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清专制吾区夏二百六十余年,其对于吾族种种设施,无一非制造革命之原料。但吾族人民之心理,类多墨守古人君臣大义之门面语,而不悟言外微旨。故虽日对幽厉桀纣之行,亦太息痛恨,相与隐忍而莫可如何。
其有一二杰出之士,窃取汤武故事,欲有所为,则又弱于鼓吹之能力,莫克使人权公理输灌于一般社会,故欲求同志不可多得。猝然犯难,则一蹶而不可复振者,往往然矣。事至洪杨,势浸盛大,然不久而即衰落者。
岂满人之能力足以震铄有为哉?盖由文明程度不及,不惜同胞互贼故也。论者憾焉。吾党巨子鉴先哲之失败,痛虐政之滋甚。又沐浴欧美之新潮,数十年奔走呼号,气谊感通,人心一变。于是尽改曩昔所以不能达目的之故,一一别定方针。时机既至,归附日盛,遂人人具有国民之资格。
又能各就所处地位,及所负才力,孤行其意,不谋而合。至武昌一举,遂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不数月而共和国旗,遍我大陆世界。亘古以来,政体递嬗,未有若斯之盛者也。吾知他日大汉篡史,必摭捃各方面光复事迹,彪炳宣扬,以昭示天下后世。吴淞部分虽小,而实为长江大海出入咽喉,固屹然东南之要塞也。且其力征经营之效力,有独多者,轶而弗举。惧有责焉,著《吴淞光复军纪略》。自武昌举义,声震中外。
然自八月十九日,以迄九月十三日,敌兵四面萃集,事势岌岌。吾党志士,虽知鄂军之胜负,关系大事之成败,然大都迟徊观望,莫敢先发以为鄂应。而鄂势日孤,吴淞诸同志焉忧之。群起建议,以为淞沪必同时并举。
沪为万国耳目所系,淞为江海屏障,不联络一气,则声势不雄。而东南诸省,亦未遽肯相应。谋既定,事遂集。于是宝山、太仓、常熟、昭文、江阴各州县不崇朝而交第收复。
而苏狼福、三镇水陆各军队,亦咸隶于吴淞光复军麾纛之下。既而苏省都会之地,亦翕然景附,各省继之,而大事遂成。此虽由诸同志擘画精详,防守严密所致,然亦由所居吴淞地点,实有高屋建瓴之势,用能号召天下,收此巍巍之事功也,其所关顾不重哉?
吴淞军政分府之成立也,公推湘乡黄汉湘为总司令,朱廷燎为总参谋,华亭杨承溥为民政总长。三人者,皆识时通变之奇杰也。一时号令咸出于其口,初承溥任警务区长,汉湘为巡官,廷燎统江海盐捕师船。
会驻于此,迨武汉潮流所撼,意跃跃动,顾持重莫敢先。湘人李燮和者,革命家之巨子也。挟其目的,游历重洋,以中学为华侨师。即乘此播其思想种子,随风飞扬。审时机熟,视实行冒险为必要。
广州督署之役,与黄兴仅以身免。潜踪抵沪,沪上故多党人,与燮和皆通声气,汉湘所敬畏者也。至此遂由汉湘播导线于沪军警界中之湘人陈汉钦,而通款于淞军警界之承溥廷燎,以及要塞统领姜文周,故得机关互应,一发轰然。然淞之发展也较难,当是环淞数里,水陆要塞巡防各兵队林立。有一梗议,祸患且不测。
汉湘与承溥廷燎三人,于是焦思极虑,谋所以一一联合之策。计定,汉湘随单身登策电及外海营艇炮舰,走狮子林南北炮台,谒济字客军及巡防队。召盐捕师团各领哨,所接皆错愕。若迎若拒,首鼠两端,终不得其要领。旋各举代表会议取决,意踌躇仍不一致。然卒得最后之结果者,则正不知此一寸时间,其为泪其为血之磅礴喷涌而出也。
俄而艇舰营垒,悉悬白旗,而济军营门尚闭。维时天初明,主将黎天才,素持中立主义。治军严,莫敢发。虽有督队官徐占魁阴相结纳,尚未知其能力如何。汉湘等忧之,急遣人辇银千数百元,称犒师,叩门而入,军心踊跃,事乃成。是役也,主动沪及淞者,燮和也,主动淞者,汉湘也。
然承溥为警界主体,号令所自出。抑警部力弱,无廷燎盐捕精悍之师,势亦不张,而汉湘独早能阴窥二人之隐,动其所欲动。君子于是谓汉湘能知人,谓承溥廷燎之能认汉湘,实为一时英豪相得之盛云。
当淞沪同时光复之初,沪人士咸拥戴李燮和为沪军都督。燮和以身有所系,则不能再谋进取,力请逊贤。遂赤手组织北伐队,一时青年志士,女校奇才,争趋麾下,愿执鞭珥以相从。军中竞呼“李先生”,服从之盛,盖有莫知其所以然者。淞地同志闻而议曰:“方今东南十数省已悉反正,而北方犹昧大义。李先生此举,实树天下先声。”
顾练兵地点,沪不如淞,乃往迎莅,奉以吴淞军政分府水陆总司令名义以系军望。而汉湘下之,当是时南方独梗南京一城。清总督张人骏将军铁良虽顽,已失势无能为,惟江防枭将张勋实左右之。宁城不下,武汉交通有阻,且棘津浦路线,碍北伐。于时攻宁各师团麇集相持,燮和忧之,乃就汉湘承溥廷燎谋,以济军久习战斗,民军少经验,今协师决胜,殆非得济军不锐。
谋定出师,主将黎天才率所部逼城下,审形胜,首扑夺乌龙山,次幕府山,遂乘势并据狮子山。此三山者,俯吞全城,得之而形势益固。张勋知事不可为,乃率张人骏铁良宵遁。金陵定而武昌益巩,自是益得专事北伐之师矣。
隶于吴淞光复旗下各军队,散布各地面,纵横数百里。以营计,二十有奇,皆视所主地以领饷。素不统摄,又新归附,非赏不能得其心。若从而编制,则服械有增,矧添练兵队。如北伐、如防守、如护卫侦探,一炉一灶,井然秩然,均须从根本上筹备。
不宁惟是,时而接待客军、时而出发兵队、时而犒捷、时而无降,此外邮电有费、输运有费、建兵房棚栅有费,门类百出,不可殚数。凡此应付,竭力支撑。种种困难,殆非笔舌所能道其状况。嗣认苏省为主体,额饷始有着。而前后溢支之数,不可胜计。其间以燮和名重,而得协助者居多,汉湘承溥廷燎亦各以声气时获拨济。然以私人名义为公家负债,亦正不少矣。自有商船筹饷处之设,始得稍事补苴,然酌行潦以实陂池,终恐无济。
故说者谓诸人当谋光复时,有无限隔膜不相知之劲旅,环伺逼立于其旁,欲猝然镇服之,颇非易易。及观光复后筹措经济问题之难,又转觉前事之尚易为力。洵深知个中甘苦之言哉。淞滨一偶,为江海出入门户。人民五方杂Ш,匪类出没,素称繁剧之地。自光复军起,各处讹言时警,忽而满暗杀团偷渡矣,忽而敌输军火入矣,忽而铁良张勋遣刺客来矣,人心皇皇,到处皆成风鹤。甚至军事上之警备,亦转增人惊疑。
而吴淞独无此虑,司了望有炮台,游弋检查有安涛飞霆策电炮舰,逻市有侦探,而内部职员且从而周番夜哨。故居其地者,咸倚若长城,安堵无恐。不意枭匪亦利用此时间,蓦然连樯率数十百私船闯入,一时全镇大震。
幸朱廷燎方欲弛盐统而未遂,得飞檄管带彭定华及所部各哨领,鼓枪艇飙集。岸兵环噪之,枭众大惊,争易舟遁。枭之来也,伺我不备耳。至是而人咸知淞地防守之严,而乡镇伏莽以及游手猎食之徒,亦各闻风胆落,相率远遁矣。
或问吴淞军政分府成立,及其维持与所著效力,人谋事实,备于上所云乎曰:否否。支大厦必以栋梁,而仅有栋梁,亦不能成大厦,势也。琴瑟专壹,谁能听之?八音克谐,自来尚矣。淞地虽小,固完全一机关部,其资于群策群力正多。当光复之初,民军旗帜,绵亘数百里,莫不各有专官。
如定宝山,则仲杰为首,而龚泽芳张璧持等副之。狼山则许宏恩为首,而张仁第等副之。福山常昭则龚先耀仲杰为首,而龚泽浦等副之。嘉定则朱涛为首,而洪松之等副之。太仓浏河则董鹏飞朱廷禄为首,而蒋寿鹏等副之。
罗店则刘寰庆须家骥等同主之。惟江阴则章兆旗彭定华潜往运动,即翕然归附,并不烦以兵力。事定,其不赞同之前清委任兵官,皆已逃匿。汉湘恐兵无主,乱愈滋,爰檄龚先耀镇守福山,许宏恩镇守狼山。
为兵官反正者劝,且龚等故二三品秩,素孚军望者也。其担任内部职务,则有若夏口刘炳恩、湘乡曾广钅黄,充军事副参谋,谢蔼光冯鼎张曾阶朱涛朱廷禄等充民政参议,汉阳吴传荣综财政兼总掌文牍,桂林以景福任司法兼督输军饷,番禺庄鹏九掌秘书兼监督筹饷处事宜,而就中尤以刘炳恩摄职独重。如杨承溥犒师之宁,即令权临时兵宪司令,黄汉湘朱廷燎或统领水师,或统领陆军步队。
凡光复范围地点,时或有警,即驰往抚循。所悬职务,皆借炳思兼摄,故劳亦特甚。其他各要职如参军则有章兆旗、张英才,顾问则有顾言、沈周、赵以权,总稽查则有龚先第,总庶务则有龚泽芳,军械则有蒋寿朋、刘乾、虞赓扬,军需则有缪恭寅,支应则有宋云忻、朱云涛,稽核兼掌簿籍则有吴兆棠,筹备则有许试、谭孟祥、何秋士、高敬堂,交通则有戴钟浩、翻译则有岳世泽,秘书则有朱振声,军事文牍则有杨发瀛,民事文牍则有吴中伟,书记则有刘寰庆、汪文治、曹宰铨、沈凤来、卢兆镛,监印核对收发则有朱增荣、范怡春、贾少珊、韩邦桢、杨家鼎,招待庶务检查则有董鹏飞、须家骥、赵秉钧、殷嘉言、朱文彪、冯启民、徐俊卿、徐松、朱玉忠、陈兆麟、谢成、章祖惠、朱英瀚、单邦瀚、曹敦仁、姚慈,运输则有夏明仁、夏同庆,护卫队管带则有马有才、梁子桐,队官则有黄迎祥、周维馨、张大栅、葛伯寅,侦探队长则有万树春,暗探则有朱子昂、谢祺、朱光明等。凡此以上各员,虽职有重轻,才有大小,事有繁简,或先为甲差,后易乙差;或本任此缺,又兼彼缺,前后不无歧异。且人众事杂,一时难免遗忘。
兹惟就所记者随类而书,要于当日事实上无甚大谬而已。然或人缺其一,事即不举。用达其长,过即相随。牵一发而全身动,措施岂容或误。故吴淞光复军之所以成与成而不辱于名誉,实赖在事所用之尽得其人。
今者五族大共和国成矣,策勋纪绩,随地有人,而吴淞举事最先,岂得独列于后。史例纪人纪事,有特书,有连类得书,兹亦犹斯义夫。
汉史氏曰:呜呼!国祚之系于人心,顾不重哉!人心有所甚好,有所甚恶,有国者所当视以为行政之方针。若不从其所好,去其所恶,积极必反,未有不亡国败家者。夫披大汉舆图而指武昌,枰中一子耳,淞抑微矣。然大祸之发,如泰山片云,不崇朝而遍天下者。何也?人心已去,不可复回矣。清其已事也,可不鉴欤?
野史曰:吾读《吴淞光复军纪略》,而叹李燮和之功为不可及矣。当武昌起义,北军纷纷南下。各省挟重兵者,观望不进。一应召则大兵云集,而武汉无完卵矣,尚何功业之可言哉!李燮和于武汉存亡危急之秋,默审时机,抱定宗旨,毅然出万死一生之计。独于淞沪完善之方,默运神谋,号召豪杰,竟一举而白旗遍竖。
东南十余省,亦以次闻风景从。而武汉之围遂以解,北方之势遂以孤。卒借此永奠民国基础,何其智勇之若神欤!然考其发难之初,为之后先奔走者,只巡官黄汉湘耳。
汉湘所利用而通款者,只陈汉钦与杨承溥、朱廷燎耳,皆非重要人物也。一有反覆,则祸变且不测,而身命随之。而此数人者,乃能审慎于机先,谋定而后动。而素负时望之疆吏,手握重兵之强臣,反俯首受其牢笼,慑其威力,无人敢与相抗者。
此虽由满运已终、人心思汉之故,然非燮和之胆识过人,何以至此?夫燮和于广州事败之后,亡命至沪。素无重望,能为人所钦慕也。其所挟以求胜者,若惟是侥幸于一试。初无成算之在胸,其不为徐锡麟、温生才辈之续者几希。
且当是时沪道固在任也,沪军未归附也,一摇足则貔貅环集,而身入网罗矣。苟徒有胆而无识以济之,亦安见事之可望有成乎?乃燮和静观默察,独知时会之可乘,仅遣区区二三党徒,严密布置。
片言相感,默契无形。而一发轰然,遂成不可遏抑之势,几令见者疑其神出鬼没。此虽汉诸葛之袭南郑,唐李之破蔡州,无此奇异。宜其先声夺人,不匝月而响应者,几遍寰宇也。虽然,燮和以孤身寄迹沪地,于军警两界,素无往来。苟不将机关设法沟不保,安望人之争以土地相属也。燮和知汉湘之可与任重,而汉湘以微末弁卒为之效死力于危险绝续之地。遂使长江数千里岩疆要塞,尽失其恃,而满清所借以为防御捍卫之士卒,皆乐为我用。
古今所谓三寸舌贤于十万师者,此其似之。然使杨陈朱诸人,才谋不足以济事,勇敢不足以有为,即群警察之力,亦不过千数百乌合之众耳。夫何能为者?且当其时,临其上者,固大有人在,饷械均未在握,事权又非独专。设一疏虞,后患何堪设想?而况雄师环视,壁垒精严,安见有隙之可乘,有瑕之可蹈乎?
今数人奇谋英断,同时并发,独能于范围之外,运其神通。势力所穷,济以权术。而黎天才之中立,竟无所施。济字营之精强,遂乐相附。此中妙用,松与沪渎虽相以,事实较难,然则杨朱之毅力精心缔造民国,其功亦乌可忘哉?今者大局已底定矣,名人辈出,彪炳一时。其种种伟烈宏勋,各省各地,自必皆有纪述,兹故不论。
独论其关于吴淞一隅者,非徙以吴淞地点居要,亦以汉湘身为吴淞巡官,而燮和能识之,用以通沪警,用以合淞军,其得力全在于此。而其后淞军发谋之奇伟,任事之毅勇尤别有足多者。
且燮和舍沪而淞慨任吴淞军政,则是役也,燮和始主其谋,终收其效。微汉湘不能成,微群雌之相助,亦仍不能成。故吾于淞事窃有取焉,其余魁杰甚众,他日史官纪载,自有公评。予姑略之,独就此重者要者,略抒管见,知言君子,其或不我遐弃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