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记为苏庵先生之杰作,乃本当时目睹事实之佣妇所传述者。其血影啼声,栩栩然宛在耳目间。以南朝繁华之都会,作野蛮武人,施展淫威之尾闾地。呜呼!其三百年前之所谓江阴扬州等处之屠戮,竟复见于今日共和时代之金陵,可谓惨甚。先生此记,一若代石头矶畔之怨魂恨魄作冤词状,以伸其愤郁不平之气者。噫嘻!亦有心人哉。
历史上盛称形胜地,则战祸必较酷。争点所在,不能免也。昔人谓关中经汉唐□世之乱,地气已尽,遂尔萧索。其后燕蓟北平起而代之,所以然者,宁非为兵祸剧烈故欤。东南半壁,则武汉上游战争先著。而金陵龙蟠虎踞,据为都会者,往往而是。永乐靖难,瓜蔓传抄,弘光南都,满兵屠戮。
数十年前之太平军,一旦覆巢破卵,斩伐芟夷,如草木焉。嗟乎!虽有仁人伤心劫运而已矣。彼其时流离呼抢,淫虏剽掠,直随惨雾愁云。残花败叶,付之无情风雨以去。居无几何,已不能道其详。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不过因种族感情之恶,留此一斑。实则血幕刑场,武人已视为惯例,岂独建虏之性使然耶。革命声高,诸州响应。石头城虽遭小劫,旋辟临时政府之新天地。亦云幸矣,曾不再稔。变起阋墙,忽成滔天之祸。
维时白下居人,或狃于意想之文明法制,视置帅如奕棋,眉睫之间杀机顿烈。可怜一片秦淮月,照见城头乌夜啼。于是而永乐弘光太平之浩劫,复见于白门秋柳间。不才虽伏处沪滨,惊心鼙鼓。
忽有佣妇自金陵来者,云:“奔命围城中十有七日,濒死者屡。卒全无谓之残生,而盛年伉俪之主公,不免虫沙与猿鹤。”
语次泛澜,悲而叩之。妇娓娓道,觉当时惨酷情状历历见,脑海澜翻,万怪涌现。异哉!恤纬之嫠,乃等道旁之王孙,载笔从之,不减荆驼逸史也。
佣妇曰:予本苏台某乡人。受佣沧浪亭边顾姓,巨室也。然稍稍中落,止一孀主妇。曙后星孤独钟怜爱,故名爱珠,读书某女校。予蠢人,不能状其秀慧,但闻同侪私赞曰“一朵能行白牡丹”也,予佣后匝岁。
人云书已读毕,有冰人来议出阁事。予大喜,一则好女宜早得佳婿;一则主家有事,予获醉饱,且多得犒赏钱也。荏苒春风,佳期果近。而婿家在南京,始议送爱珠往。主妇怜爱珠幼稚,挽冰人商之婿,欲令就婚。如入赘礼,往返再四,婿始允诺。及期,主家陈设之华赡,及宾客仪卫之盛、鼓乐之喧阗、服饰之丰美,予生平耳所未闻、目所未睹也。
婿貌清秀,年可二十许。记得往岁随人观剧,台上小生甚美,婿状颇似。予私心窃为小娘幸。是日,予掌收发器具皿物,栗碌无片刻暇。欲一窥爱珠作何状态,不可得也。
但闻庭中两使者互语,云:“婿兄在都督府中作某官,势颇显赫,婿在学堂中任教习,都督且亲过其门拜谒焉。”
又云:“婿性极和平,初本不酷待下人。及革命后,常言今日共和民国,当一律平等,尔等勿复称老爷大人。”
又云:“现今官僚尚有倚势吓人者,婿辄恨恨曰‘吾得志必铲除此辈’。其兄或劝之略存上下阶级,辄笑而不应。故此等主人,实为难得。”
旁一使者忽搀言曰:“尔等但言其长,未及其短。彼虽宽待我辈,然借之取利则甚难。一干没一闪铄,彼必斤斤申斥。故校中工资而外,绝无他项可侵渔,反不及彼兄之仆,弄一手好钱也。”
正酬答时,忽堂上呼茶声起,遂各就役。既而事毕复叙,所谈皆外间新闻,或云暗杀,或云党争,或云第二次革命。奈何予不解彼等语意,木立竦听而已。
婚事后约旬余,婿将往南京,谋挈爱珠俱去。主妇亦束装与偕,予从之。乘汽车甚迅利,仅五六小时间,云已至下关,主妇及婿等占一马车,予跌坐其后。城中街衢宽平,绝似阊门外驰道。须臾,抵婿宅,其家女眷殊众。予从主妇一一称谓,几有应接不暇之势。居数日,游宴之处甚多。主妇谓予曰:“吾将偕汝归取家具。此间花圃清幽,婿谓我不如久居此,我意亦愿于此避暑也。”
予唯唯。从之返苏,约月余,复至南京。自此予亦几为南京之佣妇矣。一日忽有远客至,问克民归乎。克民者,婿名也。时予适在庭中浣衣,答以在校中未归。客因言请见太太,予知此客必亲故。急报于婿母,母问姓名,客自言秦姓。母惊曰:“渠岂从浔阳来者耶?”
予约略忆问答语,果自九江来者。母曰:“然则吾家龙官至矣,请渠入内寝便。”
须臾,予导秦生入。甫及席,即纵声曰:“母知赣省大变乎?”
母错愕曰:“奈何?”
曰:“某日宣告独立,以兵戎相见矣。”
母曰:“城内何如?”
曰:“尚有秩序,第经济大恐慌。战事日亟,烽火逼眉睫,一日不可安居。”
母曰:“嫂氏何如?”
曰:“南旋矣,今暂居沪。”
母曰:“盍来此间?”
秦生愀然曰:“母以此邦为乐土耶?”
母曰:“固无恙也。”
秦生曰:“克民殊愦愦,宗敏固恋一官。渠亦甘殉皋比耶,奈何乐此燕幕。”
母惶恐问:“何以知之?”
秦生附母耳细语不可闻,既而母色有异,摇手戒勿语。顾命罗酒食款待之,比晚婿归谈宴甚欢,殊不及日间事。予心不能忘,私语主妇。主妇谓婿悉外间事,苟有变谊无隐秘理,勿喋喋为人憎恶也。予服主人有雅量,遂不复言。越三日,秦生去。是晚,婿归言事起矣。都督模棱何益,留守虎虎有生气,独不能慰疮痍。舆论不无倾侧,伯兄情急,不将为蝉蜕计,恐有后患。奈何一家闻之,皆叹惋。是夕,主妇忽有惧色,与金谋归计。事且定,爱珠泣曰:“母乃敝屣我乎?”
主妇心动,谓之曰:“盍劝婿俱东。”
爱泣曰:“婢恋兄公,必不肯降心相从也。克民固孝,无可复言。”
主妇曰:“然则何如?”
爱珠曰:“姑守旬日,徐谋于婿。”
主妇乃止,顾予自此注意探访。维时予闻二人以上偶语,必往窃听,意其与战事有关。且何谓“独立”,言人人殊,殆非予辈女佣所得与闻。偶出门诹询,所答绝可怪。一人云:“噫!叛乱也。吾辈不去,一旦大兵至,玉石俱焚矣。”
又一人云:“革命文明盛事也,独立共和先声也。且人心归向,讨乎其所不得不讨,何疑之有?”
予虽不解文语,而略悟词意,何反覆矛盾若此。小婢语予曰:“大主公新任军师。披八卦衣,摇白羽扇,如孔明唱空城计故事,好看煞人。”
予铮铮詈:“小婢饶舌,何处得此谰语,侮弄主公。”
小婢掀鼻曰:“媪何知,主公昨宵载宝归,灿灿者朱提数百笏。谢家姆语我主公新升军师,何谓谰语侮弄也?不日,汝家姑爷亦升二军师矣。”
予力啐之,小婢狂笑跳去。予偶告主妇,爱珠适在座,因语母曰:“夫君固言之,兄公意助革军,且某伟人引为心腹。顾其事艰险,夫君颇不愿相从,行将挈我辈东迁矣。特以财政权,我兄公交涉尚未就绪耳。”
主妇闻言,太息而已。
无何所谓大主公者,忽匿居室中数日。凡客来问讯,俱答以往吴门。予辈窃窃疑议,渠作此狡狯,殆所谓神出鬼没耶。一日,天暑酷烈。予方敷簟竹篱下,以待主妇乘凉。盖平日主妇浴罢,必徙倚此间,晚飧后始归寝。是夕,待久不至。予怪而探之,则主妇方与爱珠俱坐,垂泪沾臆。婿斜倚藤床,忧容可掬。
予心滋骇,顾又勿敢问,潜步掩入。主妇绝不觉也,遂悄然立其侧,睨视壁上有革军光复南京图。图中文明装束之军士,各携枪炮前驱,攻夺天保城。
其后又有一队垂髫白面之兵,则女国民军也。城中多蓝衣镶边曳辫者,奔走道路,逦迤不绝。殆战败而逃者,兵后一督阵之军官,不知为谁。但见缨帽翎顶,黄褂皂靴,望而知为满清一知兵大员。
惜余女流既无经验,又不识字,徒对画神往而已。予登视良久,主妇忽大声呼余,余恍如梦觉,急回身就询,主妇以茶壶付予,曰:“速瀹茗来。”
予唯唯趋出。方抵炉畔,忽闻炮声隆隆。庖人与小厮皆跃起曰:“城南兵变矣。”
余问:“何谓兵变?”
庖人与予同乡,且性敦笃。闻予惊询,特口讲指画,语予曰:“第一次都督遁走后,第二次都督才登位,第三次都督又来争夺矣。”
予不解所谓,但闻都督都督不绝,意谓都督必系土匪领袖也。大声曰:“要官兵何用,管不了都督耶?”
庖人与小厮皆失笑。余知语有误,不觉羞甚。庖人笑曰:“此等新名词,毋怪尔乡间人不知也。都督即南京城中最大之官。今城中无主,故屡易其位,因此争端未已。”
予曰:“今果孰胜孰败?”
庖人曰:“今兵士索饷,互相决斗,官军尚未至也。”
予曰:“子不言都督即为官军之元首乎?索饷争端,即在官军中演出乎?”
又云:“官军未至,何也?”
庖人笑曰:“子且去休,恐不能一时明白矣。”
予性固执,必欲一询其详。庖人沉吟良久曰:“譬如人家兄弟阋墙,诸弟争一玩物,相攻不止。长兄外出,尚未归也。归则其斗不难立解矣。”
时水已沸,予乃瀹茗而行,且行且语曰:“长兄若不早来,此一群兄弟,不知闹到何时方了。”
语未毕,枪炮声高下砰訇,几无息响。方走入室。闻爱珠作泣声诘其夫曰:“然则独立果取消耶?军士果劫掠耶?兄公尚在幕府中耶?吾辈居此可保无恙耶?”
婿颦蹙良久,若不能置答者。久之,始微语曰:“予心碎矣。”
中夜酷热,不能成寐。而枪声四起,间以巨炮不绝如连珠,令人心折骨惊。且时闻某处火起,某家被击,某某中流弹死。主妇及爱珠等皆绕行室中,或偃卧榻上,不复安寝。予挥汗奔走探听不少暇。及晨,闻都督府中大变,有一军官带兵直入,欲缚都督而甘心焉。
或谓此军官即官军之指使,暗受大总统命令将来,此军官即为都督无疑。此时婿母大惊忧,盖大主公方在都督府中数日未归,吉凶靡定。若为军官指称乱党,则生命危矣。婿方出探未归,一家迷惘。坐听炮声,觉自远而近,咄咄逼人。
须臾,婿归矣,怆急而语曰:“兄终不能越雷池一步,为某军官所软禁矣。得有报效金五万,可赎之归,自由避难他适也。吾意居此围城中,必无良结果。”
母抚膺而起曰:“然则速往商会晤秦某舅,可得金如数也。”
婿果复出,至晚而大主公归矣,阳阳若无事者曰:“赣皖未宁,沪浙方亟,某军官岂能动我毫末哉?可惜五万入贪狼橐,不然,吾将以此背城借一。”
语毕,尚有自矜意。予等私赞其胆壮,顾其母语之曰:“若此纷争未已,必且遭巨劫。子盍挈弟等避难沪上,庇外人宇下,岂不较胜此危城哉?”
大主公闻此言,意殊不欲,频撼其首曰:“吾送母及弟至沪,然后更来此。何如?”
母曰:“否否。吾何爱于沪,子以为可留此,则留之矣。克民亦非怯怯者,子勿复尔。”
大主公遂不语,克民亦勿声。母逡巡往佛堂焚香。大主公起去,克民仍与主妇及爱珠商离城策,然终不能决。是时枪炮声日夜不绝。邻里仆从往来告信者,离奇惝恍,如神龙掉尾,捉摸不定,又如飞天仙人,虽甚美丽,而不可近接。盖自庖人语予之日起,至此已十日。绝不见所准备,且亦无调停法。
但见时有独立告示,飞扬于秦淮河钓鱼巷间,又时有取销新闻,腾播于识字先生之口中而已。此时有一至怪极奇之现象发现,则大主公绝迹不复归,而其妻大奶奶与儿女等一夕不知去向也。先是一老仆从大主公者,自外归,家人争询战事。
彼大言曰:“是何妨?北军不敢渡江,所麇集于紫金山一带者,皆土匪乞丐耳。不出三日,事必平。尔等可勿虑。”
言已入见大奶奶。既而大奶奶欣然深信其言,遂遍告同侪,俱额手称庆。因婿家第宅宏敞,与邻里隔绝,故不能常闻外间语言。今得闻某仆敝帚之言,以为千金可享矣。然此夕竟失大奶奶,婿母大痛,欲自出寻觅。婿大惊,亟承命前往,至暮未归。炮声如惊雷抽笋,急鼓催花,耳膜震悚无已。约更余,婿始归,踉跄垂翅,面色灰土,谓其母及主妇曰:“事急矣。外城已合围,可速往某教堂女教士处避锋火。革军失饷欲走,拟括上中人家产以充川资。城南秩序已乱,不可久留也。”
母急问宗敏安在,宗敏者,大主公也。克民攒眉以不知对。既而一老人于于来,衣冠虽破烂而多丝织物,熠然有光,衔烟管呼吸不已,鼻架墨晶巨镜,夷然曰:“仓皇何事?”
克民告之故,老人曰:“子兄无足惜,彼为革党所要挟,恐不免罹祸也。子谨厚者,奈何亦复憧扰。今官军挞伐,上将己临,转瞬整旅入城,秋毫无犯。吾昨亲见谕帖,揭橥殆遍,蔼然仁人之言。尔等少安毋躁,以待官军之抚循可耳。”
克民唯唯,盖老人者,克民之叔父也。自是婿母深信叔父言,不宜妄动,延颈企踵以盼官军,不敢复言他计矣。主妇颇思家,欲一探近耗,而苏宁间电信邮筒俱绝,无可置喙。爱珠日夜忧泣,主妇固不忍离,即欲离亦因城戒严,无可往处,乃与克民困守此间。是夕,枪炮声益烈。
破烂之叔父,复来言临时都督已不知所往,官军方入太平门,大队踵至,战事从此可息。家人等皆色然喜,翻咎播迁者之多事。是为民国二年八月三十一日,即旧历七月三十日也。
予与少婢等仍焚香插地上,主妇坐视之,泫然曰:“祝地藏佛普佑,明日勿闻炮声也。”
予亦从之诵佛号。惟爱珠踯躅园中,与克民论时事,不屑作此迷信事耳。
旭日如火,秋暑未退,此九月一日之晨,即予脑中所印之八月一日,所谓官军克复南京之第一纪念日也。予以市小食出门,斜见东门角有红旗招,市人遥指相谓曰:“此官军入城也。”
盖婿家在城中央石坝街之后,入城之兵已至中央,则为时必有顷矣。正望时,忽砰訇一声,道旁售油炸饼者大呼仆地,血涌如泉,众皆披靡相谓曰:“速避流弹,速避流弹!”
予闻之,胆几裂,舍命狂奔。至家,喘息仅属,正欲语主妇以状,忽庖人踉跄来曰:“吾方入市市蔬肉,岂知市门皆虚掩。蓝衣曳辫之兵,叫嚣う突,有如狂醉。众惊匿鼠窜,则兵皆擎枪而舞,持梃以逐。所携衣具钱物,辄宛转弃地,兵拾之不尽,笑语哗然。不弃者为所击,或擒而ㄏ之,讯所有不答亦被击,累累就死。吾知为兵所见,必无幸。乃弃筐于地,急抄市后小径走。过一家门不闭,蓝衣者方挟一妇人褫其衣,妇人哀号不听褫,衣服颇丽,然鬟鬓已蓬松矣。吾欲保全生命,不敢一视。虽至家,心犹搏跃也。”
爱珠闻庖人语,急走出问曰:“子所云殆已至三山街乎?”
曰:“然。”
曰:“嘻!祸及矣。”
顾谓主妇曰:“夫君赴校视察,未返。事已火急,吾辈不自谋,坐待鱼肉耶?”
乃急走告婿母,语未已而婿归。
此时余心虽惶急,乃注意腼察婿之状态。颜赤目瞪,额角汗津津,如中狂热。手一巾频拭其面,且循其发,目四顾不知所瞩,若有审量然者。衣羽织西服,斑斑染尘垢,肩背及两股尤多,望而可知曾经倾跌,且不仅一次。发际亦沾蓬梗,殆已失其草帽。入室时,唇辅翕张,如有急语。忽睹其妻与母絮语,憬然变色,急敛其皇遽之状。强笑问母曰:“曾朝飧乎?”
母闻其子声,不暇致答,但急问曰:“官军劫市信然耶?抑革命军败退而然耶?”
婿乃敛容对曰:“确系官军。但此时寇已急,无由详告。街东有教堂,官军允为中立地,不入搜查,妇女避匿尤相宜。儿与主教颇稔,速往速往。得庇宇下,或免侮辱也。”
母曰:“固然。但家无守者,器物不尽供抄掠耶?”
婿曰:“择其轻便者提携之,他亦不暇顾矣。”
爱珠闻语,即捷步入房中,略摒挡要物。主妇呼余入,助力移箧数事,启以钥,取其中黄白钗钿及银饼纸币,贮一小皮靶中。又取新嫁衣之绮丽者,分贮两藤箧。此藤箧乃一月前婿从上海携归,予曾迎之门而为其提挟者也。私念物有定主,设婿不携归者,一时安得此轻便具耶。
事已,婿命先送母及主妇爱珠出门。濒行时,议守内室者,时婿家有佣妇二婢。一婢年及笄,少不更事,无任留守理;一佣妇张姓,常州人,年三十余,尚恐少艾害事。其一已老,虽能经营爨下,而重听龙钟,无应变才。于是众乃公举及予,予甚惊骇,深愿从主妇以去。主妇亦迟回不忍舍,婿与爱珠同声曰:“必以家务累潘妈,独尔老成练达,最可信任,他人皆不及也。潘妈幸勿辞,事后必有以报,决不食言。”
婿母频言潘妈甚佳,主妇目视余,不复作断语,若待予自决者。予忐忑再四,欲不遽允,而婿及爱珠挟恳挚之词,哀戚之色,可怜达于极点,迫人至无可奈何之境。予思孑然一身,幸无子女夫妇累,主妇遇我厚,爱珠尤予所怜,牺牲此身何足惜?乃慨然曰:“予愿效忠主人,无所不可。但偌大第宅,付托一妇人可乎?”
婿曰:“否,否,潘妈,尔第守其内,外则有杨升王福二人。予日间常来往于此,夜则宿焉。当不令尔孤寂也。”
予遂允诺。须臾,尽室入教堂,视为乐土矣。
予一身踯躅,收拾杂器皿,置于椟柙,又闭各室门下键焉。觅栏冲要处,移坐以俟变,因思今日岑寂凄惨之境,为生平第一次。自夏初再来此间,未尝片刻与主妇及爱珠相离。婿亦待予至优,未尝以劳力事相责,常谓予守孀有节,忠实不欺,人品为佣妇中所难得者。予虽不敢当其言,然自问不可谓非一知己。
曾几何时,忽遭祸变,主人等之吉凶未卜,予亦独守此危险之地。设骄兵悍卒横来肆扰,岂得苟全生命。予一时感激知己之恩,贸然担任此事,不啻甘投罗网。其何可言,思之不觉深悔孟浪一诺。且即使无害,而此间屋宇深邃,悄然一身,抑郁谁语,得无鬼魅逼人之惧。彼楼下甬道间,常闻有鬼怪影响。平日暮夜不敢独行,今若需往爨室取食物,必经此道,奈何?思之又不觉毛戴神悚。既而又转念婿曾言不时来探望,且夜宿爱珠房中,则当不患胆怯。
久之,日垂垂暮,斜阳映檐角,与夹竹桃之颜色相斗。小蝶栩栩其旁,若不知人世事之悲恐者。嗟乎!此时非爱珠及主妇浴罢闲坐时耶。有时婿亦袒胸挥扇,自适其适,谈书中故事以为笑乐。
今日仓皇走入教堂,闻避难者拥塞不堪,庭院几无隙地,安得享居家之乐?然则人事靡常,祸福倏变,天苟佑我,自当出险,何必深悲。顾见一藤榻清洁,体倦欲卧,因自语曰:“今日忝为留守,主人偃卧之福,尽予饱享矣。”
颓然自适,不觉朦胧。
忽足音跫然,予以为主人至,亟起迎之。及谛视,乃杨升也。升本婿家仆人子,故从婿家姓。曾随婿兄周历宦场,年二十余,称狡黠。王福则宗敏官山东时所录之健仆,蠢戆无所能,然性颇忠直。此次宗敏远去,王福独留,殆非所眷耳。时杨升问:“潘妈,有食物乎?”
予忽为其一语唤醒。盖予自晨至暮未果腹,因思潮起落,若已忘饥。至此忽觉枵然,顿忆主妇嘱余往爨室左隅任意取食,谓厨中藏面包,筐中有热饭,尽够三日粮也。盖庖人已不知所之,而主妇等固未持粮以往。杨升且归取食物,将赍以饷教堂中人,故走予。予乃告以留物处,且偕往取焉。升敫然曰:“子不畏鬼耶?”
予虽股栗,然念升乘人之危,情已可恶,若露畏色,必为所轻视。因正色曰:“此非戏语之时。事势危急若此,主人蒙难,吾等生死未卜,何暇喋喋为?”
杨升默然而止。予知其或衔恨,然不能顾也。既取食物与升,予亦略取熟饭,沸水瀹之。以予苏人,不惯食面包耳。食竟,复出,则婿已归。余迎慰之曰:“女主俱无恙耶?”
曰:“幸无恙。然堂中无坐处,亦惫甚矣。愿不敢越雷池一步,因门外恒见有妇女被辱也。此间有侉兵入探乎?”
予曰:“无之。”
婿颇以为奇,若出意外者。予询今日罕闻枪炮声,何也?婿曰:“军已入城,无与敌者,何枪炮为?其有时闻枪声者,则劫掠之为也。此间尚非彼所注意,故尔寂寂,然某某数家已经尝试矣。”
予为吐舌,因问早间姑爷坠车耶。婿曰:“奚翅坠车。予昨宿校中,与校长谋保全校事。岂知破晓,即有兵持令箭来,拘校长去。予正遣人探问吉凶,忽兵一队拥入,欲据校场为休息地。
驱校中人出,略与辩,辄曰:‘我等平乱有大功,不应让此区区耶?’予出与理论,为所推仆者至再。每仆则哗然笑,予愤甚,然知不可争,乃出校雇车,将往觅校长。甫出门,途人纷纷呼询。略一询,皆言被劫无所归,予知官军必沿旧例纵掠三日,封刀安民之说。决计归视母妻,安顿后再往。因嘱车夫改向,甫过夫子庙,有兵纷纷争车。
余车方过,一兵叱予下。予略诘问,兵肆然ㄏ予衣,仆道旁,自跃上车,鞭车夫东去。
予遂狼狈抵家。午后,予私往校窥之,侉兵守门,不容人入矣。予逡巡由小径返时闻枪声如爆竹,不知何处巷战,抑系抢掠。忽遇一友人,互相问讯,渠固设肆于市者,言一切货物,俱入乱兵之手。来时驱人外出,不许携寸缣尺楮。肆中幸无妇女,否则不堪设想矣。
比邻有夫妻店(俗以夫妇同理店事者为夫妻店),勤俭敦笃,伉俪未尝失和,颇善居积,知者无不钦慕。今午为丘八公(俗隐兵字)阑入,驱其夫出,夫不肯,缚而掷之道旁。一兵拥其妇登楼,夫哗泣不已。兵怒,发弹洞其胸,妇之究竟不知也。吾亦将归视眷属,觅一善地避凶锋。最可恨者,城门守兵,许入不许出。而沪宁火车早停驶,吾辈生路已绝,有送死此鸡笼(俗以喻城垣)中耳。今又有警信,设统军上将,行修憾于南京人,非洗城不可。
果尔则吾辈血肉,不久必供刀俎。奔避亦何益,不如及早自裁也。语讫甚悲,予急与之作别,将返教堂中视母妻。途中,思友言亦未必可信。官军何至于此?且此时代人道主义已发达,洗城何事,尚敢轻于尝试,顾又思淫掠已若此,亦复何事不可为。则陈见殊未足恃,辗转私念,胸如辘轳。既至教堂,则门前阶下皆妇女,拥立殆遍。
予既排闼欲入,门者亟止之曰:‘男子自重,幸勿卤莽。’予告以欲见母妻,彼谓‘母妻在此者尽多,若人人入探,万不能容。’予又告以与主教某相稔,彼谓‘主教再四嘱勿纳男子’。生张熟魏,所勿辨也。语时,群妇又簇拥而前,门前几无插足地。门者挥手令让,予不得已,怏怏而归第,不知予母等无恙否也。又予一日未食,母等虽藏饼饵,不知能充饥否?”
言毕,嘘喘短促,流泪不已。
予(此佣妇自称)剧怜主人以文秀之少年,遭此惨祸,但不知择一何辞以相慰藉,相对移时。予顿忆婿尚未食,欲趋爨室治膳。亟问婿曰:“面乎?饭乎?”
婿颦蹙曰:“予殊未能下咽,任汝为之可也。”
予知婿平日喜面包,乃往厨下火,取面包略烘,又沸水温鸡蛋数枚。持碗以进,婿始饱飧。未几,张妪归,言杨升取食物不能入,故予自归取之。婿言如此隔绝亦非计,不如仍嘱母等暂归。张妪摇首曰:“否否。主教言出必罹祸,彼骄兵正肆无礼也。”
婿长叹不言。是夜,予倦极,然时闻噪声,终不敢酣睡。约鸡鸣时,王福入白婿,喁喁片晌,不知作何语。盖婿不呼予,不便突入卧室也。有顷,闻银饼有声,意嘱其购物,亦不之疑。及晓,忽哗声直入内室,杂以王福慰劳声。予辨其人皆北音,知不佳,急拉婿匿甬道后积薪中。闻翻检箱箧逾时,语声寂然,始出觇之,则室中箱箧器皿,已减损什之四五,而未尽去也。王福言兵入者有二人同乡,力为主人缓颊,始稍留余地。
语讫,扬扬有得色,婿好语谢之。余甚怪王福为人,平时颇忠恳,胡一旦骄泰也。须臾,杨升入私语主人,王福实私通外兵,朋比分肥。不绝之,恐引狼入室。婿患二人倾轧,乃两释之,嘱升力劝,王福互相保全,勿攻讦。升虽唯唯,予察其貌,殊含羞愤。盖阴险之徒,深惩其说之不行也。讵知日方亭午,予所料即不幸而中耶。
先是十钟时,张妈尚不归取食。婿情急,遣予往探之。甫出门,游兵三五,彳亍而来。予胆怯,急避入邻家,意伺其过而后行也。不谓此三五恶魔,正觊定东邻之处子。转瞬之顷,狂跃而入,误以予为屋主人,逼予献金帛及姑娘。予对以偶因畏日光,庇此檐下,绝非此中人也。一兵大声曰:“然则尔不许遽去,若不得姑娘,有尔亦慰情聊胜无也。”
予遂为所禁于院中花坛下,旋闻室中果有妇女啼哭声、哀求声,惨彻心肺。忆予在乡间,闻人讲目莲僧游地狱故事,其苦趣恶态,殆不过如此。又念人同此心,当与禽兽有别,奈何男子之凶恶,一至于此。且男子中温文尔雅如杨婿,宁非同是一人,乃至彼兵士,即残酷无人道若此。
天胡为必生此等恶人,以祸我辈良善妇女,殆果所谓劫数难逃耶。予时正跌坐石上,作种种幻想,忽一兵携皮夹出,一手持女履一,且嗅且语曰:“得此亦复足乐。”
予视之,怖甚。盖其丑恶绝类野兽,汗珠浸淫,发辫摇曳。虽予常见之饼师卖菜佣,断无如此秽劣也。予尝往剧园观演张飞周仓,以及丑鬼杨凡铁公鸡、海兰察等。其貌亦甚可怖,然知其乔扮则心中转视为好弄,不谓今日乃真见之。可怜邻女娟好雏年,其母亦仅徐娘,将何以堪此蹂躏,思之骨寒齿战,正欲设法一觇,乃纷纷者各挟箱箧走出。予伪扶创作呻吟声,不敢仰视。一兵指予曰:“老货,不需汝矣。”
其语绝秽,予羞不欲闻。俟其去远,入室一窥,噫嘻!予何为好事,几能入而不能出。盖脑晕目眩,足软且仆,此身如已不在人间世矣。悲夫!室中何所见,血泊中一妙龄女子,莹肌裸然,腥红狼籍与之相映,虽至残酷之恶魔必掩目不忍谛视。而彼徐娘者,一帛悬梁,裂目吐舌其旁,犹褫衣未蔽体也。予本欲狂奔而去,乃觉足绊于千钧之铁,寸步不可移。呜呼!予事后言之,终不禁惊悸泪下也。
斯时予无奈何,为之虚掩外户而出,蹒跚至教堂门左。果见妇女成群,或坐或立,彼十恶之游兵,遥望而不敢入。予叹邻女咫尺,胡不来是,而在家待死?又念外人势力若此,诚不如早奉大英、大法、大德国之皇帝为愈矣。何为光复?何为中华民国?何为共和?彼等争权夺利,所苦者我辈妇女耳。
且吾闻外国最重妇女,倘立外国君主,则妇女之名节可保,此等恶魔必不敢若是横行。此时予不觉忿火中烧,念虑横决,不知中国为何物,想见予面者必能辨予面之顿赤也。无何,由门入院,不见婿母主妇等。且人头攒簇,未由别认,久之忽睹小婢及张妈往来人丛中。予遂大声疾呼:“张妈。”
乃拉予过一小院,则婿母等列坐一长椅,不似庭中妇女之露立。此室中妇女约百人,想皆系贵家,受特别优待者。予乃以食物进,主妇见予往甚欢,俱起立问室中现状。予一一告之,爱珠且握予手,若礼上宾者。予骤当此宠遇,不觉颜汗,岂患难中遂不拘主仆名分耶?然爱姑娘本一最婉笃之女子,待人无发疾厉色。
予深感之,特今日尤谦恭耳。婿母亦命予暂坐,予虽不敢坐,亦不欲拂其意,斜倚椅作半坐状。与彼等论室中事,及婿所口述。彼等且啖且听,殊有滋味。久之,始辞归。
主妇谓:“有婿在室,子何为急急,待晚时始归可耳。”
噫!岂知斯亦铸错之一端乎。须臾,闻他妇女言,今日下午,游兵已略有约束。盖某上将前队已下令箭,飞骑入城传告,不许淫掠也。
但闻城南骚扰如故,吾辈此时尚不宜出。婿母等闻之,遂命予以此转告婿,倘明日确有禁掠举,速运来迎吾等归也。子领命而出,捷步至家,幸未遇一兵,私喜他妇女之言果验。及门,不觉大惊,乃王福与杨升争嚷,汹汹欲挥拳。余急询何事,王福正期期难说,而杨升谓彼引同乡兵来,又掠物去矣。
语未毕,王福攘臂争辩,顾彼操山左音,予本不能解,且词意愈急,则愈难清朗。状又猛恶,万不及杨升之圆熟便佞。予遂舍王福而听杨升,杨升乃历述兵来肆虐,主人忿忿往诉兵官事。予问现主人归未,答以未归。王福则大言已归,杨升又愤与争。
予闻二人语,绝不相符,骇甚。劝王福勿躁怒,慎守门户,乃唤杨升入内室。是时予几欲以主妇资格,代讯鞫诉讼之权。然诸君试设身处地思之,终不免有此一举也。
杨升随予入内,颇露愧色。惜予方挟偏见,未能察及,升娓娓与予言福如何复引兵入室,如昨日事;主人如何不允,愤而外出,将诉诸长官;兵士如何追击;王福又如何抢步与兵耳语;兵士如何复入,卤掠一空;福与偕去,移时始归,而主人久不返。予乃(杨升语气)觅一友在长官署充役者探消息,则主人绝未诣长官署,至今未卜踪迹。
予闻升语,大惊呼曰:“主人殆矣。”
疾趋出问王福曰:“子言主人已归,今果安在?”
福口讲指画,言主人将牵杨升诉之官。既而有友人来缓颊,始复归,犹呼杨升入内诘责。忽有兵士数人来,绝非予(王福自称)所识者。予正欲随入窥觇,一兵士出手枪拟予。予少却,厅事后枪声顿起,凡数响,又久之,兵士始去。杨升忽云‘主人无踪’,且私语我云。少顷,潘妈来,子但云主人未归。吾自当以酒食酬恩也。”
予雅不愿闻此等语,故致争执。予闻王福言,与杨升绝异,且似杨升于此案大有疑窦,不觉木立。移时,既而思事情重大,非禀主人不能决。乃嘱杨升毋令王福遁,自往教堂诉婿母主妇等。爱珠闻之大骇,心急欲归。主教或阻以暂缓,不听,婿母等令予翼爱珠。幸未逢游兵,抵家,则杨升迎谓曰:“王福已遁矣。”
主妇愀然曰:“情虚畏罪,若然,则婿为王福所害无疑。”
顾婿终无踪影,于是令杨升四出觅之。是晚杨升王福俱不归,游兵一夕数惊,幸未逼入内室。然主妇爱珠等忧虑悲感,心胆碎矣。竟夕,无人能熟睡者。及晨,小婢启后户扫除,陡作惊呼而入云:“见一尸横卧草间,流血纵横可怖。”
予闻声亟先往,不觉号啕曰:“果吾姑爷也,乃在此。”
婿母主妇爱珠等俱大恸,爱珠尤哀动行路。忽一游兵绕道来视,盖后户外一荒原,向无行人,游兵闻哭声觅得也,突插语曰:“人已死矣,哭之何益?不如从吾行乐去。”
予大惊几仆,独爱珠仍掩面痛哭,若罔闻知。兵见荏弱可欺,举手将用武。爱珠陡拾地上石掷其面,伤眼鼻,血出,痛极,据地而伏,手枪落足旁,爱珠鹘起夺之,力拨其机,砰然有声,兵毙矣。杨升于于自外来,鼓掌呼曰:“主妇能杀贼大佳。”
予觉其神色顿异,婿母因问昨宵子何往,升昂然曰:“大主公召予往都督府耳。上将来,当暂居此间蒋氏第。予从大主公先为扫除,忙碌无片刻闲。”
语未毕,婿母亟问曰:“大主公安在?”
升曰:“昨方至城中,本拟即归,奉上将命不得闲,先遣予一探耳。不意二主公若此,予当速往报,或即来料理也。”
婿母急曰:“王福安往?”
升曰:“亦在彼”,且语且去。主妇闻之,谓婿母曰:“大主公来,必能为弟伸雪,不难一究罪人也。”
婿母唯唯,爱珠仍哭不已。顷之,宗敏果至。婿母急慰问,欲得不告而去及眷属安往之实情。宗敏摇手曰:“此非其地,盍即返密室。”
婿母遂入。予牵主妇衣,愿往探听,主妇颔之,予遂悄然入。闻宗敏傲然语母曰:“始,吾从革军都督,以为其不日成事,致富贵也,不意事事掣肘,且兵单饷绌,败象已见。吾知不足恃,然稍露底蕴,必遭波累。故不敢告人,又恐官军既来,指名搜索,则祸且夷族。计不如先自输诚,必可得上赏。然自贼中,往官军将不遽信。故私挈妻子去以为之质,吾计果行,上将颇信任,行且以某官畀我,仓卒不敢归。母当谅我,不日报养奉甘旨,为寿母增光也。”
母有喜色,若忘次子之惨死者,琐琐良久,始曰:“然。则克民冤当雪否?”
宗敏掉首,作冷峭之笑声,夷然语曰:“死于兵乱,何冤之云?且官军有功,小小取物,亦循例,事值得尔许张皇。吾方受恩于上将,而讼其麾下杀人淫掳,宁非自绝其吭。吾弟昧昧,不思安分,辄与乱党通声气,死不足惜,速令掩埋。毋令上将侦悉,致累家族,且妨吾前程也。”
母似首肯,予闻之,身如堕冰雪中,觉一缕寒气,自踵达顶。血轮皆凝冻,脉之搏跃几绝。亟返身视主妇,则仆屏后矣。强扶之起,时宗敏已出室。爱珠突入,跽姑举兄公间而哀之曰:“夫死不明,兄公来,毋踪奸人得志。”
宗敏伪作悲泣状。而答曰:“弟死诚惨,然死于乱兵,将安所诉而理之?”
爱珠曰:“不然。杨升及王福与知之,但鞫二人,冤自可雪也。”
宗敏曰:“彼等方在都督府给役,有闲当徐问之。设有弊,自不使漏网可耳。”
爱珠大哭曰:“兄公语缓若此,吾复何望?”
语已顿首再四,求必缚二人送执法处。宗敏曰:“若是,迫我就死地耳。二人不足惜,吾将何以对官军?”
爱珠知宗敏官迷,不可理喻,奋然起曰:“然则官者自官,死者自死耳。复何说?”
宗敏怫然,甫旋踵,砰声起于脑后,爱珠举手枪自击死矣。
众争前夺之不及,予此时极欲劝爱珠勿尔,不知足何故不能移,口又何故不能启也。生平所见之惨剧,此实为最。虽昨日睹邻女横陈,尚无此伤心怵目。哀哉!主妇跃起,亦欲以头抢壁。予乃与婿母及张妈用力抱持之,得不致变。予因取椅令主妇坐。急命小婢呼庖人至,令与健男子负婿尸入室,与爱珠并陈。主妇仍哭抢不已,予私谓之曰:“主妇奈何,无计不稍忍,冤谁雪乎?”
主妇闻此语,似以为然。乃从容与婿母商市,敛双尸,草草含衤遂。计婿结衤离至此,适半年而已。是日,已为官军入城后之第七日。主妇谓予曰:“倘欲雪冤,计将安出?”
予曰:“此时上将入居行辕,劫掠已止。闻有檄文告谕:凡兵骚扰者,苟发觉,杀无赦。是秩序已复,法律已伸也。彼宗敏官迷,天良已灭。故坐视骨肉之死而不一呼吁,知己之富贵而已,他何所问。今爱珠被逼而死,仇隙已成,万无倚彼雪冤理。无已,吾侪试为之乎?”
主妇首肯。越日,不辞婿母而出。缘途问讯,得蒋氏第,果见兵卫森严,都督之行辕在焉。
予教之曰:“吾辈来,仗一腔义愤,幸勿逡巡也。”
主妇胆果壮,气益勇,直踵辕下呼冤。卫兵环询何事,告以故,乃引入旁室,令少待。须臾,一官仍戴翎顶,长袍短褂,腰间悬刀。从者四五人,簇拥坐一小厅事中央。呼主妇及予入,询姓名讫,又概缕询颠末。语至宗敏,官如有所惊,若曰:“此杨参谋也,奈何不安顿讫事,令妇女奔走?”
旋婉谕曰:“尔主仆姑退,吾当请杨参谋来一询之。”
予乃与主妇出,不愿返杨室,踯躅行辕附近,顾兵卒杂沓,哗笑无常。主妇年虽逾四旬,而风貌犹存,不堪侮辱。幸导予等出之,兵士尚诚恳,谓尔等在此不方便,不如暂归。予乃告以不归之故。兵曰:“若然,则亦可觅一栖身处,勿暴露也。”
予乃引主妇觅邻右一室,伪为避难将归吴下者。始知宁沪火车尚未开驶,须迟三五日。主妇谓予曰:“此时无火车亦佳,正可探听行辕消息也。”
逆旅主人亦一老媪,子外出未归。妇遁乡间母家,仅小僮应门,外有店伙而已。予每晨飧竟,则往行辕探询,迄无确耗,势成烂案矣。至第五日,见前导引之兵士候于门,招手曰:“尔二妇速入,官长有以谕尔。”
予喜甚,急返告主妇,投袂赴之。拽辫垂刀之官又出,如前日状。拈髭半晌,作北语对予曰:“此事已隔多日,势难确查。杨参谋言,两侍者已撵去,不知所之,一时末由缉获。俟军事稍定,必当为骨肉伸雪也。据此则尔等妇女,无烦跋涉,如不愿复居杨氏,可尽自由返苏。本官因杨参谋盛意,格外体恤,赠尔等三十金。幸即日离此,勿再哓渎。”
主妇闻言,勃然色变,大有辞赆之意。予乃从容进曰:“敝主妇伤婿痛女,故不惮奔走,力求伸冤。今杨参谋既能关怀若此,他日自当水落石出,敢不遵断?”
官视予而笑曰:“子一佣妇,乃无异女苏秦。好好回乡,慎勿唆讼。”
予闻此不觉羞恧,盖生平未尝见官长。此行实为惨状所激而成,闻“唆讼”二字,一似予身顿为刁悍泼辣之妇女。予素以谨慎老成自命,且一嫠妇,何堪此恶名词也。
然实无可置辩,遂代主妇受金,唯唯而退。予意盖谓主妇行李尽失,又不愿再返杨氏,则返苏有备,略置行装,得此亦不无小补也。嗟乎!岂知匹妇怀金,顿成祸水耶?予之领取三十金出辕也,有兵士目之,予不之觉。正贪与主妇辨论,未尝一顾,不知兵士乃尾行及门矣。主妇又命予购物数事,明晨即出城。
予忽厌倦,且时已傍晚,恐彷徨间昏暮前途,大有可虑。城中电灯俱损坏未修,行者往往遭人袭击。主妇亦以夜出不宜,议遂中止。晚餐甫罢,主妇忆女感痛,咽泣移时,余竭力劝慰。将就寝矣,忽闻叩门声,甚厉。
居停媪隔板壁而嘻曰:“今殆矣,何酷似前夜之声耶?此必侉兵也。”
主妇惊颤谓予曰:“十四日流离辛苦,终不免于一死乎?”
予摇手曰:“勿声,看渠作何状。”
须臾,声益急,贫家屋不坚牢,白板支撑,有何抵抗力,况又曾经击破而修葺者。兵士见无人应门,怒举械一击,如摧枯拉朽,排闼入矣。
声言:“予奉命查缉。汝家容留外客,得母女叛党。”
时予榻前灯已吹灭,兵士持照夜灯毁门入。呼予起,厉声诘问姓名里居讫,又指主妇问,予瑟缩代答。兵言予奉命搜查,尔等勿惧。语已,倾筐倒箧,翻被挈衣,竟发见三十金之纸裹,即纳怀中。予跪恳赐还其半,借得还乡。兵提予起,语曰:“汝尚不甚老,能伴予眠,可与一金。”
予怒叱曰:“尔官兵出此无礼之言耶。”
时同来兵正欲犯主妇,主妇大呼峻拒曰:“吾二十年寡妇,容汝犬彘侵犯哉?”
兵出语秽肆,主妇举榻前矮足几投之,兵力猛奋前搂按,主妇忽出剪伤其颊,血涔涔,嬲予往助之。予遂乘间拉兵足,踬于地。兵忿甚,手枪数发,主妇毙矣。伤哉!予此时不复知命在何所,直前持兵,兵绝裾遁出。予狂呼救命,四邻俱起,则兵已不知所之。予即欲往行辕呼吁。居停媪逡巡起曰:“无益也。”
予疑居停媪知情,不之顾经叩督辕而呼,守夜兵讠凡明,立派四人至。验状讫,面嘱予:“少安毋躁,必有办法。”
予恸哭终夜。次晨,复有兵官至,殊露凄惨之色。谓予曰:“游兵已遁,苦无查法。今与尔五十金,速市棺敛汝主妇尸,余可扶榇返苏矣。”
予苦乞伸冤,兵官许之,然窥其意不过敷衍耳。
予不得已,敛讫,又畀居停媪五金,止余五金耳。因思扶榇返里必不敷,不如归告小主人,必有计议。乃哭拜主妇柩前,惘惘出门。自思主仆俱出,只影而返。五中迸裂,无泪可挥,不知天地东西,人间何世也。
逦迤出仪凤门,兵士略讠凡予安往,即放出。遂乘人力车至火车场,购票登车。远见下关一带,荒凉焦土,其颓垣破壁之仅存者,正似予之屡经丧乱,犹苟延此残喘也。既抵苏,匍匐往沧浪亭畔,觅小主人。
小主人者,主妇之族侄为后者也。衔主妇之以资畀爱女,常怏怏。
至是闻惨毙,殊秉冷静态度,略讯柩所曰:“俟事定当往也。”
又曰:“予此间无所用汝,汝且归乡。”
予饮泣,诺之,遂返田间。旬月,予侄亦不孝,无何,仍来沪觅食。予九死一生,万事觊破,尚复何言?所期此后太平,不复遭予主妇等之所遭也。予苟积有余资,尚当一往金陵,哭祭予旧主妇及爱珠,以尽区区之心。言已,泪垂盈臆。既而曰:吾从乡间出时,至苏过小主人。闻小仆言曰主人后往南京,与婿兄投机,今已得官某县大令云。
苏庵曰:佣妇有心人也,一幅乱离图,现身设法,曲曲绘出。其针对薄俗处,非率真人不能道。家庭惨剧,尤慨乎言之。窃谓较扬州十日、嘉定屠城仅写虐杀之惨状者,更为凄戾动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