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五胡乱华,一马化龙,而京口一隅,蔚为南朝重镇。所谓“北府酒可饮兵可用”者是也。金行代谢,寄奴挺生。内讧既清,戎车遂驾。陈师广固,慕容就擒。因垒长安,姚泓面缚。于以正猾夏之诛,雪陆沈之耻,光祖宗之玄灵,振大汉之天声。于铄武功,猗欤休哉!盖自琅邪南渡以来,祖逖桓温所未有也。
昔无忌异代,汉高怊怅于夷门。端木问仁,尼父咨嗟于微管。雄风虽逝,芳躅未淹。诵稼轩寻常巷陌之词,冠带遗民,有余慕焉。顾或谓奇奴醉心禅让之业,仓皇南返,委秦地于赫连。恢复中原之烈,唾手弃之,故毁誉犹半。千载而下,汉厄重罹。士不帝秦,人思覆楚。乃有天水王孙,丹徒布衣,承祖宗之余烈,钟江山之间气,慨焉欲挽天地而澄清之栉风沐雨。有志于救民,黄屋左纛。
无心于婴网,视寄奴。楚社方夷,宋台早建,公私之判,乎远矣!顾虏焰方张,义旗屡仆。出师未捷,赍志长埋。管乐有才,关张无命。白鱼迟跃,黄鸟先歌。宁非羲轩之不幸,而华夏之大哀乎!
四海虽遥,百世虽远,悲歌慷慨之士,犹将凭吊前人,慕义无穷,而况谊托同盟身惭后死者哉!去病之石,未勒于燕然。有道之碑,遽征夫玄壤。江村六月,朔风夜号。鬼雄有灵,庶几相余。泪湿俞糜,魂填溟渤。后有来者,请视斯传。
传曰:君讳声,字伯先,姓赵氏,丹徒之大港人也。父为乡老,有闻于闾里。君生而有大志,龙行虎步,瞻视非常。既负奇慧,复擅神力。慕义若渴,疾恶如仇。
大港固有虏吏,一日捕市人置狱。其母泣请于君父,父逡巡未应,而君已入狱破械,挟囚出矣。时年甫十四,一市皆惊,吏亦无如何也。少负神童之目,九龄应试,邑令欲畀以冠军。君顾弗肯循绳墨,作字大小错出,纵横溢尺幅乃已。稍长成,诸生复举拔萃科,才名藉甚。
会科举废,入江南陆师学堂。既卒业,任新军标统焉。自满州盗中国二百数十年,胤祯弘历,屡以文字兴大狱。士无敢言种族者,民益懵然,忘仇事虏。太平天国坐是败,谈者犹寇洪王,帝爱亲勿悟也。
孙逸仙建义惠州,响应未众。逾岁而《苏报》倡道于沪渎,昌言夷夏之防。邹容诸子相继起,著书立说。民族风潮,始一日遍东南数省。君自肄业陆师时,已隐然自任匡复之重矣。既掌兵柄,意气益发舒。尝率部下谒明孝陵,猝询其众曰:“若曹亦识此为大明太祖高皇帝陵寝乎?”
众有知有不知,则杂然应。君慷慨大言:“高皇逐胡元,奠汉族,功业降重,无与比伦。至圣安而复亡于虏,闽浙滇黔亦继陷。地下有灵,弗来享矣。吾曹亡国民,其何以报前皇?”
众皆失声痛哭,复杂然和曰:“唯主将令是从。”
君喜,抚循之益力。语骚闻于虏江督,将中君以危法。顾事无左证,第罢其职,所部兵士,夙归向君。临别赠言,泪盈盈承睫也。君既不得志于江南,则北走津沽,从皖人吴樾游。吴之将刺虏酋端方也,君实与其谋,多所擘划。谋定,吴促君南行。君贻诗告别,吴答以书曰:“每诵君诗,不觉心酸泪落。岂某之伤怀后事,而出以儿女之情乎?抑诗意之感人深也。”
复谓某为其易,君为其难,盖以槔婴杵臼之谊相勖云。及副车误中,吴以身殉。君益指天划地,誓有所为。遂入粤,复□新军标统。会廉州以抗税树帜,土人刘恩裕为之魁。
四方志士,多羼入其军。势稍稍张,虏粤督命君率师御之。君既抵境,密遣部下通声气。顾刘起草泽,无足共事,虏将郭人漳与君同行,又时掣其肘。君怒,谋诛之,弗克,知事未可为。遂驰告诸志士,使他去。而刘党亦分道离散,廉事遂定。
君设宴廉之南门外海角亭,招诸将校痛饮,酒酣即席赋诗,有“八百健儿多踊跃,自惭不是岳家军”句。盖君以所志弗就,徒为虏驰驱,不能无所怏怏也。顾郭人漳已冒其勋受虏上赏矣。君既班师旋广州,虏粤督张人骏亦器其能,将畀以重任。而端方自江南密电戒张,谓君才堪大用顾志弗可测。母养虎肘腋,致自贻患。
张获电,遽削君兵权,使为陆军小学监督。未一月,复降督练公所提调。
君知无望于内,遂请归吴,一省其家。复走香港,谋大举焉。香港密迩两粤,又为虏政令所弗及。亡命之士,多麇聚于是。既获君来,咸大欢忭。君以粤新军多己旧部,且与满吏不相中,谋借其力,以覆广州。
一日度庾岭而北,中原可图也。因属其事于皖人倪映典,而己为之谋主。顾事终弗集,映典殉焉。虏吏知谋出于君,悬五万金购其元。
侦骑四出,卒无所获,威名愈振。初扬州熊成基者,在江南时曾隶君麾下,受其陶铸。及虏酋载┟那拉母子相继暴毙,熊遂起兵于安庆。事败走海外,谋刺载涛于哈尔滨,机泄死之。
君素未以国士期熊,闻耗叹息曰:“昔在金陵,贤豪辐辏,若熊者,殊碌碌不足道。孺子今日,乃能先我成名耶?”
会汪精卫黄理君北入虏窟,刺摄政载澧。复不得当,且被囚。君益发愤,遂奔走南洋群岛,遍访其豪杰。备军实,购器械,期年而后有成。将以纪元四千六百九年辛亥夏四月,潜师袭广州,推黄克强为总司令,率同志先期入粤,而君与胡汉民驻港备后劲。于是吴楚闽粤滇桂洛蜀皖赣越十一国之士,相继来会,论者咸谓中兴有日矣。会粤人温生才新自南洋归,狙击虏将军孚琦,殪之。
广州大震戒严,而虏之词人,有厕身吾党者,复漏师焉。虏两广总督张鸣岐,水师提督李准,益拥兵自卫,且下令大索。党人知谋泄,有议解散为后图者。克强持不可,谓:“网罗已布,散无所之。战亦亡,不战亦亡。不如先发,事纵弗成,犹足以谢天下而激后起也。”
众曰诺。三月二十九日,遂攻虏督署。入之,张鸣岐仓皇洞垣如狗窦遁。义师既失张而李准兵复大至乃巷战,人自为斗,无不以一当百,杀伤相当。顾众寡弗敌,卒败北。石经武、宋玉琳、石庆宽、喻倍伦、姚国梁、秦炳、王明、韦云卿、罗节军、周华、劳肇明、李芬林、常拔、杜钰兴、黄养皋、李晚、王鹤明、李文楷、马吕、罗坤、李子奎、李文甫、林修明、饶辅廷、李群、陈文坡、陈文有、严确廷、黎开、庞雄、罗联、罗裕光、梁纬、徐明、林文、方声洞、林觉民、林尹民、陈与{焱木}、陈可钧、陈更新、冯敬、刘元栋、吴适、刘六湖、郭炎利、郭增兴、郭钿官、郭天财、翁长祥、陈孝文、陈大发、林茂增、王文达、曾显虞、金鼎、周团生、吴顺利、丁细弟、柯刁为、刘枕玉、陈志、徐哂西、封来冕、阮德山、华金元、林华嵩、周增、林清华、刘炉、陈文、李仲、陈保荣、李自恩、林荣平、张作游、陈作新、吴炎妹、林七妹辈百余人,先后死之。
独克强等数人得脱,间道走香港。初,君与克强约,师期既定,即亲入粤。会二十六日,某女士自粤渡港,谓机械已漏,事且弗谐。君因留港俟之,而不虞众之骤发也。
既得密电,知有二十九日之举,即仓卒就道舟行,晦日晨始抵广州,则事已大去,党人尽死。遂复回港,感愤成疾,废寝忘馈。医者谓痈生于肠,请割治。君急于离港,弗允,顾病益甚。党人送之入病院,施刀割。而迁延日久体弱痈成,亦已无及矣。君初病,神志犹清。
既施割治,翌晨咯黑血,遂昏愦,时狂呼曰:“黄帝来诏!”
或曰:“岳武穆来晤!”
四月二十日,竟卒,年三十有九。克强诸人,殡之于港。颜其碑曰“天香阁主人之墓”。
柳弃疾曰:得臣犹在,晋忧未艾。伍员不来,楚其旰食。人才之关系于国运,岂不重哉?广州义师虽败,识者谓克强有天幸得脱,而君又健在。左提右挈,卷土重来,天下事未可知也。虏廷以君再蹶再起,事败而名愈张,忌之益甚。复疑其伏处大港,缇骑络绎,乡里骚然。岂知君不死于沙场,不死于柴市,而遂奄忽牖下乎?
北征葛相,遽痛陨星。南渡宗侯,空呼渡河。天其终不欲汉族中兴耶,何夺我伯先之速也?呜呼痛哉!君尝为友人书联,出句用“汲古得修绠”。友曰:“偶句其荡胸生层云乎?”
君曰:“吾不作头巾语”,乃大书“交情脱宝刀”五字。书法奇崛,下钤一私印,则“天水王孙”也。时作小诗,尤饶奇气,舒卷云霓,吞吐海岳。盖岳鄂王石翼王之伦,岂章句小儒,所能梦见哉。饮酒可数斗许,醉后有力如虎。其自粤反吴也,僚友为置祖筵。既醉,则漫骂其座人。伸足蹴垣,深入者数寸,力拔之出,血涔涔不顾。既抵沪渎,与余邂逅于酒家,介丹阳林懿均而订交焉。
终席无一语及国事,明日即别去。然余观君眉宇间,英气咄咄逼人。虽微林君言,亦知其非当世第二流矣。闻君首途时,遇豪强为不义者,奋拳殴之,至垂毙,几文网,益想望其为人。
自君走海外,复遭名捕。萍蓬踪迹,不复可亲。去岁九月,君客游槟榔之屿,始属蜀友雷昭性辗转存问。洎余裁书叩起居,而君已他往矣。
今年三月初,复以书来,词曰:“别来三载,想思无已。偶于近刻,得见诗文。吟诵至再,如对故人。兹有请者,弟自出亡以来,未敢少自放弃。近极意经营,所事在指顾间。惟阿堵物尚亏一篑,就力所到,已穷罗掘。焦思欲燃,若因是掣阻。殆不止王敦笑人。昔公瑾用兵,子敬指以赠。江乡先哲,高义如许。矧用急难,遥呼将伯。千钧一发,尤甚前人。见信望即于数日内,筹措至少两千圆,电汇香港,以供急用。万勿见却。他时握手中原,必有以谢君也。”
余既得书,而力未能报。乃赋诗一章以告罪,有“此情或者皇穹谅,忍死犹堪睹凯旋”句。盖自怜虮虱下才,谬厕同盟之末。既不能如终军之请缨,复不能如卜式之输财。内疚神明,外惭良友。幸而日月重光,冠裳再造。专车之骨,获免于涂山。羊裘之足,得加于文叔。宁非大幸!讵料平陵一蹶,蒿里再歌。
地坼天崩,山枯海竭。君子猿鹤,既反袂于黄花,贤者龙蛇,忍招魂于朱鸟,天实为之,谓之何哉!然而人心未死,来者难诬。沈书眢井,终开大明之天。抉目胥门,会见勾吴之沼。西台皋羽,尚有余哀。南国夷吾,讵无佳传。爰以祈死之范文,勉为执简之南史。君真诸葛,大名垂宇宙之间。我愧尼山,绝笔继春秋而后。(柳亚子稿)