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甲午战后,香港孙汶杨衢云始创革命,后因红带之案,泄于广州城外省港轮船码头。斯时不过三数人之提倡,百十人之附和。风气闭塞,党势难展。
继有戊戌变政,康有为倡保皇会于京师,首上《公车上书》(为割台湾赔款二百兆赎还辽东)。当时十八省举子因会试,群萃京中,附骥签名者千百。其书洋洋数万言,皆痛陈天下时事大势。读者上自枢垣大老六部公卿,下而各省士夫,无不推许康有为为识时之俊杰也。康得志,援荐党人。鄂督张之洞,又保荐梁启超、杨锐,湖南巡抚陈实箴又保荐在籍绅士谭嗣同等为军机参预新政。
一时保皇之名义,如风起水涌,汹汹澎涨。名人贤士,多附从焉。不料康谋不轨,图事泄发。康梁逋逃海外,谭嗣同、杨锐、杨深秀、林旭、刘光第、康广仁六士喋血于菜市口。当时舆论,尚重康梁,多痛击朝中诸大老之旧脑根,为互相水火焉。当保皇党之盛行也,赵声甚爱慕康梁才志,对于一切改革新政诸举,极赞成。
日与旧同窗友程佩芬、朱子骥、沈国贤以及识时诸士邹景陶孝廉、万瀚蔚等,结为诗社,杯酒相从,日谈国事。每言至激昂之语,必击节悲痛,吁嗟太息。慨大局之沉沦,恨狂澜而莫挽。以今日之时世,非推翻旧局,改良新政,制造新国民,不足以富强天下,以拒外侮也。首为国计,而推及教育,以养成尚武之风,方能立国。国计者,萃天下之菁华,而核其来去者也。
今日政府,只知有去路之不敷,而不审来源之短绌也。病根短绌,只仰屋咨嗟,有十八省之矿产而不思浚,各处口岸而不辟开,四百余州铁路而不兴筑,是不知理财,良可慨也。
有理财之方,而后得资教育。教育者,为国家作育人材之计者也,异日用才得以备采有才储焉。而尚武之风,从兹而养。今之天下,一如春秋之天下也。以战论,无学不足以敌人,所以有学之国胜,无学之国败;多学之国强,寡学之国弱,理所必然矣。
子舆氏言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以拿破仑之才德感格国人,而法国民族之精神丕振。英国大将惠灵吞之战功一立,而国学趋夫尚武,可知教育者为关系夫强弱,故教育决不可少焉。嗟夫中国今日,几成为无教育之国者也。无教育故无尚武,沉沉弱弱,积重于兹矣。忽者康梁为振发聋,改革新政,开四千余年之新眼界。赵于是爱慕其保皇。未几,康梁逋逃,忽而复旧。赵忽而不乐,愤懑填胸,咨嗟抚叹,无限感怀。
日夕相与邹景陶万瀚蔚等,吟诗廿余首,皆感慨时局。今搜得其原稿十数首,是秋感而作,署名痛哭生者盖赵也。今读此诗,与近吟之声调略异,此人生以时势而转移也。
诗云:
其一
浮云西北望长安,转绿回黄眼倦看。
堂额竟除新学字,门封重撤旧裁官。
早知秦相能相压,何有商君苦用钻。
孤负至尊忧社稷,千秋疑案说红丸。
其二
悲秋有客卧江城,难遣苍茫百感情。
河决未消黄水势,饥民易起黑山兵。
石人敢信因谣出,金狄真愁应谶生。
时虽年荒正无那,况堪江上鼓鼙声。
其三
不独江南赋可哀,伤心聊复此登台。
徜徉百虎存生命,改制公羊是党魁。
从此诗才兼史作,漫天秋色送愁来。
惊闻午夜鹃声泪,未久天津血战开。
其四
万山秋色赴重阳,莽莽乾坤意黯伤。
敢说巨君媚艾母,未容孝孺问成王。
东周纪月秋多蜮,四极占星夜动狼。
笑指黄花亦时势,金英开遍岛臣章。
又搜录其五律诗遗稿于左(戊戌变政后作)
未罢鸿都学,先停有道科。金银潜气转,文武异才多。
解尽营中旨,休虞倒太柯。浊流何混混,极目望黄河。
滨海无安土,潢池更弄兵。鲸波春溢岸,孤火夜连城。
己误通商局,翻增保教名。痴耸吾羡尔,高会集群英。
天下谁健者,出门横佩刀。常人叹龙种,神器等鸿毛。
木落诸陵哭,花矫大帅豪。荆州刘表在,八俊自名高。
九叶华夷主,周大两岁星。艰难为社稷,卧病自宫廷。
下诏医方出,朝正典礼停。须防中外口,一疏护流星。
遗种传乌洛,飞车过紫蒙。神龙秋失水,胡马夜嘶风。
外援怜桑相,中朝忆魏公。浮云连北极,时论太汹汹。
空益朱车卫,难回铁路权。蛮云遮楚粤,汉月冷幽燕。
愿请修宫价,先添横海船。已无夷夏界,何处说防边。
莫向帝乡间,南阳多近亲。未能成革政,相厄有尸臣。
庙算归权戚,官符付栋人。空教天下士,痛哭念维新。
此诗,得自昔日南洋新嘉坡《天南日报》所录也。后清议《旬报》亦有载之。其原诗非只此,昔见之,有秋感前后共二十首之多。今搜查只得此数,照录之,可见其豪迈悲感之慨也。
是年秋八月因康梁逋逃,孝钦皇太后(慈禧)训政诏下。忽传德宗景皇帝(光绪)御疾,下诏征医。各省人心惶惶,莫知所措。康时之党祸,语多骇听。赵则漆室忧思,闭门饮恨,与旧窗友程佩芬朱子骥,谈论古今中外党人历史,牵□诛戮者恒有也。以法国七月三月革命,诛戮者百余人。
古之阮大铖罪□□□贤,明魏忠贤之罪东林诸贤,元气斫丧。前日本府幕之末叶,亦如此。今日□□株祸,六士喋血,盖非只株连六士。其中当轴诸公,或革职、或幽禁者,则有翰林侍读之徐致靖、湖南学政之徐仁铸、巡抚陈宝箴、其子吏部主事陈三立、仓场总督李端芬、户部侍郎张荫垣、两湖总督张之洞、广东学政张百熙、湖□□抚谭继询、詹事府少詹王锡蕃、旧湖南按察新擢三品卿衔黄遵宪、侍读学士文廷式、礼部主事王照、前湖南学政江标、霸昌道端方、直隶候补道徐建寅、吴懋鼎、山东御史宋伯鲁、工部员外郎李岳瑞、刑部主事张元济、洪仲汝庶吉士熊希龄、侍讲志钓、工部笔帖式志□、知府冯汝□、出使美国钦差大臣容闳、□□□飞鹰军舰舰长,因追捕康梁不及,中途乏煤,疑其义释,亦下狱。
谭罢,则凄咽不胜。各省士林,前于康有为得志时代,自非康党而冒为康党者,今噤若寒蝉,一时避康之名,如避虎矣。独赵侃侃而论曰:“罪者自罪,言者自言。同康罪者自同罪,不同康罪者,应不同罪。磊磊落落,吾赵某何常应言康者而不言哉?”
程佩芬、朱子骥,亦深韪其言。后以康梁逃流外洋,其行为颇为中外各报所□论。赵则洞烛之,甚悔当时误信两人也。
△赵声遗著一(读孟子豪杰之士说)
天下之人宜明知凡民与豪杰之分。豪杰者,万事自草创,不敢践人辙迹也。《滕文公上篇》第四章称陈良曰“彼所谓豪杰之士也”。盖陈良者,楚产也。楚在南方,与蛮夷交,而陈良独能超出习俗之表,北学中国,中国学者不能先之。西汉人云:山东豪杰并兴亡秦。当天下滔滔畏秦威风,得陈涉项籍刘李者,决然自断,为起大事,是岂可不谓豪杰哉?日本神后征三韩,北条时宗歼蒙古兵,丰太合伐朝鲜,可谓豪杰也。
西欧墨瓦兰,自西洋航东洋阁龙探出亚美利加,拿破仑混一欧罗巴,亦可谓豪杰也。近世徂徕先生(姓秋生双松,一姓物部,江户儒者也)称仁斋(姓伊藤,名长胤,亦江户儒者也。江户即今东京也。)曰:“豪杰皆是在举世宋学盛时,看破宋学,独唱古学,斯为豪杰。”
故疑宋学著书辨之,山鹿(姓)素行先生先于仁斋,徂徕唱古学,痛排斥宋学,竟以事被流谪,亦可谓豪杰也。长州藩屏剑枪合击法横地内滕三子也,二子亦可谓豪杰矣。然二子幸遇时,乘文武兴隆治教更张之机,以为其可为,所谓顺风而呼者也。先是有栗栖又助者,有古武士风,又能以剑枪术导人,是可谓豪杰也。当今天下,士用颇衰。
虽小男子,能断然以古武士风自任,以为天下先,亦可谓豪杰也。
今以一介士为天下后世程式如彼,且前所历举豪杰,亦素非有王侯之位,韩魏之富,可知不能夺励者不及于凡民也。待孔子七十二弟子,如汉高之萧曹陈周豪侠而兴者,可为凡民矣。凡民所为,犹能如彼,世之有作为而可传于后世,皆当夺兴矣。
△赵声遗著二(孔子为宇宙一大思想家)
我国哲学思想家,古代岐分二派。孔子之学,称为邹鲁学。战国时有老詹者,著《道德经》,后孔子而别立一派。老亦一代之硕学,其博辩想足与孔子相敌焉。老子之学,后亦分而为二派,道家杨家刑名家是也。关尹子列子庄子,道家者流之铮铮者也。而庄子学兼儒老,于书无所不读,复妙于文章,巧于论辩,实我国古今之奇才,故老学至庄而大成焉。然后继无人,其学与战国共亡,同归湮灭,复无敷衍维持之者。
至汉代《淮南子》,仅堪追踪。然亦犹耿耿星光,未能明照四海。流而为晋代清谈之徒,讲哲学者,放意肆志,专以虚无恬淡为宗,甚至书蒲博奕,荡然无制。又或练丹以求不死,则所见益陋。盖道家至汉而已绝灭焉。杨家者,杨朱倡之,虽名著当世,然亦无继起。若刑名家,则习之者皆主实务,而非逞思辩之徒,顾其学亦不永传。
墨子亦周代一大思想家,学本出孔子。后独提倡兼爱尚同之义,然能使我国哲学生一波澜,亦不为不快也。如非命非乐,攻难孔子,亦当时一巨子也。然任侠尚气,舍身救人,复能卓然穷物理,而于《经》上下篇,发明诸种机器,岂非一代之奇材乎?其弟子亦非不著,然后世无一人能承继者。虽以鬼谷之妙悟,亦仅传一代而已,余皆不能步后尘也。
独孔子之学则不然。一传而为曾子,再传而为子思,三传而为孟子,以迄荀子。虽秦政焚书以来,其学渐衰。及汉兴其教遂炽,时则有贾谊董仲舒刘向杨雄等,接踵而起。盖虽未能与前贤方驾,然已足延道脉矣。在唐则佛教风靡一世,老学亦大盛,儒学稍衰。幸有韩愈李翱之徒,毅然以儒学中兴为自任。宋代学者,大率出入于佛教,其意盖欲采佛教之长,以补儒教之缺。
濂洛关闽诸子,固非古人之比,然犹勉排佛而尚儒。孔子之道,愈见充拓而光大。后世得儒道之盛者,未尝不赖诸子焉。窃思宋儒皆一代硕学,若欲持新见而别开生面,似亦不难。而终不敢为者,足令人钦孔学势力之大也。明代以降,学人多本宋儒之意,推尊孔子。故孔子之道,数千年后,愈致其盛。呜呼!不亦伟哉!
孔子固古今极大之思想家也,然外包之思想,究非内容之思想。视老庄之幽远深邃,盖不同也。而其所以为孔子者,实在此焉。呜呼!我国上下二千余年,岂无才识出孔子之右者?而皆不敢自异,且惴惴焉,唯恐获咎于孔子。何也?非以孔子教化之力最大,毕竟不能抗之乎?
△赵声遗著三(宰割中国论)
呜呼!庞然硕尔之支那帝国,自甲午一役,其衰弱之实相,腐败之隐情,俨如魑魅魉,经日中天,夭怪丑媚,毕暴露于宇内,而不能自饰。虽五尺之童,樵薪之夫,亦知其终将不可恃也。故欧州列强群逐逐焉觊意于远东,逐亟日宰割我中国之势焉。嗟乎!三百年前,亚米利加,旋已开辟矣。
二百年后,澳大利亚,旋已经略矣。近十余年,亚非利加,又复剖割殆尽矣。南北冰洋之索,东西印度之拓,日复一日。地运自西而东,此时为然。驱我入闺阁,涩然如三月妇,任他人相逐,犹哑忍也。今若英俄法德奥意诸强,同心协力,奋智共谋,宰割我中土,以破碎我腐坏之帝国,以箝遏我黄种之人民,白种人为永久之殖民地,岂不悲欤!
今彼一日蠕然而动,必贻我他日患也。辄曰:今中国四万万蚩蚩无教顽愚之众,只有愤忌白种之宗教,痛击教士之相侵,尤为愚矣。或残虐教士,或侵毁会堂,或挠害通商之利权,或背犯订定之条约,种种诱然自祸,悠然不识外情,不谙时务。顽冥之风习,蔽锢之性情,虽死而不改,悠悠以迄于今。
含诟包荒如昔,适足长士夫之骄泰,草野之顽锢而已,犹时屠毒自己也,于事何裨哉!今者外人猛力搏击,以短我势权,以威其声望,不少宽贷,岂可如前之厚恕以待我者耶?其西历一千八百九十四年,俄之《诺鸟哑司暨报》论中日平壤及鸭绿江之战之说也。(平壤及鸭绿江之战,我军败绩即甲午年也。议论森森迫人,听者战忄栗,我黄种之民能无悚惧?)
又同年德国伯林京城,尼由鸟爱尸铁那希利滕,亦著论曰:(即德相卑尸麦克之机谋)今中国当溃败之余,各国竞申其封豕长蛇之欲,张其鹰搏虎啮之谋,以加威于中国。我德国者,岂可闭户自守,默然不出,而又不与列强争干涉之势哉!况居今欧洲列强,攘美利,收大欲于中国者,则英为最,我德其次也。如中国一经宰割,而我不与闻,而俄而英而法咸欲均其利益,势不至卒于互相竞争不止。
俄德此时,则虽欲步三国之后尘,啜三国之余腻,岂可得哉?我大德帝之声名,不委焉坠地乎?今为德国计,亟须上下同力,锐意愤心,以与各国干预宰割中国之权。是诚我德当近之急务,行政之要图也。又曰:为德国者,必须以地球上之帝国自负。不然,今日虽列为第一等国,他日将降为第二等,其若诸强何?
今当风云变迁,龙蛇起伏之时,我德当奋袂而兴,乘运进取,以保持现存之形势,以扩张异代之远图,必能如愿以相赠也。如其否也,我德岂能袖手旁观,默听欧洲列强,擅行掠取亚东大陆而甘为牛后哉?既而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即光绪乙未年也),中日之战已定,马关之约垂成。欧洲列强楚子问鼎之谋,秦皇括囊之志,纷纷接踵于东方矣。
我中国西南诸方闹教之案,逢焉四出。遂使师曲于在楚,益长责言于西邻。而英法德米挟其兵威,厉其长舌,要求我腐败之政府。政府束手畏威,莫可如何。为之宣谕,加其保护之劳;为之改约,长其法权之势。为之赔偿,为之抚恤,凶徒为之诛戮,疆吏为之斥黜,(四川之教案革四川总督刘秉璋,今山东之教案复革山东巡抚李秉衡。
进退之权,已落他人手矣。嗟乎!)而后渐渐敛威而退。尤强迫无上上之权利,使英舰队得行驶长江上下,以示其威棱。而德国亦争效西子之颦,趋尼父之步。而广东汕头港,如英国例,得肆其舰队,出入无禁。而我腐败政府,慑其威重,屈首就盟。俨如予取予携,不汝瑕疵,有求必应焉。
由斯益启外人觊觎之热心,日恣悍夫攘夺之猛志。于是德国诸报及商会公司,咸哆焉看破我中国政府衰老羸弱,无复能抗拒外压之力。以我为稚夫孱子,可狎而侮之。
故德国略中国之雄心愈炽,日煽动我政府,以张其剥割之谋。现德国协会修书于该国相臣虾乌恺吴罗乌爱君,其书中约旨言当乘时领据中国海港,以扩张其殖民地,毋落他人后也。其领据之地,当以浙江之舟山诸岛为最。(先是西一千八百四十七年,《中英条约》内载舟山诸岛后来除英国外,不得让与他国云)然前协会建议之意,誓欲张拓一己之私利而已,以强夺为其主义焉。上海之地,若德国无所领据,而国在东方亚细亚之商务,必达希望其振兴于来日哉。
虽然,德国诸东方协会其进取我中国之志,不可谓不炎炎如火矣。静以审之,事岂难为力哉!况我中国政府,已强颜卑言,表过谢罪,屈驯列强之请矣。于是德国之谋,遂振振其羽而起焉。(即西一千八百九十五年)比及来年,(即光绪丙申年)德国诸报暨东方贸易商会,再申宿议,极昌言痛论,肆无讳忌。若谓一旦宰割中国,机会已来。我德应为领据之地,当在黄河长江之间,自黄河以北,区为俄界,自长江以南,区为英界。
乃未几中国政界畀俄以东清铁路,中俄银行及满州筑路采矿行轮修电种种特权,而朝鲜与俄之订立合同条约,国内之财政兵权,悉归俄人掌握。而俄国在极东之气焰,蒸蒸增长,益授德人之口实矣。于是德人遂振振猖论,咸醉日俄之经略东方。其政策如是之迅速,心手如是之敏捷,已映来轨之鉴也。德为此际,岂徘徊观望,踌躇而不进乎?
则将举我中国四百余州之山河,四百余兆之民庶,悉委掷于俄人之指挥颐使。德故为之排斥,其恐落后至此,虽欲求一立锥之地其可得焉。然方斯时,俄新皇之亲臣,乌富施摩尸戏伊氏,奉承密诏,使赴中国,遂结合中俄交谊,巩固不解,弄我北京于抚掌之上,令俄之威力渐于中国。彼时俄之将军曲埋罗夫氏,侈然狂论,俄之得长威力于东方,宣布中外,谓若中国若海老若突厥苏丹,若西藏,若印度举东方诸国,皆上帝尊意畀授我皇领辖。
东方诸土,将必归我俄管受。欧洲列强,尚复不畏天命,妄奋怒臂,而与德力争乎?审罗夫氏之语,足窥俄人尊强自大之姿态,益激荡德入领割我中国之雄心。其德国姑不究上帝之属意于俄如何,但其德审视俄在中国势力,宛然旭日之东上,横流之西决。无可遮蔽而遏抵之。矧其蚕食力之勇捷,非令德人所惧畏,而羡望不置乎。其德不欲辟土地,莅我中国则已耳。
不然,其德之欲乘运而攫夺我中国港岛,岂得已哉,然已非一朝一夕之故矣。我之舟山厦门胶州,昔德政治家垂涎久矣,然舟山已有中英之约,厦门已成互市之场,岂容德人插足乎?则德之所侧目者胶州也。第胶与旅顺,我国政府,已贷俄舰避冬寄泊矣。若两港未专制于俄,英则可援千八百五十八年(咸丰戊午八年也)之约第五款,靡论中国何处港湾,均能随时自由进出,及一切采索薪水粮食,修缮船舰。推而视之,旅胶虽贷于俄,英岂不同г利益乎,则亦不容疑虑矣。
今德俄经画我中国秘策如是,英则如之何。则鉴观往事得失,绸缪事前以保其固有之权,更漠处静窥,如猫捕鼠,以图后日之利。倘我苟善于东方外交之政治家,知今英之经画中国情形,与昔年在亚非利加西海殖民地,尚无此甚也。观于一千八百九十年某日,铁哈无熙鸦伊君之说,足知德人经画中国之左券矣。悲夫!
英人昔之规画西海政策,而为经营今日我中国机谋也。当千八百二十五年(同治乙丑四年也)英员奉命调查西海领土者,其所布施之经略,一以为扩张西海岸领土于非州,多害寡益;二以为英领施行政要,唯欲诱导土蛮,文化日开,令其酋长建立自治之政;三以为管辖领地之权,当让于各部酋长,便能知自立政体。时宜速放撤管辖政权,不预闻问。当时英府用之,徒拘拘于煦孑之义,而令同领。非州殖民地,受祸为不浅矣。
夫铁哈氏木者,乐天主义之徒,当日尝预调查之任者也。今亦幡然追悔,附和同寮经略之失计,始以为主张土酋自治之说,果使渐于文明,无异其为代之也。庸知地不加辟,政不加变,反令德之商场衰退。
如斯其剧乎,彼必不以为其德,以为其雠。而诱募法奥诸国侵削德权,代收其放弃之土。余于曩者,见其调查会商之时,意想所未周者也。嗟乎!铁哈氏之自悔如是,然此放任主义,英斤斤然施于中国者,盖已久矣。
今试举英人侵权我中国之由,足为西海覆鼎之金证也。千六百八十年(咸丰庚辰十年也),中英二次之约。吾方诚然省误,其欲以昔之望西海者望中国。自外观之,其输进欧米之文明,振发中华之风气,使立自强治基,而不知其将有所冀于今日矣。我政府不审其鄙然自豪之性,倚虎豺而为邻,援蛇蝎以入室(指引英为保护之事),据我条约,削我商权,不啻西海酋长心法之相授。呜呼念俯细非真西东同慨哉!斯所谓宜鉴观往事得失,绸缪事前者,此也。
然我中国政府,其心休休,无他技,所怖于外国者,惟威力已矣。此中英千八百五十八年六十年商定条约时,英特权使臣爱鲁气吴氏愤政府之说也。斯言虽鸷,不公于理,然以卅年来近事征之,诸约国驻□北交使臣之察查窥验,咸白眼瞠视,觊破我政府性情之元素,积习之真形。假以诱掖扶持,采法欧米,革新庶政,为好面具也。
今举英进步之党,张张焉咸以爱鲁氏说为之鹄,谓英官纠寰球诸强国,忍辛艰,冒危险,排舰队,调戍兵,内则锋其说,以慑其情,外则廉其威,以馁其势,然后纵众之所欲,权众之所择。东南通其海港之场,西北辟其砂碛之地。矿产穷山晋秦,渔盐绝壑吴粤,汽艇川灌湘淮,铁轨邮通滇蜀,使五洲之众,勇者竞先,懦者踵起,簇簇蝇集。于亚东大陆,如附星,如啜醯醴。
我国之富藏利薮,威吸强收,采取净尽,无余蕴焉,与其昔年开拓亚非利加一例同观也。斯实近十年来极东之状态也,无日不在众虎逐羊之际,群雄走鹿之场。犹忍隐漠处静窥,如猫捕鼠,以图他日之利也。嗟夫!我国慢藏之器,今人行路侧目,无不先为着鞭而去者矣。今吾推究我邦帝国贫弱之原,财政为之也。海防厘捐,既遍征南北各部矣。然剥削愈甚,鲍蠹愈多。司农方兴仰屋之悲,周王益增筑台之虑。于是俄德法诸国强而要挟之案,繁于厘毛。偿货之期,急于星火。分析之虑,未敢决也。
一千八百九十五年(光绪二十一年也),驻沪英之戏也迷吴领士,于斯事尝言之详矣。我政府不察,乱许增商埠,自贻束缚,以梗遏其富源。则破产之忧,不待继晷也。援救之术何哉?为今之计,当决言革故改良,勿作委蛇内政之举。施对外重迟迂远手段,勃然申威,坚立政府,而固城镇,勿谓华洋集处同室。
先宜堙凿川河,纷灌内外航通之路,则运输得便,征纳遂丰。国债之贷款,度支之出纳,慎为相处。山海之宝藏,源源增拓。水陆师团,渐渐扩张。诸他费值,罔不咳唾立办。使得计臣,益善维持而经理之。何庸谬自日征苛捐,而为此损财伤民之举哉?此中国财政救败之善策矣,宜竭力为之。今夫中国政府之隐忧,固在足腓矣。其腹心尤甚,何以言其然也?患在外者蚕食,患在内者鱼烂。
闻之一千八百九十一年,哈鲁哈乌鲁氏尝为演说,发布于埋吴既爰尸太阿地学协会云:其言中国乱党,名目种种,纷结内外。其强众者,滋蔓湖湘滇粤之间。卧榻之旁,岂能安枕?军制不讲求者素矣。神机绿营,固不足用。有事征募,率皆草野不逞之徒。急则需之,缓则弃之,故组结斯心腹患也。
以国中之南北相去二万余里,而朝见之政化,夕安能逮于南方?□东西边,雷高琼廉诸州,海寇暴徒,累载烽煽。水陆梗通,民商交惫,与地方命吏,竟旷然相率,放弃其民命财产之任,绝不为之保护。
一若耳无闻,目无见,以为是莫须有之梦幻也。若有控诉于有司则摈而去之,反以为是诲盗之咎。何为言其然也,于一千八百九十五与九十六二年,英驻廉州北海领士之执可据也。又据同年英驻广州领事,报告粤省不靖之风说,比岁而来。盗寇充溢,良民汹汹,不安于堵。其骚扰惶怖之状态,与雷高廉琼诸州勿异也。
中日战争以后,财政窘迫,罗掘几空。
诗云:此方多宝玉,慎勿嫌清贫。而不肖之绅吏,借是为渔饵肥私之计,诱导有司,加税增厘,借捐饱橐,卒致民商忿怨,相率为难。久讼经年,犹不解免。所幸粤民卑顺,息事为宁。抗上之力,不逮其抵遏之势。驭富之气,不敌其治贱之威。虽其情有所不甘,志有所未逮,咸戢戢遵法。
以为是有司,当莫可如何之时,作此不得已之举也。最可痛者,夫粤吏且悬煌煌谕示于国门,旨谓以粤省之金钱,作粤省之保障。粤民举欣欣然,窃以为自是而后,我之生命,可免不虞矣;我之财资,可免滞留矣;我之产业,可免藉没矣;我之女子,可免标虏矣;我之寝食,我之出处,可无宵暮之警,江海之患矣。
岂意其担荷民生所寄之义,不能贷之重任。不寒暑间,相委然而放弃于中道也,反使民倚外权,以相托庇。粤之民情可见矣。欲祸不作,岂可得哉!岂可得哉!此驻广州英领事之所报如是也。况近数年来,我中国之有远志者,周游海外诸国,岁有所增络绎中外不绝,举地球上无不有华人足迹。其飞译东西变政诸书报,亦渐推扩,渐有人材,蔚然芽出。其东南诸方,一变其士人之风气,一新其民商之思望(谓南方之人多出外洋国也)。
外有所观,内有所感。其视乎晚近之政府,长有不满不平之念者矣。然使政府远察外情,参视近势,可少贷下权,以革新其国政,拔其平昔郁郁不平之徒,以共治为理。岂无二三豪杰,出而为我走集也。彼不将愤其血气,倾其心腹,耗其肝胆,罄其心蕴以奉上,而思自奋于风尘者哉!天下敖敖,方引领踵集矣,于自强何有焉?
不然,革新之举,不速行也。外警之变,内腐之溃,决裂五出。痈臭之祸,可思拟哉。又况法人之蓄谋于南方久矣。粤之毗近越南(法国领殖民地也),击柝宵闻。而山海寇盗,逾越出没,常为法人患。萎靡之吏,无术以驱除焉,实贻法人之辞据。故劫虏之案,时有所传。要偿之求,纷于诸报。
且法自领军队,逾域而摈攻之畀人大柄,欺迫滋甚。嗟乎两粤三十余州之山河,终为法人所索求必矣。盖法之取越南,醉翁之意,岂在杯中物耶?今又试观英人之心焉。
虽然,英于中国,所必争者则商务也。故其厘税之征加,其货品之盈绌,与其借偿之衡权,其山河之浚通,无惮斤斤三复议之者,斯英经略我中国政策也。然英之政治家,屡诋我中国政府,尝谓中英之约,我英既获之权利,今反有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之憾。遂使英国输入我中国者,竟为厘中所窘,受弊为不细矣。抵制之术何哉?
吾恐政府失是术也,是皆政府狃安纵涣一切之愆也。夫我国政府懵然不察,饮鸩蓄患于心腹,疮痍伏生于肘腋。晋宋之运,今其续哉。
夫昔甲午之争,英之乌爱衣氏豫为托言曰:若帝室为日军所困,遽为热河之续。以迁彼南京,民心必摇。而欧洲列强遂各顾私利,益逞其虎张吓喝之谋,肆其迫挟要求之志,牵制以陇断之。殆谢和之后,蹶而不振悲乎!然而英于中国政策始终勿变者,则在商务,而土地非其所利也。何也?
有代我守斯土,莅斯民,而我少无所损,其实皆满载而去。渍其余润以沾溉其不逮,则彼恩吾惠而怀吾德不暇。将相率弃已而趋彼者,是成英之外府而已矣。虽然,今俄德法诸强国,申其连横之势,张其协迫之威,割掠我国土地及一切通商利权,则妨英之甚者也,岂英之能固守不变,虐鬻让名,以违经营其商务之主义耶?悲哉!
今我国惫矣。俄德法将缢于前,强于我势;英将缚于后,柔以夺我利。余则剔毛剥骨,啜舀遣润,踵集于傍不能去。版籍虽大,民户虽庶,其北不趋为波兰,南不折为印度也几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