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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津游记

  菊绽三秋,旗扬五色。民军起义,又一年矣。庆典声中,回忆去秋京津所见闻,俨然梦境。撮记其略,亦纪念之一也。
  余以去秋阴历九月十三日,乘轮北行。登舟闻上海光复。视同舟中人,有现喜色者,有若恐惧者,其状不一。乘客除商人外,一法部司官,偕二友,似久于幕席者,又王毓江之仆役数人(王毓江在湘带巡防营,光复时与黄忠浩同被杀)。次晨,舟行过茶山后,风平浪静,一望无际。舱中谈国事之声大作。
  余独坐无侣,遂谛听其词,资为消遣。至纰谬时,辄不禁失笑。王仆为人述其主被杀事,及自湘至沪,颠顿情形,慨叹不已。继,忽笑谓:“大情必不亡,佛爷死仅三年,神灵犹在,必能呵护其子孙(与尔何干),吾侪无虑矣。”
  法部司官则与二幕客计议入都后之事,且言冶游之乐(好货),谓:“须早寻欢,不然兵至城下,将不暇出走。”
  其意除此事外,无可置念者。至商人则言人人殊,而赞成民军者为多(毕竟商人好)。有忧虑者,亦恐兵事不戢,有妨营业耳。有二商人聚谈,甲云:“《推背图》中未见有黎元洪,恐不能成事。”
  乙曰:“不然。黎元洪者,即大元朝朱洪武之后人也,必继其祖业无疑。”(一笑)
  甲笑曰:“我们且不管,但预备看新皇帝耳。”(又一笑)
  又有数商人,于舱外席地坐谈。一人问:“革命党是否与瞎李(指李自成)一样?”
  一人曰:“否。瞎李是贼,这是争皇帝。鞑子坐了二百多年,也该还我们了。”(痛否)
  又次日。风浪大作,船身过小,不耐颠簸,多呕吐者。不闻人声,惟闻涛声打窗而已。余亦昏卧终日,过烟台后风始少息。
  十七日晨起。间有谈鄂事者,惟去津近,多不敢声张。可见专制之威甚矣。船小行迟,至津已日暮,旅舍皆患人满。盖是时津至沪之船价绝昂,欲南下者,皆留滞津门。而京官则惟假津埠为暂时避祸地,不忍舍差缺去,故来者益多。余奔走数家,仅得一小屋。航行困顿,着枕即熟睡矣。
  十八日起。卖报者至,急购数纸阅之,知苏浙皆已光复。余戚自京来,接询都中近况,答谓:“险甚,非早谋脱身不可。”
  是时旅舍中茶房忽大噪,询之则曰:“革命党已到大沽,巡警已加班防卫。”
  询之居人,盖烟台光复消息,初至津也。
  余见事急,乃与戚约,速入都取眷属。及至车站,适遇一鄂人,为述其家,信所云汉口残破情形,并云:“京中危险日甚。吴绶卿已被刺,关城门杀汉人之谣日益盛,恐将不免,当速谋归计。”
  余唯唯,继车站中人益多,乃罢谈。而保定兵变之声遍布于客室中,众人面上现极可怖之色。是时京津人士,固无日不在风声鹤唳中也。
  三时车至,载日兵甚多,皆自检阅来者。余登车后,一室中仅有四人。余与戚外,其二人,则陆军部之司官,特派出京探询军事,而入京报命者也。车行攀谈,余虚与委蛇,然彼二人对谈时,亟表赞同。民军之心,且狂詈满政府不已,而时侧目四视。所谓侦探之本领如此。
  余见彼等作种种丑态,不禁匿笑。遂转向窗外凝望,见村人闲行田亩,至有逸趣,为之神往。凭眺间日薄崦,时已黄昏矣。
  至八时,抵京车站。有巡警检视旅客行李,其声势颇汹汹。而箱箧既开之后,惟以一手稍按,即挥去,与旧日科场中搜检者无别。所谓首都戒严者,不过尔尔。余至车站,出乘骡车赴余戚家。沿途市肆寥落,路灯惨淡。惟见巡警荷枪,三五成群,巡行而已。童稚旧游,十年重到。人民城郭,百事都非。辽鹤归来之感,至凄黯已。
  余在京仅住两日。京人对于鄂事之感想,就余所闻者,约分数类。一曰京官。是时京官逃去已十之五,未去者非穷苦无资不能成行,即身兼要差,为势位所累,不能竟去。此二种人,其怨苦殊相悬绝,而感想乃无差,惟求新政府成立后,得全保禄位而已。得意者欲求继续,失意者欲借此翻身。满清之存亡,固无人计及也。惟得意者之言:“如民军不能成事,则望北军早日奏凯,重享太子。”
  失意者则否,盖平日嫉视同部阔人,方欲得而甘心,何能再望安乐,重遭白眼。故虽与之同尽,亦所甘心,而不望满清有重兴之日。怨毒之念,实能促其赞成革命也。一曰商人。商人对于政局本无观念,惟因日在危疑震撼之中,市面日蹙,金融日滞,则起怨望。
  有谓满政府无能者,有谓民军多事者,其间亦有稍明事故者,惟慑于专制之威,不敢置可否,唯诺而已。至于下流社会,则顽固较南方为甚。
  盖满人盘踞北方已久,习俗传染,已忘其为异族,故多鄙谬之言。历代当鼎革之际,忠臣节士死亡相继,视国仇如己事者,固无待言。即不能以死报国者,其忠愤之气,亦时流露于不觉。而满廷之亡,所谓士大夫者,皆存异志,舍冥顽不灵之皂隶、仆役辈,无与清室表同感者。人心所归,亦可见矣。
  是时,各学校皆散学,学生皆四散。故纯粹为民军表同情之言,不可得闻。
  二十日余复出都至津。是时,船价益昂,欲归不得。乃僦屋,而居屋价之昂,较沪尤甚。两三间屋,有索价数百元者。可见津埠之拥挤矣。
  余在津住二旬余日,惟至阅报社。社中阅报者甚多,某处光复,则欢呼之声溢于户外,与上海望平街无异。盖在租界,人皆无顾忌矣。一张《民立报》有置银一元者,人心更可知矣。
  一日,余至车站,适北京车到,车中填塞几满。旗妇初易汉装者尤多,其举动至可叹。站外有日人恃照像镜摄影,观者狂呼。又有逃官多人,易其服色仓皇行走,从者挟囊橐随之。路人指点,曰:“此某某老爷大人,平日最ピ赫,今亦如此矣。”
  是日汪笑侬在津,连日演前代亡国诸剧,如《受禅台哭庙》、《桃花扇》等。道白切合时事,观者拍掌不置。余则谓此等戏,沉郁悲恸,实与时势不合,盖不免唐突民军之嫌也。至福王亡国,则观念适成反比例,若于清军入关之淫暴加意,庶足鼓动人心,然而难矣。
  至十月七日,汉阳复陷之消息至。一时人心大震,津埠京官复纷纷入都上衙门。与余对屋居者,亦一京官。平时缩居不闻声息,至是亦入都。归则高谈阔论,痛诋民军不已。
  十二日。船价稍平,余遂归沪。十六日抵沪。入口时见铁血旗,而悬于兵轮船中。茶房群呼曰:“到我们国里了。”
  余闻之,亦觉有重返古国之乐。(录某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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