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中蒋黄被刺,民国元年六月间事也,沪上各报均有登载。继而闽中友人郑君有二子事略见示,记述较详,兹特编录以备研究此案真相者之资料。蒋筠字子庄,闽之侯官人,性倜傥,不甚措意于家人生产,弱冠贫甚,然交游不之知也。豪于酒,能为诗,兴之所至辄流连数日,家至不举火,置勿顾也。岁庚子,补弟子员,壬寅举于乡。然君于浮名亦不屑措意,天性神悟于畴人术,未尝有师授,能独探奥,为文章下笔累万言立就。
辛壬间闽学甫萌芽,君历主讲席,游其门者多成伟器。既而又自办小学校,独力支持,款不给则力为勤募,尤注意于贫民教育。素擅辩才,各社团开演说会必延君至,一登演台鼓掌声雷动,君以开通风气自任,有请辄至,不以与疲也。闽法政学校开,校长郑君聘襄校事,擘画极为周详。
光复后充民政司地方科科员,然君之志常在开发一般社会之知识,故公暇辄抒其所见,著为论文投之各报,《民听报》所载尤多。其言皆切中一时情弊,渐为某要人所觉,而祸根已于是伏矣。又好演说,闽自光复后星期日各处多有演说,每开演延君,君必至;君至,所言必痛快。民国纪元四月廿七日,在会城通贤里演说,语刺某君,至沉痛处乃涕泣数行下,听者鼓掌。君曰:“且勿尔,异日吾辈且恐无涕可挥也。”
此语一传播,而君于是死矣。越二日,君坐舆,由其私第出至玉山涧河蠕,突有凶徒一人喝令放舆,舆夫折声斥之,一刀已入舆中。蒋君方欲出,十余人逞刃交下,中有一舆夫极力掩蔽,终不能敌。蒋君一踊入河,舆夫随之下,凶徒散去。舆夫舁君出,问君如何,君尚应之曰:“予死矣。”
再问不复省,舁至家已长逝矣。呜呼!蒋君之死,论者纷纷,几成一种疑案,而其实固无可疑也。合前后而观之,昭昭乎如发蒙矣。蒋君死者,风声日恶,《民听报》首停版,不及一月又有黄家成被刺事。
黄家成名复,以字行,闽之福清人也,民国纪元五月二十三日死于贼,年才二十二三耳。距今八年前入苍前山鹤龄书院肄业,学业冠侪辈,性豪迈,勇于任事。前四年与同学某某密办一种《警醒报》,发挥民族主义,月出一册,南洋侨民争购阅。资不继,往往质贷以给,清邮局不为递,则易报名曰“民心”,由外国邮传达,风行一时。闽光复成功之速,是报之力也。去年春,广州事将起,家成以闽不可无备,倡设体育会,阴以兵法部勒之。
武汉首义,家成谋响应,日夜奔走省坦。事稍就绪,乃驰赴下游,召募武士八百,率之至福清,而省中光复之信至,即出私赀将所募悉遗归,不费公家一文。福清已无事,家成趋赴省中,时慕逐臭之徒假革命以谋个人位,置者方洋洋得意。彼长某部此管某局今之参议长兼警察总监某君者,实为政务院长,见家成至则以印铸局总稽查强畀之。家成以素志在于救国今革命告成学业尚未竟,断不以彼而易此视事,数日即辞去,仍入鹤龄书院赓续旧业。不知者且谓家成觖望,遂深疑之,家成之祸根伏于是矣。旧历去腊,闽军以缺饷微不靖当事,即指自家成以为将煽乱,家成益自敛。
光复之初,家成以开通民智监督政府莫善于报,因与同志谋改《民心册报》为《日报》,馆设仓前山,与鹤龄书院相距数十武。开办后,主任某君有远行,报事遂归家成经理。报中言论侃直,对于政务院纠之尤力,封闭之信喧传已久。蒋案出,《民听报》停,报界大动摇,家成力持镇静。五月初三卒被封,时家成适在馆,从容出应接。捕者似与家成相稔,佯为不知,家成遂徐收簿借出趋至鹤龄书院。同馆之人已先生,乃分电各埠。
翌日海内外各党会纷纷电诘闽政府,最后经国民协会电闽支部与警务司交涉,卒撤其封。然外间之风声日益恶,盛传某某、某某者(皆民党中人)名在夹袋,皆将以待蒋君者待之,首列者闻即家成。家成之师外国人某君亦戒家成勿轻出。
忽一日政务院副长黄乃裳者,偕一人至鹤龄书院,访院之主理,以为家成私室有危险物,欲一搜以验虚实,主理允之。搜讫无他异,乃谢去。后又致函鹤龄书院监院某君,云家成能与我一往见彭某,保为解释嫌怨,必无他虞。监院询之家成,家成遂偕乃裳入都督府见彭某,倾谈甚欢,留之宿,家成固辞。
彭派人送之归,出门不一二里,家成见其舆后有十数人穿操衣者尾之行,急下舆入一书肆,少选不见,复上舆由梅枝坊入,将赴南营谒外交司。方家成肩舆入梅枝坊时,有一人在坊口见一凶僧向坊里张望,已而一挥手,十数人随之入家成舆。至梅枝坊底转入南营,此十数人者踵至。
一人先抽刀刺入舆中,家成大吼跳出,十余人利刀齐下,遂血肉模糊,不复辨其为谁某矣。最后一人沥刀头血溅尸身上,更剔取路旁残纸拭其刀,纳之于鞘,睨视路旁人曰:“未也且更觅余辈。”
而刃于其腹耳,乃各徜徉而去。呜呼!死黄子者谁欤?夫岂有难知者!真凶至今犹逍遥法外,何耶?彼诬黄子者且曰:“是谋第二次革命,死有余辜者也。”
黄子在满清时代谋革命为企望共和耳,民国既立,夫又何求?且赤手空拳,非至愚之人谁肯甘冒不韪以自取死乎?彼之诬黄子者,适以见黄子之死必有主动之人,而一般病狂丧心之徒狼狈为奸,其情形益不可掩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