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年间,京宦某公,山左人也。有二子,俱随父在京。
一友人谓曰:“今科乡试,两公子例入官号,北场官卷,只中一人,何不一试于东,一试于北,家学渊源,可期同登贤书,何如?”
公深以为是,酌命长君东旋,次君留都。其次君功名念切,书北闱东场二纸。黎明,赴前门外关帝神前跪祝之,拈得东场,而急请于父兄。父曰:“汝兄由廪生捐贡,录遗易。汝是俊秀捐监,外省监生,有十不录一之条,恐难录科。”
对曰:“儿期中举,何忧录科之难。”
父喜其言之壮,而许之。又约同志者诣吕祖祠乞梦,人皆无梦,惟次君梦一高脚牌,上写“童子六七人”五字。禀于父,父曰:“小场题目尚像,大场断不出此等题也。且仙人亦不肯以题直告于人,尔亦不可以梦中之题张扬,恐取祸焉。”
公子退而依题作一文,浼胜手改而诵之。及录科,题是“童子六七人浴乎沂”两句。公子以为梦应于录遗,而于三场无与,遗可望录,而中恐不能也。热心转冷。大场中只凝思完卷。试毕,亲友攒金设宴接场,公子勉强应席,而闷闷之心,时形于面。席中,一破落户江二者,善戏谑,举觞谓公子曰:“题虽与梦不符,榜名却与梦应。”
众问之,对曰:“公子妙龄十九,尚未完姻,犹童子也;六七人者,六七四十二,今科定中四十二名。”
举席哄然大笑。公子亦喜,曰:“果如君言,富贵共之。”
揭晓日,公子果中,而名次亦符。公方信梦兆之验也。长君北场未售,旋就教职。次君历仕至郡守。江与之俱,以终其身。
山东乡试,历在天衢云路两坊。先唱名挨点,五鼓开门,点教官毕,始照府纲依次点进。有宋公某者,由明经而授教职者也,头二场颇得意。入三场,天尚未明,寻至号,将场具交与号军,赴号底遗矢。见一女子立于厕侧,厉声呵之,即不见。出厕归号,问于号军,曰:“此乃鬼也。初六日已见此矣。有人时少为安静,无人则公然哭詈不休。问之,言要向某县顾某索命。”
公立于号门,有人入此号者,必问籍与姓。日已近午,来一少年,貌美秀和衣鲜明。询之,则女鬼所寻之人也。公邀入己号,告之。顾面色如土,求救于公。公曰:“冤鬼缠绕,恐难望中。与其受害于场,莫若乘院门未封,假病而出,再作理会为妙。”
顾然其言,即求巡场官引至龙门,禀而放归。公送之去后,因思女鬼寻仇而来,我纵其仇,必不干休,日夕垂帘而待。初夜寂然无闻。次早策题已下,专心条对,忘此事矣。中秋夜,正在写策,忽见纤纤女手,并掩卷上。公吐气吹去,两手分开。急书数字,两手复掩。旋掩旋吹,旋书旋掩,半夜无休,神疲而睡。女曰:“公名已登天榜,奴敢胡为,愿以情诉。奴即顾某聘室。顾淫表妹,转污奴以不洁之名,以致含冤而死。今待彼于矮屋之中,以图报复。公又纵之。惟愿公异日秉笔,表氏贞洁,则冤消矣。”
公许之。女鬼再拜而没。公场毕而出,往寻顾,知出场日,已匆匆归去。榜发,公果中焉。
山左滨州王刺史者,中州老孝廉也。政治文章,可称双美。尤工书法,专摹欧阳询而得其奥,人咸以“王欧阳”称之。近因案牍劳形,无暇握管,而求其书法者不少,思一能代者不可得,公甚苦焉。某科奉调入帘,公荐之卷多合典试之意。偶阅一卷,文通畅而不甚出色,字画笔笔欧阳,公爱之甚,忘其有誊录也。三荐而中,在本房之末。草榜已定,专候拆号揭晓。众房官闲聚一堂,各言所取之文。一曰:“我所取某号,可谓有义必搜,无笔不透矣。”
又一曰:“我所取某号,全在题神取影,有水月镜花之妙。”
惟王公笑而不言。人问之,对曰:“诸公所取为人,老王所取为己。我取某号,书法逼真欧阳,与我无二。得此代笔门生,甚可喜也。”
或谓之曰:“此生必公所素识者,是以知其书法之善也。”
公曰:“否。吾于卷中而羡其书法也。”
又有人诘之曰:“公所见者,朱卷耶?墨卷耶?”
公曰:“朱卷。”
因悟字乃誊录之笔,而悟荐中之误,思欲别取一卷以换之。陈于主试,主试曰:“子爱字之佳,而忘誊录,荐而取之,亦生之祖上积德累仁所由致也。既定矣,毋庸更换。”
比榜发,生如谒,始知省会大族一佳公子。次年,王致仕,生会试归,延居其宅,起居饮食无不周备,并无出一资。复招昔之誊录者,同养于室,代公笔墨之劳。乐不可支,每谓人曰:“我今得享此福者,得力于欧阳耳。”
山东乡场,有烛三爆一事。乾隆某科,内帘章公,秉烛阅卷。其文理平庸者掷之,优者留于案上,以备荐。偶阅一卷,文气通顺,而辞意浅薄,亦将弃之。忽烛花作爆一声,火飞于案。恐烧试卷,急起熄之。此卷仍存案上。复阅之,嫌其终鲜佳句,又将弃焉,烛花复作爆声,响而且明。章异焉,执卷对灯祝曰:“此卷实非可中之文,而两遇烛花之兆。如果若人应中,乞烛再作爆声。”
祝毕而烛又作爆一声,火星满案,闻窗外巨声曰:“烛花已三爆矣,还不拈条以荐焉?”
章公大谅。窗外呼者,乃某房袁公也。章延之入,将卷与阅。袁笑曰:“此卷固非必中之文,中之亦无磨勘之虑,荐之亦可。”
次日,荐于副典试。阅毕,问公曰:“兄典制手,何荐此清浅文也?”
章备述烛三爆之事。副向正者曰:“尊梦应矣。与之中之。”
缘正典试在途,亦曾梦此三字耳。榜后,此生来谒,乃屯中一旧家子弟,年三十余。章问曰:“君家有何阴功,能使烛三爆耶?”
生不解公言,误应之曰:“祝三跟随门生来,暴女于八月初,闻生一子矣。”
公骇然,细询之。对曰:“暴女者,祝三聘妻也。年荒逃难,卖身为婢五载。闻是祝三之妻,唤至赏还,赐以钱物住宅,使之成婚。
次日,祝三谢而又谢,曰‘妻犹处女也。’喜其诚实,留之服役。恩师下问,因具陈之。”
公亦将场中烛三爆之事告之。生始知“烛爆”与“祝暴”同音,误对之中,乃正对也。公喜极,握手曰:“贤契所为,真可为天下用奴婢者劝也。”
山东萧秀才者,曹州人也。在庠二十余年,自恃质敏,恒不好学。逢岁试期,勉强完卷,常居三等之末。己亥复值恩科,萧于是年岁考,幸居三等之首,喜曰:“我两鬓苍苍,不曾乡试,今以岁作科,我可安心观场矣。”
亦有劝其场前用功者,亦有笑其不知分量者,萧弗顾也。至省寓,日日清晨,随笔成篇,旋即焚之。飧后外游观剧,适有演扮关帝单刀赴会者,鲁肃口白,有某事仁也,某事义也,某事礼也,某事智也,单少信字之语。萧闻而喜之,念念不忘,日诵不已,入场之夜犹诵之。黎明见首题“子入太庙”一节,萧向来作之,多以六股成篇;今应乡试,欲筹奇别,忽想单刀赴会,以仁义礼智衬出信字,我于此题,加散行一段,以仁义智信衬出礼字,文势自觉流动,洋洋得意。三场毕,结伴而行,互相论文,从无一人问及萧文者,萧亦绝口不谈。是科典试衡文者,上下意见不睦,荐卷多不中式。搜房而得萧卷,览之大喜,曰:“首艺中间一段,可以压场。惜前后奋笔直书,尚少警策,不能列为榜首。”
中在正榜第五名。报至其家,举邑惊异。能文者索文观之,叹曰:“此文通场应无二卷,高中宜矣!”
萧后数试礼闱,年逾七旬,得蒙恩授翰林之职而归。当萧之初应试也,年逾五十矣,自以为幸录科名,可以观场,何尝有望中之心。故于临文之际,借戏中口白,作题内文章,偏为有目者赏鉴。较之功名念切,得失关怀,终日孜孜焉,皇皇焉,或夤缘于当道,或乞技于同人,自存必得之心,终不能遂其愿以相偿者,其相去何如也!其中有命存焉。古云“君子安贫,达人知命。”
萧之得中,盖近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