厥起,恍似丫鬟自刎之形,半晌乃苏。方知经血不通,淤积似胎,延医调治,参饵并进,恹恹不振,卧床经年而殒。
洪二虽早续有钟爱之,可以趣乐,然念其劬劳有年,鞠育三子,香火之依,犹藉是妇,治丧同于正妻。虞祭时,请粤东翰林题主,使含笑九泉。江左题主之法,用大盘盛米,卧木主于米盘之上。命长子捧盘,次子捧朱笔,三子捧墨笔,跪呈大宾;次宾执盘,安置几上,递笔与大宾。一点下去,而木主跳于地下,大宾失色,举家大小,哭不辍声。洪二曰:“此吾一人之过也,吾不论足之大小,彼不鬻丫鬟而强裹其足。吾既重纳纤足之妇,应斥其裹足之忍心,而禁其强为,则丫鬟不死,而是妇无血崩之报。彼虽生子,出身究属微贱;不应邀显达之士,为之题主,虚图体面,致有意外之变,恐天有大祸降于余也。危夫!”
吁!妇人之心,无妒忌者,百难选一;是妇以夫嫌足大一语,即购小女裹足,以凑夫趣;迨真纳纤足,任其宠爱,并不逼令退回,可谓难得者矣。乃以执性强裹其足,致令自刎,遂有血崩之报,已足盖辜。洪二自知其过,亦商贾中之出色人也。然变起于淫,厥罪维大,天未必肯以知过而即恕之,洪二真可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